(完)和离书拿到手的那天 ,我收拾了包裹 带着丫鬟明月离开了

发布时间:2025-07-28 17:00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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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沈济对姐姐好的模样。

姐姐归宁来看爹娘,从沈府到宋府,其实只有三条街,沈济的回门礼放了三马车,归宁的车马也是热闹隆重,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大夫诊了姐姐怀孕当天,沈济早早从宫里回府,路上绕去阙楼买了姐姐最爱吃的甜糕,回府就直奔姐姐院里贴着肚皮听孩儿的动静。

我以为,他也会那样对我。

盖头掀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淡若如冰的眼睛。

没有欣喜,没有温柔。

他说:「你早点歇息,外面还有客。」

那夜,他没有留下。此后的无数个夜晚,他要么宿在书房,要么在西暖阁,对着一堆死物,坐到天明。

我的存在,像一个劣质的赝品,时时刻刻提醒他失去的痛苦。

四年。

整整四年。

03

江南梅雨时节,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我和明月落脚在这枕河小镇,用了大部分嫁妆盘下了河边一处小小的铺面,挂上“云锦坊”的匾额。

木门吱呀推开,扑面时陈年木头、尘土的气息。

这里没有沈济,没有那些如影随形的冰冷目光,只有染缸里滚翻的靛蓝和织机单调却踏实的咔哒声。

岚儿五岁了,我把她送去了东边的私塾。

她学的很好,每日回来会给我背今天先生教的诗书。

沈济找来的那天,我刚送完岚儿开铺门做生意。

他说:「阿妩,我们谈谈。」

旁边站着沈南洲,他长高了,已经到了我的肩膀。

开门做生意,没有理由把人拦在外面,我让他们进了屋。

南洲看着我,许久憋出几个字:「对不起,姨娘。」

那声‘姨娘’很轻,但是我听清了。

五年了。

我记得刚入沈府的时候,他才三岁,他是姐姐的骨肉,我疼他就如同自己的骨肉一般。

伤风感冒,我亲自熬一整夜守在他的床前照顾,他病中哭哭泣泣要阿娘抱,我就抱着他给他唱小时候和阿姐一起唱的小曲,房间里一遍一遍的走,直到他抽抽噎噎的睡过去。

可是,有些人的心,就是捂不热,多久时间都不够。

我查出有身孕的时候,已经是入府第四年了。虽然我知道,沈济对我的感情一般,但当有了身孕的时候,还是想努力挽回和他的关系。若是孩子顺利生产,我和沈济至少会有一个交点,一个转折。

七岁的小孩,蹴鞠的力道也是很大的。当沈南洲那一脚蹴鞠直直冲向我肚皮的时候,我知道,沈府和我仅存的那一点温情也被扼杀了。

我跌在那个冰冷的石阶上动弹不得,身下温热的血濡湿衣裙,他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恶狠狠的看着我说:「坏女人,我才不要你和我阿爹生孩子。只有我阿娘可以!」

我去了别院调养身体,沈济只来看了我一次,没有进屋,带了些调理用的药食。他对明月说:「你们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

我嫁给他四年,他说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

我听了想笑,当初是你上门求娶的,念着对姐姐情深,念着还小的南洲。我没有哭着抢着要入沈府一步。

我想不明白,我难道不无辜吗?

离开别院的那一天,我把合离书给了沈三,让他转交给沈济。

沈三当时的脸,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然后,我就回了之前住的院里,让明月收拾行李。

那时椎心刺骨的寒意,不过寒冬一季。那般痛彻骨髓的时分,竟也一日一日,一冬一冬的捱过来了。如今只像是窗棂上凝的一层薄霜,待日头升高些,也就悄然融尽了。日子终究要向前,再深的雪,也终会消融在春意里。

04

我让伙计给他们上了茶,明月帮我在外面看着铺子。

上门的客很多,看着这两个穿着华贵,长得又实在是好看的男人,多少会有些指指点点。

「阿妩,跟我回去吧。合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沈济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反应。

