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1:叔父常常夸耀我们家的财富,店铺由城内开到了城外

发布时间:2025-05-23 15:48  浏览量:4

我童年时,是使用银元的时代。

"银元"早期在上海,叫做"银饼",这是咸丰六年(1857)上海富商私家所铸造的。这些富商都是经营"沙船"生意的。所谓沙船,是十丈有余的木杆大帆船,由北方运盐到上海,由南方运黄沙到北方。这种黄沙混合了石子和泥土,叫做三合土,是建筑物的主要材料。这种沙船厂,雇用员工数以百计,每月发工资时,免得称量碎银引起争执,所以就由富商王永盛(即王信义沙船厂)、郁深盛(即郁子丰沙船厂)等自铸银饼,规定每一饼有白银五钱。银饼是用手工打成的。这种银饼,是咸丰五年(1856)所铸,我也见过。

后来墨西哥的银元(俗称墨银)流入中国,这是用机器铸造的,分量更准确。外国人到中国来购买物品,都使用这种银元。

一块银元 七钱三分

银元每一个,是用白银七钱三分铸成,库秤是七钱二分,银质最标准的是墨西哥铸成的,上面有一只"鹰",所以又称为"鹰洋",因是外洋运来的,文人笔下称为"番饼",民间称做"洋钿"。一部分文人甚至把一块钱称做"番佛一尊"。足见当时一般人对银元的重视和膜拜。

鹰洋在清朝时已普遍流行,大清帝国在光绪年间大量铸造了多种银元,上面有一条龙,称为"龙洋"。到了民国初年,袁世凯秉政,又铸造了一种银元,上面有很大一个袁世凯的头像,所以后来民间将这种银元称为"袁大头",简称"大头"。上述数种银元,在同一时期等价使用。

银元之下,还有两种辅币,第一级是"银角子",南方称为"毫子",第二级是"铜元",俗称"铜板"。这两种辅币,并不是十进制,是要跟着银价、铜价的上落而定,所以又称"小洋",兑换店天天有市价牌子挂出,一元能换铜板多少?那时市价没有多大上落,银元一枚,可换铜元一百二十八枚左右。

白银七钱三分的银元已很重,要是有一百银元的交易,重量即达七十三两,这是不可能带在身边的,因此市面上大宗交易,都用钱庄的庄票,后来钞票也通行起来了。

可是银行与钱庄的库存,仍以白银为本位。一切用银元作为流通品,往来结算只是使用银元,所以每天一清早在银行、钱庄汇集之区,可以见到行庄的老司务(即工役)背上负着一个黄藤笆斗,漆上了钱庄名称的黑字,里面盛着银元,互相递解。数目大的要用特制的铁框厚木箱解款,钞票就没有这种麻烦。好在解银元的木箱既笨又重,必须两人才抬得动,抢劫是不可能的,况且那时治安良好,在银行和钱庄区的警卫也极严密,盗劫绝少发生,抢笆斗的事十数年中偶或有之,劫银箱的事简直不曾听见过。

银元放在身边,锵锵有声,而且白花花的色泽更是炫眼,所以旧时个人携带大量银元容易发生事故,俗语所谓"财不露白","白"字旧时指银元宝或白银,后来即指白银制成的银元。

钞票轻而易于携带,不会惹人注目,于是钞票的通行越来越旺,使用大量银元的机会日渐减少,大抵十元以下的往来,都用银元,十元以上的则用钞票。钞票分一元、五元、十元、五十元四种,百元钞票我没有见过。

现在已不容易见到从前的银元,目下香港的一元硬币,轮廓比旧时的银元小上一圈,厚度也薄一些。因为银元是九八纯银铸成,仅百分之二是其他金属,所以硬度比百分之百的纯银还要硬。当时银元也有假的,是掺和铜质或铅质制成的,精明的人都懂得辨别的方法,只要拿一块钱敲另一块钱的边缘,真的锵锵有声,假的会发出木木然的哑声。

