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17):安亭乡民传言我替大汉奸看病,竟要掘我家祖坟
发布时间:2025-06-05 10:47 浏览量:1
乡人误会 要掘祖坟
汪伪组织最初成立时,南京有一个中医公会的首长郭受天,到上海来和我们会面,上海中医界设席宴请他。他说:"民国十八年(1929年),汪精卫、褚民谊借着国民政府的力量,召开中央卫生委员会,议决废止中医,后来大家一致反对,汪褚二人的建议都被推翻。现在汪精卫当了伪府主席,会不会再提出这个政策?"当时上海一般医生大家在租界上行医,认为汪精卫是不会重行提出此议的,况且华北政府表面上算是属于南京政府,实际上一件事都不睬他,汪的实际势力,只不过沿京沪、沪杭两条铁路,江苏只占半省,苏北都是游击队,浙江一过严子陵钓鱼台就是三不管地带。毗连着浙江淳安县,就是重庆政府的哨站,所以汪政府空有其架子,他绝不会贸然发出一个毫无效果的法令,取消中医。我们用这话安慰郭受天,郭也认为是对的。
果然,汪的伪府成立多年,对中医问题从未提到过,而且南京传来消息说,陈璧君常常吃中药,又有一阵汪精卫病势严重,由陈璧君做主,延请一个姓陈的中医诊治,居然有相当效果。汪精卫半个月不能入睡,吃麻醉药情况越来越坏,服中药后忽转好,竟能安然入睡。这个消息秘密得很,不知怎的,京沪路一带腾传众口,都说汪精卫请了一个姓陈的中医诊病。
一天,我家在京沪线上安亭乡下祖坟的"坟亲",突然到家中来,当时我有应酬在外,他有些不信,认为我一定到南京去看病了。直到深夜,我施施然回家,见到了坟亲,他欢喜得很,说:"安亭一带乡下人,都说你替汪精卫看病,他们敲锣打鼓地号召几百乡下人,在安亭镇上开会,议决要掘你家的祖坟。当时我就对乡下人说,陈家祖坟已葬了五代,祭田百亩,几十年来不曾叫我们纳一点粮,现在究竟是否陈存仁去看病还有问题,由我亲自到上海问个明白,再行举动不迟。乡下人总算看我老面子,限我在两天之内回去报告,而且还要带些证据回去,否则就要对你不客气了。"我听了坟亲这番话,心想上海没有这个传说,何以安亭镇会有这种谣言,又想到乡下人的感情冲动得很,有时确会不问情由乱来一通的。
我想了好久,就发了一份电报给南京中医公会的郭受天,向他查问谁替汪精卫看病,姓陈的中医叫什么名字。同时我又想到南京名医张简斋已到了重庆,名气比较大些的有陈逊斋,还有一个陈宝华,我也各发一份电报,请他们立刻复电。
到第二天中午,我约同那位坟亲,两人合摄了一张照片,证明我在上海。坟亲在午餐时表示,京沪路一带的乡民,因为清乡委员会以公价收买白米,所以对汪精卫等恨之入骨,既然现在汪病重,应该由他去死,他们得到陈某为汪看病的消息之后,都把积郁在心头的愤恨出在陈某头上,足见当时各地乡人对汪伪政府是恨极了。
中午过后,南京的回电来了,说:"替汪精卫看病的是一位粤籍中医陈汉怀。"我当即将这个电报交给坟亲,他拿了电报和照片就搭车回安亭,当夜鸣锣开会,把照片和电报给乡人传观,才将掘坟之议取消了。这一场误会,总算有惊无险。照从前人的观念,祖坟被掘,是不得了的一桩大事,这样一来,也算化险为夷了。
不料五天之后,有一个粤籍人士到我诊所来,给我一张名片,我一看这名片,原来他就是陈汉怀。他说:"我现在在南京站不住脚,要到上海来开业,要求你介绍加入公会。"我说:"现在敌伪时期,公会已无形停顿,你要开业尽管开好了。"接着他说:"上海有一个广肇公所施诊所,想必你一定认识他们的董事,可否为我介绍?"我说:"我正忙着看病,最好你六点钟来,我请你吃晚饭。"他说:"好,好。"
到了六点钟他果然又来了,我陪他上一家小馆子去小酌。坐定之后,我就说:"广肇公所是在闸北日军占领区,施诊所早已停办。"我又点穿他:"你曾给汪精卫治病,何以会在南京站不住脚?"