之前的那四年,他都是这般看我。

我精心烹煮他爱喝的茶,他端起来,只尝了一口就放下:「火候过了些,香气散了。」

那是姐姐擅长的。

我鼓起勇气弹了一首《平沙落雁》,琴音未落,他边蹙眉:「琴声太亮,扰了清静。」

姐姐琴艺平平,但他说喜欢那份“静气”。

最锥心刺骨的,是那一次。

京都贵妇们的赏花宴,我穿了件新做的春衫,颜色是时兴的绯霞色,衬得人面若桃花。出门前,我瞧见妆奁里有一个未曾开封过的胭脂,那颜色娇艳,是姐姐生前最喜欢的。

宴席上,夫人们都夸我气色好,沈济来了,含笑与众人寒暄,目光扫过我时,骤然定住。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瞬间扎穿了我强撑的笑脸。

宴席结束回府,马车里低沉的可怕。

刚踏入院子,他甚至没给我开口的机会:「谁准你用那盒胭脂的?」

我愣住了,下意识看向妆台:「我...我见那盒新的...」

「那是阿芷的!」他猛地打断我,几步冲到妆台前,一把抓起那盒精致的瓷罐胭脂,眼神里充满厌恶:「谁准你碰她的东西?谁准你学她用的颜色?!」

话音未落,他手臂狠狠一挥。

“啪嚓”

瓷罐被狠狠摔在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如同我的心。

「沈大人,我们已经合离,烦请你,不要再来了。」我看着沈济,眼神淡淡,早已没有当初的愤恨、不明。

「阿妩,南洲需要母亲,沈府需要主母。」他低头靠近我,做足了求和的姿态,「阿妩,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你呢?你需要我吗?」我躲开沈济,平淡的看着他。

「沈大人,其实,你自己也清楚,于你,我到底有几分重要。」

「你懂阿姐,你懂南洲,可你,不懂我。于你,我不过是阿姐的附属品,我的喜好,你从来不知。你也未曾花心思去知道。」

「女子立于世,本就艰难。你赌,赌一个女子无法承受离开夫家的惨烈代价,赌一个女子无力抵御外界的蜚语,可你不知,我从来不是轻易认输的命。」

我身体微微颤动,眼眸已沾满泪意。

沈济抿了抿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让明月送了客,沈南洲站在铺子门口,似乎还想说什么,转头看了看沈济,跟着上了马车。

05

第一次听说沈济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只有七岁。卫国公府的春日宴,阿娘携我与姐姐同去。几位贵夫人谈笑风生,那名字便随着细碎的笑语声飘入了我的耳朵——‘沈济’。

「沈家那麒麟儿,文采飞扬,小小年纪竟以显露头角...不知哪家小姐有这个福气...」

我仰起小脸,不解其意。

十二岁那年,我与阿姐上东街采买,一匹马儿疯了似得冲撞过来。我瞧见路边那个呆立着的小男孩,什么都没想,扑过去推开他,但也来不及劈开了。我抱着那孩儿闭上眼睛时,有人挡在了我身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济,受惊的马儿在他手底下乖顺如同家养的小狗儿。他那时不过是个挺拔少年,声音却稳如磐石:「姑娘,你没事吧?」姐姐惊慌失措的赶来,连声道谢,耳垂上坠的珠子晃得厉害。

后来,便是他托人上门提亲。府里上下喜气洋洋,红绸漫过回廊,我藏在屏风后偷看。他一身崭新吉服,端立于厅中,挺拔如初见那日,眼神却不再为我停留。他郑重其事的,求娶我那温婉娴静的姐姐。

他娶了阿姐,三年光阴,那般温柔,那般疼爱,所以在他上门来求请爹娘让我续弦的时候,我是乐意的。

只是...