还有一种含铜质极少的假银元,只要以两手指夹在银元中心,用口唇向银元边际一吹,真的银元会发出很轻微而悠长的"殷"一般的银笛声,假的就没有。银钱业的从业员,在年少学业时,就要练习辨认银色和各种版样,以及辨别响声。银元越出越多,版样名称有二十多种,辨别大批银元的真假,要敏捷。要是不懂得这些技术,就会吃进"夹铜洋钿",令人懊丧不已。

银元的排列安放,有一定的规格,有一块木板叫做"银元板",是一块板上雕出十行半圆形的凹穴,每一行可以放五十元,二十行就是一千元,这是银行、钱庄和大商行中所必备的工具。

点数银元又有一种方法,是凭两只手,右手只拿一块银元,左手拿成叠银元。左手指陆陆续续把银元推出,右手就循次一块一块地响银元的边,一面敲一面听,听到声音不好的,即刻把那一块钱剔出,于是再敲再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唱着数下去,一百块钱,不到一分钟,就把鉴别的工作做好了。

小商店,出入较少,凡是逢到一块钱交易,伙计们首先把这一块钱向厚木的柜面上一掷,声音清脆的就收了下去,声音有一些木木然的,就要请客人换一块,所以辨别银元的真假,也是一般人生活上的常识。

银元时代的生活,讲起来,真有一番沧桑史。我就依据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往事作为出发点,写成本文,借以反映近六十年来物价的变迁。

在我稚龄时期,一切都不甚了了,每天只知道向父母要一个铜元。当时一个铜元,用处极大,可以买糖十粒八粒,可以买大饼油条各一件,或是买生梨一二枚、马蹄二串。记得小时候,到城隍庙去游玩,一个铜元可以买一块百草梨膏糖,孩子们一面吃,一面听卖糖的人(俗呼小热昏)唱着各种各样的歌词。城隍庙的酒酿圆子,是每碗铜元二枚,吃一碗肉面是四个铜元,一块肉又大又厚。汽水称为"荷兰水",每瓶二个铜元。鸡蛋一块钱可以买到一百五十余只,已经算是很贵的了。

我六岁前,绝少有机会可以看到一块银元,新年中到九姑母处拜年,姑丈号称巨富,开设典当七家,姑母见到我非常高兴,给我一块钱作为"拜年钱",我拿着银元回来,觉得飘飘然已成为有钱人了。我拿到的那块钱,又由我姑母剪了一个红纸"嘉"字,牢牢地贴在上面。我明知这一块钱可以兑到一百多枚铜元使用,但这是我最初得到的财富,无论如何不肯兑换,常常放在袋中,玩弄不已,有时还拿出来炫耀于人,自鸣得意。

我的家庭环境,在幼年时代,是上海县城内的世家。我父亲子晋公合了五房弟兄,在县城大东门大街开设一家陈大亨衣庄、一家陈锦章衣庄,又开了陈荣茂、陈大升两家绸缎局。

早年租界尚未十分繁荣,上海的县城,以大东门为第一条马路,最大的商店是裘天宝银楼、祥大布庄、程裕新茶栈等。我们的店铺除陈大升绸缎局开设在大东门外,其余都开在大东门内,当时上海城里的商业大机构大致是如此而已。

我的叔父常常夸耀我们家的财富,他说:"郭半城,朱一角,陈家两头摸",意思是说姓郭的地产占到半个城,姓朱的占一只角,姓陈的家宅与店铺由城内开到城外,两面可以摸到钱财。那时我们沾沾自喜,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这个时期,我家已濒临破产边缘,叔父还蒙在鼓里,我那时年纪小更不知道。

我们绸缎局的总店,除了铺面之外,里面还有很大的住宅,占地约二亩半,我就是出生在这里。我有同胞兄弟三人,大哥承淇(小名阿兴),我名承沅(小字阿沅),弟弟其时还没有出世,只有我常常在绸缎铺中玩耍,我和店中一个姓章的学徒最为相得。一天,我口袋里揣着一块钱,抓在手中反复把玩,对他不时卖弄。那学徒看得呆了,因为他没有工资,每月只领月规钱小洋二角,这种月规钱是包括学徒洗浴理发以及购置鞋袜之用。他见了我的一块钱,也拿去放在手中把玩不已,他讲出绸缎铺中薪金最高的掌柜先生,每月的薪水不过八元,普通的职员,不过六元、四元,刚满师的学徒每月只有一元。你拜一个年,就拿到一块钱,真令人艳羡,你要好好地保存起来。