他说:"我是广东人,向来为陈璧君诊病,汪精卫虽然病深,初时并没有请我诊病,后来许多人主张要他请中医,经过陈璧君同意,就由我去诊治。我见到汪精卫时,他已经憔悴不堪,瘦得失去往昔那般风采,旧时人称汪为美男子,这时却判若两人。诊脉之后,我说出他的病情是'肝火旺盛,夜不成寐'。汪精卫就说:'对是对的,但是你没有诊到我背部痛、胸口痛、脊骨痛。'我说:'这种痛都是肝气痛,是到处行走的。'旁边就有人问:'什么叫肝气痛?'我说:'中医所谓肝气痛,就是西医所谓神经痛。'问者又问:'这个病是否与以前汪先生体内留着的一颗子弹有关系?'我说:'子弹压住某处神经部位,应该只是局部沿着这条神经线痛成一条线,而不会行走到其他神经的。'汪微微点头,叫我处方,初时服药,稍有功效,并且能入睡。我劝他不能动肝火,汪听了我的话,眼眶中盈盈有泪,大家停着不说话。我看了五六天之后,汪的疼痛仍然未见稍减,只是晚间还能一阵阵地小睡。到了第七天,汪旁边的看护去告诉日本人,说那个汉医用的朱砂很重,红得可怕,担心会有毒性。日本人向专家请示之后,说朱砂虽能起镇静作用,但是如果炼起来会成为水银,这可能有问题。这消息传到我耳中,我深恐汪突然死亡,会惹出一场大祸,所以我对陈璧君说:'诊治以来,未能达到止痛的效果,我认为还要请西医去处理。'陈璧君皱着眉头。当时南京的中医界,对我很是不满,所以我在南京站不住脚,要到上海来就是这个缘故。"
陈汉怀说完这番话,我已略知梗概。我说:"日本人对于医生看病,往往扯到政治问题,他们对医生,往往认为是特务,而且他们知道从前华佗为曹操看病的故事,知道华佗因此下狱。所以你为汪诊病,必然凶多吉少,未必能见功,惹出祸来倒有份,我想你还是在上海待一个时期,看看情形再作打算。"小宴之后,我们握手而别。
后来,有许多关于汪病重的传言。汪精卫天天恼怒,又哭又笑,痛起来更令他一点也抵受不住,任何止痛的西药,只有短暂的功效。日本也来了许多专家,后来秘密地把汪载往日本,在名古屋一座医院里,有好多位名医为他治疗,结果还是死在日本。初时秘不发表,后来由日本人把政治方面安排好,才发表汪去世的消息。
不过,日本人最初以为汪精卫一到南京,会有国民党军队十多个师倒过去,可以对重庆政府产生拆台的作用。但是汪登台之后,并没有动摇中国人的抗战精神,所以日本人对汪甚为失望,等到他临死的时候,只剩一点点政治上的残余价值,所以面子上倒做得似模似样,实际上对汪已看成可有可无。(日本政坛名人重光葵写过一部大东亚战争回忆录,厚厚的一本有数十万言,其中提到汪精卫的部分只有两页,足见他们认为汪的投降对战事不发生什么作用。)
又有人说,汪精卫从昆明逃到河内,的确想避到法国,认为中国战胜日本是绝无可能,将来一败涂地是必然的。他很想在战败之后回来收拾残局,但是陈璧君不赞成,早已在香港和上海安排了几个人,所以借着曾仲鸣被击毙,决心落水做汉奸。汪精卫精神很不正常,刚一清醒,受到陈璧君的压力,就会把自己原来的想法全部推翻,这是他极度神经衰弱之故。后来在河内,甚至有再次被刺的可能,因此他把心一横,不顾一切,转变了他的意念。再碰到日本特务劝他坐船到上海,他便无可无不可地搭上了那艘日本船,于是就改变了汪一生的历史。汪死之后,葬在南京,胜利之后,坟墓被炸毁,连一点骨灰都不留。
军票祸患 甚于洪水
这时上海居民受到的困扰已如上述,四乡的人受到的压迫如何,我们还不甚了了,大家自己顾自己,谁也顾不了别人。我们从前只知道李士群办的"清乡委员会"在四乡变成"清箱运动",究竟实情如何,因为我们没有身受其害,所以个中情况并不清楚。但是江苏省各县的乡民,到上海总是说汪伪政府的政治腐败。我家在沪杭路安亭,乡间有一个祖坟,葬下了高祖、曾祖、祖父、父亲,以及同自身一辈已过世的兄弟等,坟地大约一百亩,但是十分之九是祭田。所谓祭田,就是由我们祖先委托当地的农夫代为耕种,一方面可以照料坟墓,一方面把祭田所产的米,一部分运到上海作为合族在清明祭扫之用,一部分用作春秋二祭和耕农的报酬。这些农夫,我们称做坟亲,他们每年到上海来玩一次,由我们请吃饭,请看戏,请坐马车周游全市,春季纯粹是来玩的,秋季则来交租米。但是到了我们的上一代,祭田的米早已不缴了,而春季他们仍然拖儿带女前来,我们总是在泥城桥附近开了旅馆房间,让他们留宿,日间则伴游各地。这件事向来由我嗣父负责,嗣父去世之后,各房推我来负责这件事。但是来的乡下人,姓张姓李我也搅不清,而且每逢秋令,总有几个乡人来说情,说是今年收成不好,无米可缴,但是还免不了招待一番,免得开罪了这班管坟的叔叔伯伯。