他心所系,非我凝眸。

送走沈济,我回了里屋继续染布。

江南的风还是很暖的,胜过京都的一切。

岚儿下学回来,便会在铺子里给我帮忙。小小的人,穿梭在五颜六色的布匹间,像只雀儿。她喜欢黏在我身边,看我调染料,教她辨识不同的丝线。最让她着迷的是针线,小小的手捏着针,对着光亮的绷架,笨拙却极认真的临摹我教她的简单花样。

近几日,她在学一种“平金打籽”的针法,这是幼时家中请的宫中退下来的老绣娘教的。

繁复些,但绣出的花鸟格外立体鲜活。

「这里,针脚要藏进去,线要拉紧些,对,就是这样...」我轻声说着,她依言调整,小脸严肃。

布坊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云锦坊”染出的布匹颜色正、不易褪,尤其是那“雨过天青”的薄绸,在镇上已小有名气。

06

转眼入了秋,江南的秋雨缠绵起来,一连数日不停歇。运河的水涨了,漫过几级台阶。

一个雨夜,风急雨骤,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声响密集得让人心慌。

运河水流湍急,浊浪翻滚。

布坊早已打烊,我和岚儿、明月做灯下做着针线。忽然后门被拍响,力道又急又重,夹杂在风雨声中格外惊心。

明月警惕的去应门。门开一条缝,寒风裹着水汽猛的灌入,桌上的灯火瞬时摇曳不定。

「掌柜叨扰,」门口男子的声音穿过风雨传来,「行路遇雨,河水暴涨,怕是今夜过不去了。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我抬眸望去,门外站着几个人,浑身湿透,样貌颇为狼狈。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身形挺拔,发髻散乱,但眉宇间的气度依旧不凡。

我思忖片刻。

风雨如悔,拒人门外实在不忍。

「明月,让他们进来吧。」

「地方简陋,几位不嫌弃就好。」

「明月,去把东厢那两间空屋收拾出来,再熬些姜汤。」

「好。」

「多谢掌柜的。」年轻男子拱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我身侧的岚儿。岚儿有些怕生,躲在我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

伙计们帮着安顿行李马匹。

明月熬了浓浓的姜汤送来。

年轻男子,自称姓赵,坐在堂屋的条凳上,捧着粗瓷碗慢慢喝着姜汤,偶尔低声吩咐随从几句,举手投足间不缺内敛的威仪。

岚儿绣完了帕子,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那帕子一角,歪歪扭扭的秀着几朵小小的海棠花,用的正是我前几日教她的“平金打籽”针法。虽稚嫩,却也看得出用了心。

我笑着夸了她几句。

「岚儿真厉害。」我摸摸她的头。

「娘教的!」岚儿脆生生的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帕子往身后藏了藏。

一旁一直沉默的赵姓客商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沉温和:「小姑娘好巧的手。」

他朝岚儿伸出手:「这帕子,能给叔叔看看吗?」

岚儿迟疑的看了看我,见我点头,才小步挪过去,把帕子递到他手中。

07

「这针法...」他接过帕子,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几朵略显粗糙的海棠花,「倒是不常见。」

「敢问掌柜的,这针法...师承何人?」

我有些惊讶,这针法虽然精妙,但也并非独一无二,何至于让一个商客如此失态。

「这是幼时家中所请的一位嬷嬷教的。嬷嬷原是宫中绣坊退下来的老人,闲来无事,便叫了我一些针法,打发时间罢了。」

「宫中退下来的嬷嬷?」赵公子重复了一遍,「请问她姓甚名谁?可有名号?如今可还在世?」

「嬷嬷姓林,名号不知,我们都唤她林嬷嬷。」我摇了摇头,慢慢回忆:「嬷嬷在家中待了三年,便因年事已高,被家人接回老家养老了。算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怕是早已作古了。」

赵公子沉默了,拿着手中的帕子又看了许久,方才抬头将帕子递还给明月。

岚儿站在一旁,看着帕子还了回来,立马扯了扯明月的衣角,将帕子要了回来,宝贝的藏入袖口。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雨势总算小了下来。赵公子一行已收拾停当,准备出发。

「昨日多有叨扰,一点心意,宋掌柜请不要拒绝。」说着,身后随从递上一锭黄澄澄的金子。

我下意识退后一步,微微摇头:「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公子昨日已付了饭资房钱,已足矣。这金子,万万收不得。」