我听了他的话,隐隐然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姿态。姓章的学徒有些看不上眼,就反唇相讥地说:"小开!你不要得意,我满师之后,努力做事,也会发达,到时我的钱一定比你多,而且要买一辆包车(即私家两轮人力车),那时节我高高地坐在包车上。你这种小开没有一些用处,可能已做乞丐,只能帮我推车,向我伸手要一个铜板呢!"我听了他的话,气得了不得,但是他这几句话却深深地印在我心坎上,知道一个人没有本领,将来是会成为乞丐的。所以要赚一块钱,也不知道要流几多汗血,所谓"汗血铜钿"即是说当时一块钱的来之不易。这个章姓的学徒,名荣初,果然在三十年后开了两家织布厂,又和刘鸿生合设章华呢绒厂,是国产呢绒第一家,成为上海有数的大实业家。

惨遭逆境 幼年失怙

民国三年(1914),我六岁,南市县城商业日益衰落,裘天宝银楼搬到小东门,我们也跟着在小东门开设了一家很大的绸缎铺,其实这是孤注一掷之计,我家的命运就靠此一着,不料只开了一个短时期,就宣告破产。从前的商业机构最重信用,虽已破产,一切欠债,仍要全数还清,只有倒出,没有倒进,所以在还清欠债之后,每一房的家中,便一无所有了。

从前没有幼稚园,我初时在绪纶公所的学塾中,接受私塾教育,请的一位塾师是秀才,月薪十二元。继而进大东门育才小学,这家小学开设在王家祠堂中,老师都是知名之士,其中职员有史量才、曹汝霖、黄炎培等(按:现在留在香港的银行家徐大统兄,制衣业巨子朱敬文兄说起来都和我是先后同学)。一天,我从学校中放学回家,见到父亲与母亲都在流泪,说是不久我们就要迁出这个大宅,将来你也不能再在育才读书,因为育才小学每学期学费三元,以后负担不起了。我很天真地说:"我还有一块钱,你们拿去用好了。"我的父母听了,破涕为笑说:"我们尽管穷,不会用你这一块钱的。"

我家店铺倒闭后,父亲郁郁寡欢,认为来日大难,于是不做老板做伙计,到一家大绸缎铺去当总账房,月薪十元,他觉得环境大非昔比。有一天,他叫着我的小名说:"阿沅,我带你到夷场上去吃大菜,今天姑且作乐一下。"(上海县城中人称租界为夷场)我就跟着父亲搭电车到英租界大马路(今南京东路﹣注,以下同),在石路口一家很简陋的粤式西餐馆进餐,我记得电车到法租界是收费铜元一枚,由法租界进入英租界的电车又是铜元一枚,西餐是每客小洋二角,我第一次吃到牛油面包和炸猪排。父亲告诉我,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钱的,我就吃了很多,觉得涂了牛油滑润异常,极为可口,吃完之后,父亲又带我到一家时髦儿戏馆去看戏,每客收铜元十枚,儿童是不要钱的。那时节上海南市居民有一种风气,到租界去一定要吃大菜、看戏、坐马车,成为三部曲。我嚷着要坐马车,父亲说马车是私家设备,出租的马车,要到跑马厅旁马车行去租,每租半天,需花小洋六角,太浪费了,于是仍然坐电车回家。

这般的欢乐时光,只过了一天,次日父亲以铜元二枚,购酱猪肉两块,吃了之后,患上了严重的痢疾。来势凶险,一日数变,请西医治理,医生一味摇头,病势日益严重,经过了七天,他老人家竟然长逝。临终时,有气无力地说:"阿兴要出洋,阿沅要做医生。"断断续续地重复说了几次,这是我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的期望,其时我父亲只得三十七岁。

我的父亲虽有这样的期望,可是那时我们家中尽其所有只得三十六枚银元,连后事都无法料理,兴哥拿出了他的积蓄五块钱交给母亲,我也把一块压岁钱拿了出来,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大家也跟着泪如雨下。