抗战一开始,交通受阻,我们族中的人,没有人到安亭去上坟,然而这班坟亲却专做跑单帮生意,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他们的目的,只是要在我诊所中住上一宿。我觉得这件事不胜其烦,于是在抗战第二年秋季,召集各个坟亲一共十四家人,一齐到上海,由我联络了叔叔伯伯,建议将祭田的地契一齐分给坟亲,让他们得到一些意外的财产,而我们可省掉缴税和招待应酬的麻烦,各位叔伯竟然大为赞成。
本来"田"是"富"字之基,也是"累"字之头,我们何必负勒收租米的恶名,况且几年来也不曾收到过什么租米。乡下人都重情感而又厚道,这样分妥了地,我家的祖坟当然家家都会照顾。那年中秋节,十四家坟亲以及他们的后人都赶到上海,连当地的地保也来了。我就将一箱地契拿了出来,一家一户我都分清楚,由我和堂兄弟们签据为凭,保长也收到乡下人许多过户费。同时,我声明以后我再没有闲空来招待他们,请他们勿怪。
这一天,乡下人都高高兴兴,认为是一件大喜事,本来预备再到三和楼去请他们吃一餐,不料正在事情即将结束之时,突然有一个高龄的乡亲向我下跪,说他们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我帮忙。我急忙说:"起来起来,有话好讲。"这时,乡下人每人拿出一个很大的蓝布包,打开来,里面都是"日本军票"。军票的数目我也懒得看,不过容积都有三四尺见方,一包一包堆满了我的客堂。那长者说:"我们种出来的米,三分之一归自己所有,三分之二是归清乡委员会米粮统制局所收购,收购的时候不付老法币,不付储备票,完全付日本军票。可是这种军票,名义上是日本军部发行,任何人不能拒绝使用,如果有人敢反抗拒用的话,就有杀头之虞,可是民间对军票总是推三阻四,谁也不肯接受,因此军票大为贬值。米统局仗着日本人的势力,还带着一个日本人押着一车车的军票,挨户收米。所以我们卖出的米,因为军票不通用,等于送给他们。眼见他们按着田亩的数量,把米几十担几百担地拉去,心头好似刀割一样,但是谁都敢怒不敢言。我们一年汗血所得,完全是这些军票,现在带一部分军票来。推想起来,你们陈家一定有办法使用,所以希望你能为我们换一些钱,多少是不论的。"我说:"在上海,老法币和储备票到处皆是,但是军票在上海租界中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叫我怎能用去?"那位长者听了我的话,泪如雨下,许多乡人都跪下来,硬要我想办法。我的叔伯们见到这种僵局,横劝竖劝,这班乡下人总不肯起身,弄得我没有办法。我说:"你们的军票一齐包起来,我自掏腰包每户送五元美金。"那时一美金已值到几十万储备票,乡下人也算不出五美金究竟值多少,所以一听见这话,大家都呆了,那位长者就起身作谢,大家也跟着起来,各人将军票包好带回,同到三和楼进餐,皆大欢喜而散。
日本军票,在中国究竟发行了多少,谁也不知道,战后全部成为废纸。我到了香港之后,听说当时香港人个个都用军票,后来香港有过一次索赔运动,无数人拿出几百万上千万军票,准备向日本政府交涉收回,但是这个运动不知道受到了什么阻力,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沉下去。
我幸亏住在上海租界,没有受到军票之累,但是在上海租界之外的乡下人,却受到无穷的祸害。这段记载,可以说明日军打到哪里,哪里的人民就遭殃,而汪伪政府,只是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伪军滋扰 民不聊生