随从依旧俯身递着金子,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

「那...」赵公子迟疑了片刻,指了指旁边的岚儿,「昨夜岚儿姑娘绣那小帕,能否卖与我?权当结个善缘。」

布坊刚开业没几个月,这锭金子,对布坊来说差不多是小半年的进项,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可是,那帕子针法稚嫩,布料也不过是寻常白布,如何值得一锭金子?我看向岚儿,她一脸茫然,只是将手中的帕子拽的紧紧的,似是不舍。

「岚儿这帕子绣的过于稚嫩,粗陋不堪,岂敢...」

「无妨。」赵公子随即赴下身子,对着岚儿轻声说道:「岚儿,这帕子可否卖与叔叔,叔叔下次来时,带京城最好吃的甜糕给你。」

岚儿一听甜糕,两眼瞬时亮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我,手中的帕子也没有先前那般拽得紧了。

「娘...」

「宋掌柜莫再推辞,否则便瞧不起赵某这点心意了。」说着,转身拿过随从手中的金子,放在了一旁的条凳上,「不瞒掌柜,此帕对赵某,意义非凡。区区薄礼,远不足以表达谢意。」

「况且,我看掌柜这铺子,染织皆是上品,只是规模尚小。这锭金子,或可添置些新染缸、新织机,让云锦坊更上一层楼。」

话已至此,且句句在理,更是点中了我心中所想,终是点了点头。

岚儿也很开心,帕子换了甜糕,是最满意的生意了。

08

很快,赵公子黄金换帕子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枕河镇。

「云锦坊了不得,孩童绣的帕子竟也能换一锭金子!」

「那宋掌柜的绣技岂不惊为天人?!」

「贵人看中的,错不了!宋娘子,可真不是一般人!」

金子还没在我手里捂热,云锦坊的门槛就快被踩平了。原本只是小有名气的“雨过天青”,一下子成了抢手货。熟客生客,络绎不绝涌进我这小小铺面。

店里的伙计忙的脚不沾地,明月收钱记账的手指都磨出了薄茧。连岚儿都成了小帮手,下了学就来铺子里,帮忙给客人递布样子。

生意红火,银子流水似的进来,说不高兴是假的。可是我这心里头,也跟那运河水似的,看着平静,底下却总觉得不安生。

果然,招风了。

镇上原本最大的布庄叫“锦绣庄”,老板钱贵,是个满脑肥肠、绿豆眼精光四射的主儿。以前这条街上的布匹生意,他家独大,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过是捡点他指缝里漏下的碎渣子。

如今我这“云锦坊”风头盖过了他,他能坐得住才怪。

一开始是些风言风语,像阴沟里的臭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慢慢渗得到处都是。

「哎,听说了吗?那宋娘子,是在北边犯了事儿,逃过来的!」

「可不是!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开铺子,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指不定用了什么腌臜手段!」

「她那料子好看是好看,可有人用了身上起了红疹子!邪性得很!」

明月气得脸通红,回来直跺脚:「小姐!外面那些人嘴巴太臭了!我去撕了他们的嘴!」

我拉住她,摇摇头:「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咱们的料子什么样,用过的人心里清楚。你越闹,他们越来劲。」

可钱贵显然不满足于耍嘴皮子。没过几天,铺子了就出了怪事。先是熟客王娘子来取定好的料子,刚走到街口,就被两个泼皮无赖拦住,推推搡搡,差点摔了,料子自然也没取成。接着,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一个手艺最好的染工老李头,被钱贵用双倍的价格挖走,连个招呼都没打。最可恨的是,一批进的靛蓝染料,颜色看着差不多,可染出来的布匹颜色发乌,还带着股怪味儿,明显被人动了手脚,几十匹布全毁了。

