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17:静安寺地方虽大,大雄宝殿却小到极,此外简陋非常
发布时间:2025-05-25 17:16 浏览量:8
我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自从编纂辞典之后,白天常觉疲劳过度,遇到有些写作上的困难问题,夜间不能成眠,有时睡到半夜入梦之时,拟好了一段文稿,或是想出了一个字,忽然清醒坐了起来,急急开了灯动笔记下。最初记好之后,也就入睡了。后来记了之后,觉得提起了虚火,自己都按捺不下,就继续做上两三小时工作。从前年轻,少睡两三个钟头无所谓,但是积了半年时间,究竟人不是铁打的,就病起来了。
最初我不过常常觉得头晕无力,接着就变成思想纷乱,明明一个字写得对的,偏会认为不对,横看竖看,非经考证,或是问过二三个人,否则不敢决定。因此又想到自己的健康问题,疑神疑鬼,好像各种疾病都追随而来,这时我觉得自己患上了心神不宁之症,新名词就是"神经衰弱"。
我参加中国旅行社办的华南旅行团游览广州、石歧(中山市)、澳门、香港等地,归来之后,赵君豪主编的《旅行杂志》要我写一篇《华南旅行记》,都勉强完成。其时只感觉到自己脑力异常衰退,许多见闻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仅记得在广州六榕寺吃到的一席素斋,花了银元六枚,那时六榕寺是开放的,里面还有苏东坡手写的石碑,在石歧吃鸽子,每只的代价是双毫二枚,好吃得很,在香港记得的士一上车就是二毫,之后每跳一跳表是一毫子,这时因为香港汽油便宜,是上海所不及的。此外,好多事印象模糊,自己觉得记忆力大大地衰退,原来在这个时候,我已病得很深了。
疲劳过度 养病南市
神经衰弱虽不是一个重大疾病,但事实上,比真正的病还要复杂和痛苦,我深知这种情况,只要多休息就会好转,所以我决定连诊务都摆脱了,请一位老友来代诊。
不料,世界书局收到了我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全部稿件之后,在校对时,发生了许多问题,最普通的就是中国药材的名称,从前的人都喜欢写简笔字,譬如"牛膝"两字,简笔写成"牛七","田漆"写成"田七","蒺藜"两字写成"夕利"。诸如此类的问题,等到排好之后,就发觉到文字前后不能统一,沈知方就来了一个电话,要我亲自去作全篇统一修正。
我接了电话说:"我为了这部辞典已患上了失眠症,整天没有心绪,连诊务都请人代理,我实在精力不济,可否暂时让我休息一些时日再讲。"沈知方说:"不行,不行,这部书,不但是老兄声名所寄,我们世界书局也认为是一部巨著,一定要赶着在新厦落成之前出版,你既然现在已暂停诊务,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请你每天抽出半天时间,到我们编译所来修正一下,也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我答说:"这万万不能,你们的编译所在虹口大连湾路,来来往往要一个小时以上,我如果照你的意思工作下去,身体完全要拆坏了。"沈知方说:"不要紧,不要紧,用我的自备汽车叫司机四宝天天接送你,不需你自己动笔,坐在局里只要你开开口就是了。"我迫于无奈,终于还是答应了他,谁知道这一下子,我真的病倒了,每天下午二三点钟时有三分热度,人也日益消瘦,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就拉了一位老友尤学周,代替我到世界书局去工作。
所谓三分热度,是从前的说法,事实上就是摄氏三十七度三,我觉得这种定时而至的热度,不是感冒或湿温,定然是一种虚热,自己拟方服药,但热度毫无退却的迹象,想想倒有些像肺痨病开始的潮热,这样一想,神经格外衰弱,失眠更甚。