这时,日本大军已开到前方,上海驻军越来越少,汪派的特务组织和"和平救国军"不能到租界区来滋扰,所以民间情形尚称安谧。
一天,汪政府与日军忽然宣布一个新协定,准许有限度的"和平救国军"分驻租界南北各区。初时市民并不觉得怎样,某日与新成区保长一同吃饭,那保长就对我说起这件事。他感到将来必有麻烦,会枝节横生,而且说出就在我诊所斜对面,驻有一个"和平救国军"某旅旅本部。我听了之后,就在当天下午,走过去察看了一下。
我诊所对面的一块地皮很大,一面是马霍路(今黄陂北路),一面是跑马厅路,占地约数十亩。本来当局想在这块地皮上建跑狗场,因为跑马厅反对,一直搁置着,业主只能借给煤炭行作堆栈,建屋只限二层,业主还规定,如果跑狗场计划批准之后,这些租借的人立刻就要迁去。不过在这块地上,有一幢极旧的洋楼,向来我不大注意,那天去察看的时候,发现挂有蓝底白字的和平救国军区部队的招牌,里面还有一根旗杆,居然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旗,可是这时候已没有那条黄色的尾巴。这屋子的门前有"和平军"站岗,他们穿着灰布的棉制服,我心想这种军队,安民不足,日后扰民有余。
察看的次日,保长又到我家来吃午餐,他告诉我两件事。一件是他们一共有四十名士兵,早晨举行升旗礼,吹着军号。哪知道这个区部对面是日本正金银行华人买办周某的住宅,每天周家人都被号角声惊醒,这个买办和日本军方很有交情,便打了一个电话通知日军,从此早晨的号角声听不到了。可见得这些"和平军"是绝对怕日军的,又可见得所谓"和平军"竟然敌不过日本人手下的银行买办。
第二件事,是那个旅长传令新成区保长到旅部谈话,要求保长把新成区户口名单抄一份呈上。保长当时就拒绝说:"户口名单只有两份,一份存新成区警局,一份存在我办公处,你们军队只管军事,民间的事都由警局管理,所以我们不能抄给你。"当时旅长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大有非听命令不可的神情。保长轻轻地说:"你一定要的话,我要通过警局日本籍副局长(当时的警局,都是中国人当虚有其名的正局长,实际权力都在是日本人的副局长手中)。"那个旅长听到要通过日本人,面色当堂为之一变,显然软了下来,而且很客气地送保长出门。
保长说:"户口名册决不能让旅部拿去,否则,区中的市民就从此多事了。"
果然,隔了十几天,我收到一个红色的帖子,下面具名是"和平救国军 x 师 x 旅旅长",还有" xxx 六十大庆,敬备菲酌恭候光临"等字样,这分明是打秋风的帖子。我想送礼也不好,不送礼也不好,正在彷徨,张姓邻居来访问我:"刚才有两名和平救国军来敲门,问我家主人姓什么,开门的人说我们姓张,他们就当场拿出一张红帖子,写上"张先生"三个字,扬长而去。"问我如何办。我说:"这种礼送了一次之后,以后将如雪片飞来,如何应付得了,只有向保长请示。"
好在保长办公处就在我的对面。保长说:"这件事我已知道了,我现在以保长办公处的名义发出通告,对任何军政机关发来的帖子,一概不得私自送礼。"他一面收集了二三百张帖子,送到警局,请示日本副局长,副局长看了之后,当场拿起电话,把那个旅长痛骂了一顿,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过了三个月,一天我正在看病,我的桌子对面坐的是写药方的王姓学生,桌子的两端是两个病人的座位,右边的病家诊了病之后,接着看左边的一个,以免浪费起坐时间。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病家,穿得破破烂烂,很不像样。他坐定之后,就对我说:"你且慢看病,我有事和你商量。"因此,左边的一个女病家,也只好暂时等候。