我的一块钱,母亲没有接过去,一边哭,一边将我的手推开。我手中的一块钱,本来上面贴有一个红纸的喜字,受到泪水的浸润,成为血液般的红色,母亲以为我流了血,哭到晕厥过去,我却以为家中又死了一人,痛哭失声。待她醒了之后,她嘱我将银元藏好,免得引起更多伤感。这些情况,以后我每逢发寒热做噩梦时,总是呈现出这一幕悲剧。

接着,我的四伯父匆匆赶到,进门便大哭,哭到嘶不成声。这时我的大姐年仅十六岁,兴哥十岁,我六岁,大妹四岁,幼妹二岁,都在童年,而且母亲还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就是后来遗腹而生的士范弟弟。

四伯父看了这般凄凉情景,他安慰我母亲说:"一切身后的事,由我来安排。"这天,大家只是哭,但是我母亲意志坚强,她说:"天下事无不了之局,我也会负起这个重任。"亲友们都暗暗着急,如何料理善后,谁都知道这是不可想象的困难大事。

母亲在送四伯父出门时说了几句话,就如何处理的办法,表达了她的意见。

从前南市世家的风气,办丧事都有一个经办各家红白大事的人叫做"账房",还有一种专管派送讣告或报丧条的人,叫做"执事"。这种职务是对许多世家常年而流动性的服务,往往世袭二代三代地传下来,对各家亲友关系熟识得很。四伯父一出门,立刻去请他们来帮忙,由一个执事星夜分派报丧条,大部分的名单都由四伯父开出,执事对各家的地址了然于胸。四伯父对这个执事暗示:此次丧事经济拮据,非同往日,希望你口头上通知大家要送现钱。

当时上海的习俗,丧事送礼,都是白蜡烛一对,清香两股,锡箔一块,或是长锭两串,代价不过小洋三四角,比较接近的亲友,加送一副白竹布的挽联,代价也不超过二角钱。这次丧仪,亲友因得到暗示,纷纷改送则仪,有些送一元,有些送二元,有几家豪富的竟送十元,这数目在的当时算是很惊人的了。这次收到的钱总数有一百多元,殡葬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那位临时的账房先生,和我家有数代交谊,他说:"陈家如今虽然情况不好,但是世家的丧仪不能显得太寒酸,可以把已闭歇的绸缎铺中全部陈设搬在一边,由贯器店布置灵堂,要有三道灵门,才够气派。"贯器店也是三代相熟,讲定租赁器材全尽义务,只花工料两块钱就够了。我们就照他的意思办理,这一场殡仪,总算做得还很体面。

从前旧家,都是大家庭,逢到红白大事,无论你做得怎样好,必然有人说长道短,妄加批评,特别是一些长辈老太太闲话最多。我母亲因为这次父亲的突然死亡离定要焚化一份"六斤四两"。

所谓六斤四两,即是锡箔总重分量一百两,是代表白银一百两的象征物。当时上海的锡箔都由绍兴运来,用纯锡打成,价值不菲,通常人家焚化锡箔,不过用一刀两刀,每刀重约半两,大约小洋二角,可以折成纸锭一大篓。六斤四两就可以折成数十篓,由亲戚女眷们,日以继夜地帮忙折成。这种焚化锡箔的习俗,意思是使身故的人在九泉之下不至于经济困难,也表示活着的人对死者身后的关怀。

在各亲友帮忙折锡箔时,有位老太太说:"子晋公生前吃惯用惯,六斤四两是省不来的。"也有一位老伯母认为:"现在家境如此困难,可省即省,不应这般浪费,花这么多钱,买这些锡箔有什么用。"众说纷纭,十分刺耳。我的大姐那时已很懂事,听了闲言闲语,一时气恼,便到后房箱底中取出一串"康熙铜钱",这种铜钱,既厚且重,每一百个制钱,用红线扎成一条,每十条名为一串,这是我母亲嫁时的"压箱钱",一向不肯花用。大姐把康熙铜钱给大家看,并说:"这六斤四两锡箔是用我母亲的压箱钱买的,现在还有多余的几串,请大家看看。我母亲不会浪费银钱,花无用之物以表哀思,这是应该的。"一位妯娌又插一句嘴说:"这真所谓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这句俗语,是含有讽刺性的,我的大姐听了就哭起来,母亲不出一声,只是暗暗拭泪而已。