「欺人太甚!」明月看着那些废掉的布,心疼得直掉眼泪,「小姐,这肯定是钱贵那老王八搞的鬼!」

我攥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短短几日,已让铺子亏了不少钱财,着实心中窝火。

这姓钱的,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赵公子来的那日,我正想带着伙计上门去找钱贵。

「宋老板,大可不必。我已经把人带来了。」赵公子施施然踏进铺子,身后随从搬出条凳,让他坐下。

随后,两个带刀的随从压了钱贵进来。

「钱老板,你是自己交代,还是我让王显达过来,替你交代!」

钱贵一听,瞬时脸色变了,“啪”的一声跪了下来。

「不...不用了!我交代,都是我做的,我眼红姓宋的,哦,不,宋娘子的生意,做了这番事,脏了宋娘子的铺子,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钱贵跪在地上,脸上直冒汗,绿豆眼不停的乱转。

铺子门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热闹的村民。

「宋掌柜的料子,质地、颜色、工艺都是上乘,公子此番过来,就是要与宋掌柜谈一笔总要的生意。」随从声音响亮,「钱贵此番闹事,污蔑了宋掌柜的名气,阻了公子的生意,仗则五十!」

「五...五十?」钱贵懵了,看着赵公子的气派,想到他直呼知县老爷名讳,身后随从又如煞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大...大人饶命啊~」钱贵连哭带喊,这五十大板下去,他不死才怪。

赵公子坐在凳子上,一语未发,只是使了一个眼色,两名随从随即拖了钱贵出了铺子。

顿时四周一片寂静,除了被拖走的钱贵一声声的哀嚎。

09

赵公子走到我面前,看着惊魂未定的岚儿,语气温和了些:「岚儿吓坏了吧?乖,上次叔叔答应你的甜糕,这可是京城最最好吃的。」

岚儿从我怀里抬起头,看着随从端上前的糕点,眼里的愤愤瞬时换成了笑意。

「宋掌柜,借一步说话?」赵公子转身看向我,神色变得郑重。

我点点头,让明月带着岚儿去了后院。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赵公子还有一名随从。

「宋掌柜,事到如今,我也不在隐瞒身份。」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孤乃当朝太子,赵珩。」

太子?!

饶是我心里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此刻亲耳听到“太子”二子,还是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我腿一软,下意识的就要往下跪。

「宋掌柜不必多礼。」赵珩虚扶了我一下,阻止了我下跪的动作,「孤微服私访,本不欲张扬,只是方才情势所迫,加之...」

赵珩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孤这次前来,还有另外一件要事。」

「太子殿下请讲。」

「那块帕子...还有宋掌柜口中的林嬷嬷,是孤寻了多年的关键线索。」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接下来的话,听得我后背一阵阵发凉。

原来那“平金打籽”针法,是宫里头一个死了好些年的娘娘的独门绝活儿。当年有人用这针法绣了要命的东西,栽赃给了太子生母丽妃,使其卷入谋逆大案,香消玉损。林嬷嬷,就是经手人之一,或者说,是知道内情的人。我爹娘当年请她来教我,纯碎是撞大运。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她随手教我的玩意儿,能牵扯出这么大一桩宫闱秘案。

「所以,殿下您那天...」我指指上次放金子的那条凳,现在看着它都觉得烫手。

「那块帕子,针法虽稚嫩,但形神俱在,足以证明林嬷嬷确实将此技外传,也印证了孤追查的方向无误。」

「宋掌柜,孤需要你帮忙。关于林嬷嬷,你还能想起什么?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至关重要。」

我能怎么办?只能搜肠刮肚的回忆。

那林嬷嬷姓林,说话带点南边口音,手指关节粗大,特别爱干净,绣花时总嫌我们小丫头毛手毛脚弄脏了料子...我把自己能想起来的,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连她夸我阿姐手稳比我强这种小事都说了。

赵珩听得极认真。末了,他点点头:「够了,这些已是大用。」

「钱贵的事,到此为止。孤在这里,便无人敢再动云锦坊分毫。宋掌柜安心做你的生意便是。」

说完,他带着随从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是熟悉的染料和布匹的味道。

10

日子又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模样,店铺生意如常,门客不绝。“雨过天青”因为太子爷的一番话,成了抢手货,染多少都不够卖。我咬牙添了染缸,雇了更多的伙计,明月快成了账房总管了,小脸累得发白,眼睛里却是亮晶晶的。