那个穿破烂衣衫的人,拿出一个青布包来,慢慢地打开来,里面赫然一支"莲蓬头"手枪。我一看这枪,心中一惊,只见左边的女病家已吓晕了,我还竭力镇静,语气平和地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我现在穷得很,实在无以为生,想把这支枪卖给你,随便你给我多少钱。"我心想这分明是来敲竹杠,幸亏我座位后面挂着嗣父的照片,我这时只能扯谎,指着那张照片说:"我只是代诊的学生,这张照片才是真的陈医生,所以我不能做主。"那人听见我这句话,觉得事不凑巧,乖乖地把枪包好,连说了两声"对不起",拿了就走。
这时,我的学生已目瞪口呆,惊惶得不知所措,见我很轻松地把这人送走,那位女病家才安定下来。我说,所谓通权达变,这时候是不得不扯一次谎了。
又过了十几天,那位姓王的学生来告诉我说:"那天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就是对面'和平救国军'中的人,今天正在门前站岗,你要不要去看看?"我说:"算了,算了,事已过去,千万不能再去惹祸上身。"
我写这段文字,就是说明沦陷区中的乡民和市民过的生活便是如此。
伪造鸦片 害人害己
以前我讲过盛幼盦主持宏济善堂,包销沦陷区鸦片烟,历有年所。后来经汪伪政府再三交涉,将经销鸦片的权益转移到汪政府手中,岂知这时已经接近八年抗战的末期。
向来所有的烟土都由华北热河运来,由军人押运。天津到浦口的一条极长的津浦铁路,中段让游击队把铁轨掘了起来丢在江里,工兵在白天修好,晚间就又会让游击队拆了,几乎有一里长的路轨完全拆掉。因此,津浦路的客货车中断,客人还可以步行一段,军人只是抢运军火,而所有的鸦片烟,本来是军方委托盛幼盦主理,此时既已转给了汪政府,他们也不再热心去管,因此,苏、浙、皖三省的鸦片烟来源中断。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只知道上海的烟民,白饭可以不吃,但是"黑饭"是一天也少不了的。这时不但烟价飞涨,而且到处买不到。
沦陷期中,烟馆公开设立,鸦片可以在家中冠冕堂皇地吸,因此,烟民的数目增添了十倍以上。鸦片中断之后,这班人叫苦连天,惶惶然不可终日,而且所有吗啡、白粉、红丸之类,都要用热河土来提炼,于是无论想吸什么毒品,到了这时都已濒于绝境。
有钱的人家吸鸦片,往往还要考究鸦片的质地,贮存数十两或百余两烟膏的,还是不乏其人的。穷苦的吸毒者,往往买一天吸一天,或是当,或是借,或是抢,非过瘾不可,否则的话,吊起瘾来比死都难受。而且还有不少吸毒者,居无定所,冬天蜷缩在陋巷中或破楼中,特别是五马路(今广东路)满庭坊一区中旧屋最多,成为这班烟民的集中地。但是烟民最怕寒风冷雨,不要说大雪纷飞的日子,只要一到冬天,经过几个小时的寒冻,烟民便会冻死,这种路倒尸,一天总有一百数十具。
上海有两个专门运尸的善团,一个叫做普善山庄,一个叫做同仁辅元堂,工部局出了钱,限定这两个善团要在上午九时之前,将所有的尸体运至郊外。
有一部分人还买得到鸦片烟。本来鸦片烟都有一种香味,但到了这时,烧出来的烟泡,却是一种臭味,臭得令人掩鼻,因为这样的鸦片已变了质。
有一帮南方人,专门贩卖烟土,范围很广,几乎世世代代操此业,这帮人只有两种本领,一种是开小押当,一种是制假鸦片。
因为诊务的关系,我时常出诊到这帮人家中。有一天,我到一户人家去看病,只觉得满屋奇臭,臭得我恶心欲吐,从这种臭味之中辨别出来,有一些鸦片气息,我诊完了病之后说:"这间屋子里的空气,对病人极不相宜。"那位主人同我本来就很熟,他说:"这也瞒不了你,我们一向以制作鸦片烟膏为业,现在烟土来源断绝,因此改制鸦片烟的代用品,制成之后,一包一包一样可以出售,要的人还是你抢我夺。"
我就问:"这种代用品的成分是什么?"他就带我到下面去看,只见有几十只铜锅,都在炉子上收膏,我一看旁边堆着许多石块,原来完全是"红砒石"。所谓红砒石,磨粉之后,就是砒霜(砒石分为两种,一种是白砒,吃几分就会送命,一种是红砒,其毒更甚)。我很惊惶地问主人:"这作什么用?"主人就说出来:"所谓鸦片的代用品,就是红砒石加一些红枣肉和一点烟灰,经过煎熬之后,就凝结成和鸦片一样的东西,可以冒充鸦片。"我讶然地对主人说:"这种红砒毒得很,普通人吃了就会死的,何以你制成的代用品不会闯祸?"