那时上海私人医生是没有 X 光照射的,只有海格路(今华山路)红十字会医院有一架,我和该院的院长颜福庆相识,通过一次电话,他就约了一个日期,叫我去照一照,说是虽有 X 光设备,但是照的人很少,因为灯胆和菲林都由外国运来,价格昂贵,所以规定每星期三照一次,你要是想照的话,要付代价十五块钱。我一听这价钱,当然认为很贵,但是决定依期而往,照射一下。(从前物价虽然便宜,但是洋货较贵,现在照一次也不过港币十五元,足见现在便宜得多。)
X 光照射的结果,肺部无恙,这在我心理上就安乐得多。可是自己用药剂调治,全无效力,我知道这完全是虚热,原一定要着意进补,而且白天还要加多睡眠时间,否则,这个热度是不会退的。
本来我喜欢看书的,随时随地手不释卷,有时大便,无书可看,拿一本历本看看,也觉得有所寄托。但到了这个时候,见了书本就觉得讨厌,但在家中到处都是书,连床头都有书,所以一睁眼就觉得厌恶异常。
在我疗养期间,真想离开家中,找一个幽静的旅店住一个时期,来改换一下自己的环境。我的母亲天天探望我,见到我这个情景,她心中极为焦急,她问我:"旅馆每天要多少房租?"我说:"大东、东亚这两间旅馆每天房租要三元二角,沧州饭店每天要四元。"她说:"这样昂贵的房租,住下去开支不得了,而且这种旅馆也不见得安静,不适宜于养病,不如你住到南市老家来。把住旅馆的钱省掉,吃得好一些,那么即使长期休养,也用不了多少钱。"我一想,这也是一个办法,因为这次休养,至少要几个月,的确可以省下好多钱的。"
我移居到了南市,老家中房间极多,而书却一本都没有,这对我说来,倒可以改变我的生活习惯。
每天进服药物,都由我自己处方,但是三分热度,退到了两分就不动了,我想想这是大虚之象,一定要进服人参,增加一分体力,才能退除一分热度,当时上海的参茸行都在南市里咸瓜街,人参的价值,是每两银元八枚,好多年来既没有涨价,也没有跌过。我就到参茸行去买了一两人参,煎汤进服,不过五天工夫,竟退了一分热度。于是再到里咸瓜街,正要进入葆大参行,里面走出一个关东大汉,是关外的人参客人,似曾相识,他见到了我,就叫我一声:"陈大夫,两三年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我说:"是呀!所以要来买些人参。"他低声说:"那好极了,你不必问他们去买贵货,我可以照批发价格卖些给你,要便宜得多。"于是两人就到小东门一间点心店,叫了两客汤包,只售铜元数枚,各式有鱼有肉的汤面,也都用铜元计值,幸亏我肠胃无病,胃口还好,大家吃得很高兴。吃罢之后,那位人参客人,就打开一个蓝布包,里面有两铁盒人参,都是真正的吉林参。我问价钱,他说:"芦头好,芦身粗壮,参须飘然的,每两批价是六元四角,但是有一种较为便宜的,只是参须折断,或是参段生得不好看,大参行不肯接受,我可以便宜些卖给你。"
我说:"人参的真假,我是很懂得的,移山参一煎就发胖,参皮立刻散开来,头煎的参汤,已经很淡,二煎就变成无数飞花,混浊不清。所以如果不是原枝完整的人参,人家不相信是真货的,你能不能送到我家里,经过我煎煮之后,如果是真的,我就买下来。"那人参客人说:"好!你不妨拿一包去试试。"
从前的生意人极讲信用,口头说妥了之后,就把人参秤了一下,包了给我,只问我住在何处,并说:"我过几天到你府上去收钱。"
我回到家里,就把这种参段煎煮,一煮之下,发觉的确是真正的老山吉林人参,等五天之后,那位人参客人来了,问我,"参质如何?"我说:"路道的确是真的,但是这种碎段残枝,价钱如何算法?"他豪爽得很说:"我从关外带来的人参,有三十斤之多,坏就坏在这些零碎参段,没有人要,天天住在客栈里,东奔西跑,很难成交,我急于要还乡,你既是识货的,我一块儿卖给你,价钱特别便宜,每两只收你三元,这和我的来价差不多。"我说:"好的。"于是我就全部买了下来,计重一斤有余,只花了五十多块钱。
我天天呷参汤,再进服药物,大约两个月之后,才把虚热退清,但是人却依然瘦得不像样子,一时还不能恢复原状。
游览沪滨 遍访胜迹
那时节,我的同学医友秦伯未也住在南市侯家浜,到我家来访,相见之下,他说:"你这样瘦法,接近落形了,还是要休息,不如再进服二剂膏滋药。"我说:"也好。"