钱贵因为五十大板,听说一个月下不来床,他那个锦绣庄也悄没声儿的关了门。以前那些在背后嚼舌根子的声音,一夜之间全哑巴了。

太子因为查案的事情,常常会来。有时一个月,有时隔三、五月。

每次他来,都会给岚儿带阙楼的甜糕,给我的却是京城时兴的布料花样。

他不再穿那身落拓商客的衣裳,换了常服,但通身的气度仍掩不住。

来了后也不多话,有时看看我染布,有时逗逗岚儿,问她新学了什么字,帕子绣得如何了。

我跟他聊什么呢?聊染料的火候,聊哪种蚕丝最韧,聊运河涨水会不会影响货运...都是些布匹上的琐碎事。

奇怪的是,他听得挺认真,偶尔还会问几句。不像沈济,以前跟他说话,不管聊什么,眼神都是散的,久而久之,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两年。赵珩的案子已经彻底查好了,一众多人被落下马。其中包括沈济的父亲,已故的老侯爷。他当年曾收受逆党贿赂,知情不报,甚至暗中传递消息。沈济虽未直接参与,但身为人子,未能及时察觉规劝,亦有失察之责。陛下念及沈家先祖功勋,未夺其爵位,但贬为庶人,流放青州效力。

赵珩告诉我这消息的时候,我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他看了我许久,我猜他许是很久之前便已知我与沈济的关系。

案子调查清楚了,赵珩依旧常常来,还同以往一样,坐在后院的椅子上,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染布。

只是这眼神,不再是纯碎的好奇或感激,那里面多了些暖意,一些让我心跳会乱一拍的东西。

我把那点心思死死按住了。

我是谁?一个合离过、带着养女开布坊的掌柜。

他是谁?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天上云一样的人。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直到那天,消息传来,老皇帝驾崩了。紧接着,就是太子赵珩正式登记,成了九五之尊。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我以为,他会忙的脚不沾地,早把我们这江南一隅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一纸明黄诏书,跟着宫里派来的公公,直接送到了我铺子里。

圣旨写的文邹邹的,中心思想就一个:感念宋氏昔日襄助之功,又欣赏其品性温良,技艺超,特旨,册封为妃,即刻入宫。

铺子里跪了一地的人,明月激动得直哆嗦,看我的眼神都在放光。

岚儿有些害怕,紧紧抓着我的裙子。

只有我,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公公宣读完圣旨,脸上堆着笑:「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娘娘您赶紧收拾收拾,随咱家进京吧?」

我看着那明黄的圣旨,刺眼得很。脑子里闪过的,是沈府那四四方方的天,是沈济那张永远冰封的脸,是小心翼翼讨好却换不来一丝真心的日子。

深宫?

那地方比身负大一百倍,也冷一千倍!

我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尝到自由的滋味,像运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和阳光的味道。

让我再回到一个金丝笼子里,哪怕镶满宝石,我也嫌憋屈!

「公公稍等!」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民女...想给陛下写封谢恩折子,烦请公公代为转呈。」

我在铺子后头的小书房里,铺开纸笔,手有点抖,但字写得很稳。

开头自然是谢恩,感谢陛下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然后,我写云锦坊,写它是我和明月、岚儿,还有那么多伙计一点一滴建起了的家业,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写我见识浅薄,实在担不起宫闱重任,唯恐有负圣恩。写江南水土养人,我在此处,才能染出陛下喜欢的“雨过天青”......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但核心意思就一个:陛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入宫?算了吧!