殡仪分三天举行,外面的事情都由叔叔伯伯们照料,"知宾酒席"每席二元,有四大盘六大碗之多,一切都办得很得体。当时南市的民风淳朴,在开吊日,有一位方老伯(即后来上海商界闻人方椒伯之尊翁),他亲自来祭,临行时对我四伯父诚诚恳恳地说:"你们这一次受到经济上的大灾祸,最主要的就是你们有一块地产押给我,我催促着你们来赎,料不到你们始终没有力量来赎,消息一传开来,存户纷纷来提款(按:日时商店,都接受亲友存款收息的),存户一挤提,店铺周转不灵便站不住了,所以子晋公的早亡,我不无内疚。"说罢之后,拿出庄票一张,数目达八百四十两。他说:"这笔款子是我历年计算你们利息太厚,现在我就拿这笔钱来作为赙仪,以赎前愆。"四伯父深深作揖,接受了他的厚赙仪,等方老先生走了之后,就把庄票移交给我母亲。

丧事完毕后,我们一家人扶柩到安亭祖坟下葬。安亭距离上海一百里左右,火车可以直达,我家祖坟地区广大,穴位排列五级,能葬五代子孙。有一个祠堂,相当宏伟。堂外有祭田百亩,租与农家耕耘,将租米作为祭祀及修葺祠堂之用。在安亭墓祠时,我的叔叔说:"你们一家七口,应迁入祠堂居住,以维永久,而省开支。"我母亲坚持不允说:"孩子们居住乡间,将来的教育,便不堪想象。"我的叔叔是一个读书人,他说:安亭是一代宗儒顾亭林的故里,读书是不成问题的。"我母亲认为这种见解太不合时宜,所以在葬仪完毕,就毅然决然地拖了儿女回到上海,集合亲友说:"我决计在上海教养儿女,将姓方的八百多银两分存三家绸缎铺,以十五年为期,取本又收息,十五年中子女们的教育与生活就不成问题了。"亲友们对我母亲的主张都认为有见解,要是我母亲没有这种决心和毅力,那么我们弟兄姐妹,都成了乡下人,我们日后每人的历史也要重写了。

不久,家中又发生一件悲惨的事,就是大姐体素羸弱,突遭家难,一病即倒,与世永诀,下葬安亭,耗银元二十余元。这一事又使我母亲伤心不已。这许多事情,我当时年纪还小,不甚了了,母亲在我长大之后,总是叨叨不绝地讲个不休,令我深印心坎,永远难忘。

迁出旧宅 生活艰辛

父亲丧事完毕后,我们搬离绸缎庄后面的旧宅,但要找一个新居,问题极大。当时各处的房租,小宅一处月租都要十元、八元,到处托人代觅,幸亏有一个老亲戚说:"我在薛家浜有一个巨宅,内有四间大屋,假使你们去住,每月只收租金二元。"我母亲就欣然携带我们人住。

哪知道,这座房屋虽然很雄伟,后面却有一条其臭不堪的河浜,浜的另一面有七八十家猪棚,上海大部分的猪肉都取给于是。我们住在那里,一天到晚,鼻子闻到的都是猪只的臭味,听到的都是猪只的叫声,推开后窗一望,见到的都是夸猪的情景,不但满地是血腥,而且叫声凄厉。还加上苍蝇蚊子,成群结队地向人袭击,有时苍蝇的脚上还带着细小的猪血渍。这般情况,怎样也住不下去,但是我母亲为了节省开支,只有咬紧牙关忍着住下去,也住了三年之久。

这三年中,我家的伙食,老是粗茶淡饭,米价每担三元六角,每天佐膳食品限定四个铜元,以一个铜元煮青菜一大盘,一个铜元购豆腐豆芽之类,二个铜元购"东洋鱼"一块。所谓东洋鱼,是红色的海产鱼干,又称萨门鱼,由日本运来,价廉味咸而耐食。这般的膳食,常年不变,五天吃一次蛋,每月难得吃到一次"炒肉丝",即使有肉,肉丝也不过寥寥可数的十几条。如此清寒生活,就养成了我后来见到青菜就厌,见到鱼坚决不吃,一心只想吃猪肉。