他说:"吸毒的人,吸得年份越久,抗毒能力越强,所以我们是一钱为一包,有人在外推销。吸毒的人吸后不但不会毒死,反而还觉通体舒畅,有些人一包不足,要吸两包才能过瘾。红砒最大的力量,就是一吃之后,通体温暖。所以这种代用品,也很受烟民的欢迎。"谈到这里,我不敢再多问,不过想到旧时马路上一部分乞丐,在大雪纷飞之下,居然赤膊不怕冻,原来他们是常吃红砒的。然而吃过这种代用品,死得更快,每天早晨,黑色大卡车拉到郊外的死尸,达到几百人之多。
回家之后,我逢到吃烟的人,就告诉他们现在的假鸦片烟内有红砒,不可再吃。但是言者谆谆,听者当做耳边风,他们只求过瘾,大有饮鸩止渴之意。
物资交换 换来川土
在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沦陷区的物质缺乏,战区的物质也缺乏,其间不断有人出来想讲和。有一个日军的"嘱托"姓徐,所谓嘱托,近似顾问性质,也类似特务的参谋。这个姓徐的嘱托,本来与重庆很有关系,亦为日军所重视,他提议组织一家公司,专门为双方交换物资,借以打开"谋和"的途径,日本人深以为然。
徐姓嘱托与重庆方面一接洽,居然得到上峰的同意,凡是非军用品都可用来交换,以界首这个地方作为交换物资的中心站。
这种物资的交换,起初我们上海人都不相信,后来居然上海也有分公司,果然后方的物资会运到沦陷区来。徐姓嘱托本来是金融界名人,表面上办事公正,实际上他靠这个物物交换的手法,得到无数的财富。
交换的物资之中,大都是木材、纸张、面粉,以及五洋杂货,不知道是徐姓的主张,或是手下人的偷运,居然把川土夹杂在货物之中运到沦陷区来。但是这种川土并不出售,只供少数新贵作为孝敬上司的礼物之用。
因此,徐姓嘱托家中亦有这种川土供应,徐姓的朋友们都是信佛的,大家劝他说:"样样东西都可以交换,运土有伤道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徐姓嘱托也怕重庆方面不谅解,所以偷运川土的事情只做过一个极短的时期。
抗战终了之后,徐姓嘱托避居香港,此时他年事已高,已有些精神失常。他孑然一身,独居铜锣湾一座楼宇中,雇用了一个女佣。这个女佣年仅二十岁,其貌说丑不丑,说美不美,孤男寡女,免不了有些闲言闲语,岂料有一个章姓朋友常去和徐聊天,同时搭上了这个女佣,没有两三个月,这个女佣的肚子大了,那女佣一口咬定腹中块肉是东家徐某的骨肉,于是大大地敲了一笔竹杠,花了不少钱,徐某因此精神病发得更厉害。事后不久,徐某服生鸦片烟自杀不成,竟成精神分裂症,后辟室于跑马地旧百乐门旅馆上吊而死,惨得很!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