折子递上去,我提心吊胆了好几天。

明月急的嘴上起泡:「小姐!不,娘娘!您这是抗旨呀!要杀头的!」

杀头就杀头吧。

要我回去做笼中鸟,我宁愿脖子上挨上一刀。

没想到,没等来砍头的刀,等来了另一道圣旨,还有一块盖着明黄绸布的大东西。

公公这次笑容有点勉强,但还是高声念了。

大意是:朕感念宋氏心意,不忍相强。念其经营云锦坊有功于地方,特赐金匾一块,以示嘉勉。另,宫中一应绸缎、布匹采买,交由云锦坊承办。

绸布掀开,一块乌木金漆的大匾露出来,上面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工云锦”!

我跪在地上,看着那匾,心里一块大石头“咚”的落了地,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激。

他懂!他真的懂!

他没有强求,还给了我最大的体面和支持!

「民女叩谢陛下隆恩!」这一次,我磕头磕得真心实意。

11

永和三年,云锦坊收了镇上另外四家小布坊,铺面从原来的两间换成了三层的小楼。一层卖绣品,二层卖织布,三层为来客专身定制衣物的楼层。

永和四年,枕河镇周边的几个大城镇,云锦坊开了五家分号,“天工云锦”的旗子挂在铺前,随风飘摇。

永和六年,我宋妩,真成了江南布业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日子红红火火的过。

又过了一年,一个从北边来的客商,闲聊时说起,青州那个地方寒苦,京城贬去的一个姓沈的官员,好像病死了。

叫什么来着...沈济?

我正拿着新出的“暮山紫”料子比划,闻言手顿了一下。

心里头像是被小石子硌了一下,有点闷,但很快就散了。

那就...死了吧。

没什么好说的。

又过了小半年,铺子里来了个年轻人。穿着半旧的青布衫,风尘仆仆,眉宇间依稀能看出点小时候的影子,但那份骄纵戾气没了,只剩下疲惫和...畏缩。

是沈南洲。

他站在我面前,局促不安,眼神躲闪,叫了一声:「...姨娘。」

我让明月给他倒了杯茶,没让他坐,也没赶他走。

就隔着柜台看着他。

当年那个恶狠狠踢向我肚子的小畜生,现在像个霜打的茄子。

他捧着茶杯,手指关节捏的发白,头也埋得很低:「姨娘...对不起...当年...当年是我...是我故意用蹴鞠踢您的...」

我端着茶碗的手,稳稳的,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等着他往下说。

「我...我怕...」他肩膀开始抖,声音也略带哭腔,「我怕您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不会疼我了。爹他眼里只有我娘,我...我只有您...可我又恨您...恨您不是她...我...我那个时候就是个混蛋!我该死!姨娘,对不起!」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

我看着他的眼泪,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一个被父亲对亡母的执念扭曲了的孩子,一个在冰冷府邸里拼命想抓住一点温暖却又亲手推开的孩子。

「都过去了。」我放下茶碗,静静看着他,「南洲,人得往前看。你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没再说什么,喝完那杯茶,对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运河边熙攘的人群里。

我知道,沈家最后的这一点牵扯,也彻底断了。

日子继续流淌,像门前的运河,奔涌向前。

我的云锦坊,开遍了江南。金匾高挂,宫里订单源源不断。

岚儿长大了,眉眼清秀,跟着我学染织,学经营,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比我当年还精明。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运河两岸桃花开得跟云霞似的。铺子里忙的很,我正跟几个杭州来的大客商谈一批新花样的订单,唾沫星子横飞。

忽然,外头街上一阵骚动,隐隐有锣鼓开道的声音传来。

客商们好奇的探头张望。

「喲,听这动静,怕是皇上又南巡了吧?」

「可不,每年这时候都来,雷打不动!」

「啧啧,咱们这位万岁爷,对江南可是偏爱的紧呐!」

我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唇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

来了啊。

「明月,」我放下茶盏,理了理衣袖,声音带着笑意,「去,把后院窖里冰着的去年存的山楂茶取出来,用那个青瓷罐子装。有人等着要喝呢!」

门外,阳光正好,洒在“天工云锦”那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上,晃得人眼晕,也暖的人心里头发烫。

这江南的风啊,带着水汽,带着花香,带着自由自在的味道,真是...怎么都吹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