当时我们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旧的,三年五年从不添一件新衣裳,我穿的是一件竹布长衫,脚上是布鞋布袜,都是我母亲一针一针做成的。

搬到薛家浜之后,因为距离育才小学远,学费贵,所以就改进马家厂浦东小学附属小学继续攻读。从前小学校中,读的课本只有国文、修身、英文、东小学附属小学继续攻读。从前小学校中,读的课本只有国文、修身、英文、算术、地理、历史六本书,名为"共和国小学教科",每册售八分钱,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那时读书,着重国文和算术,这两科成绩在九十分以上的,就可以跳班。我因为在私塾中读过一个时期,所以国文不成问题,算术考试时,只有四题,只要算得对,总是一百分,所以我每一学期都能跳一次班,只有四个学期,小学就毕业了。

在初进浦东小学时,我和母亲有一个争执,就是不肯穿布袜,布袜土里土气,难看极了,一定要改穿洋袜,洋袜是洋纱织成的,比较好看。母亲勉强地答应了,其实那时节的洋袜不过五个铜元一双,但是穿不到半个月就破了。鞋子是布鞋,布鞋也不过穿半个月。同学之中,只有一个人穿皮鞋,他是校主杨斯盛的孙子,简直令全校同学羡慕不已。那时一双儿童皮鞋,最贵的达一元左右。我在毕业礼的前夕,一定要母亲买一双皮鞋,母亲坚持不肯,我盈盈流泪,想把自己的私蓄一块钱拿去买,但是考虑了几天,还是作罢。诚如俗语所谓"一块银元像圆台面一样大。"

小学毕业典礼举行前一周,母亲为我在箱底取出"熟罗"牌绸裁做长衫一件,并且向亲戚家借到一双皮鞋,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早晨,先到理发店理发,那时理发一次,只收铜元八枚,理好了发,我回去穿了新长衫和皮鞋,囊中带了一块钱,欣欣然到学校接受证书,同学们见到我周身焕然一新,都对我刮目相看。

到了下午三时典礼完毕,国文老师送了我一张戏票,令我到陆家浜中华职业教育社大礼堂看钱剑秋女士主演的爱美剧《少奶奶的扇子》,这出戏是根据英国文学家王尔德的名著改编的,这是话剧运动早期演出的一出名剧。

散戏后,中华职业教育社散发传单,招收半工半读学生,同时还有人领导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实习工场,有一个炉灶,是专门制造珐琅招牌的,所谓珐琅,即是现在的搪瓷。人学的人不但不收学费,每月还可以领到两块钱津贴,我看了很是心动。

那天下午七时,四伯父要我到他家吃饭,我穿了那双皮鞋,来来往往都是步行,很不习惯,好像脚上钉了马蹄铁一般。四伯父见到我拿了毕业证书,极为高兴。吃饭时,我表达自己的意思说:"想投考中华职业教育社的珐琅班,可以赚些钱贴补家用。四伯父不以为然,说:"我家世代读书和经商,你却要去做工,须知做工的同伴不良,往往染上赌博习气,你千万不可参加,你如果遵从父亲的遗命学医,一切由负担,但是也要中学毕业之后,才能进入医学院。"四伯父的话我只有遵从。(按:现在香港的搪瓷工业的厂主,多数是由这个珐琅班出身的,有些成了厂主,在非洲开厂,每年有极大盈余。)

我小学毕业后,即考人民立中学,学费每学期十六元,校长是苏颖杰(绰号苏白眼)。学校办理得很好,有学生一千人,每年都有盈余,我真不懂,当时每人十六元的学费如何能支持下去?我写这篇文稿时见到报载,香港的私立学校今年学费是每学期三百元至一千五百元,而且今年还有九十多家学校宣告倒闭,足见从前的十六块钱,价值是很高的。

民立中学的学制是四年,只要成绩好,一样可以"跳班",我得到国文教师澹鑫先生(即是擅长编剧、力捧"绿牡丹"黄玉麟的人)的帮助,只读了三年即告毕业。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