接着我就说:"疗养期间有一桩苦事,就是寂寞得很,现在下午多睡,热度已退,可是上午这段时间,怎样排遣呢?"伯未说:"你有小汽车,不妨开了车子,我和你遍访南市各处古迹。"恰好伯未下午是在嵩山路应诊,上午则在家写写字,刻刻印,绘绘画,相当悠闲,所以他很高兴地陪我同游。伯未有考古癖好,他说:"我们第一天就去踏访赵松雪(赵孟頫,1254~1322)故居。"我说:"赵松雪是元代人,怎样还找得到他的故居呢?"他说:"《上海县志》上说他的故居是在石皮弄长生庵后面。"我说:"那么我们即刻就去。"
其实,我们对石皮弄熟得很,那地方既小且狭,汽车是开不进去的,我们只好安步当车地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寻,居然找到一条松雪街,两个人开心得很,可惜多数房屋,都是后来翻造的小宅子,古老的旧屋有四间,是否就是赵松雪故居也无从证实,只得望屋兴叹!但是旧屋之中有一个尼姑佛堂,闭上了门,屋子既旧且破,我们敲门而入,两个尼姑看见我们奇怪得很,因为这间佛堂很少人去烧香礼佛的。于是她就问我们:"来做什么?"我们说来烧一炷香,饮一杯茶,老尼合掌说:"好,好。"料不到这个小地方,四壁挂着许多名家书画,如明代的董其昌、方淑仪,清代的何绍基、赵之谦、陆润庠等,至于近代的人则有任伯年、李梅庵、吴昌硕,书画和对联,挂得琳琅满目,可惜见不到赵松雪的墨宝。
那位老尼也风雅得很,她说:"你们要找赵松雪的遗墨,我知道在沪西鹤沙镇有一个庙叫永宁寺,里面有赵孟手写赤壁赋的石刻。"第二天我们就到沪西大场去找鹤沙镇,但是找了半天,连"鹤沙镇"三字,乡下人都不知道,我们只得废然而返。
那天我们就在大场镇上一家小饭店进餐,那家餐馆所吃到的鱼虾都很新鲜,因为是当地的水产,所以价格相当便宜。我们一餐有酒有菜,只花小洋四角。我和伯未谈起:赵孟是以画马出名的,别署松雪道人,我们既然找到了这条松雪街,他的后人即使还居住在上海,至少也是他的十几代了。在我们上海,五代居住在一个旧宅是常有的,要是十多代子孙还居住在旧宅,那就不可能了,所以我们进餐以后,就把找寻赵松雪遗碑的事放弃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伯未拿了一本上海县志到我家来,出示县志说:"书上分明载出赵孟是湖州人,居住沪上鹤沙镇,凡寺院钟铭皆有其真迹。如此看来,松雪街上那个尼姑庵中的老尼姑,必定有来历,我们今天再去访问她,问一个水落石出。"我也高兴得很,洗了面就和他出门,但是大家还空着肚子,于是我们找一个馆子去进早餐,见到福佑路旧校场一个羊肉面店,那是很有名的。
从前上海出售羊肉的面店、摊档,以及肩挑专卖生熟羊肉的小贩多得很,羊的肥肉叫"腰胡",瘦的叫"环掌",羊的腿叫"圆简",吃客可以随拣随切,每碟不过铜元三五枚,汤是羊肉汤,面是手切面,一碗面叫做"一挑",光面不过铜元二三枚而已。
我们吃罢羊肉面之后,觉得浑身暖暖的,很是舒服,就急急地赶到尼姑庵,那老尼姑见到我们又来,而且伯未手上还拿了一本县志,不由得另眼相看,泡了一壶茶,便和我们长谈起来。
她说:"赵松雪的旧宅,真是在这条松雪街上,原宅很大,一百多年前,他的后人出售给了耶稣教会,即现在的那间圣公会教堂,所以一无遗迹可寻。"我们觉得她的话,绝非虚构,而且她一定还知道得很详细,因此我们再追问她的身世,她只是笑而不言,只说她也能画几笔画,她的丈夫是清代的名画家,所以知道一些关于赵松雪的故事。她又说:"赵松雪有一部诗集,诗集的跋文中说出赵松雪葬在鹤沙镇,究竟这个镇在何处?已无从查考。(据老友胡憨珠君言:赵松雪葬在闵行镇北紫藤花棚桥畔。)赵松雪的书画,留散各方,不过在上海书坊铺中,有一种松雪小楷却很流行。"
伯未说:"上海人对保存古迹,根本没有人着意打理,我们唯有到各寺去踏访。"于是我们每天都到各寺院去观察。
上海最古老的一个寺院是"静安寺",是三国时代赤乌年间与龙华寺、龙华塔一同兴建的。我们先到静安寺,这个寺地方虽大,但是主要的大雄宝殿却小到极,此外都简陋非常,想来历史太久,屡经焚毁,已是面目全非。只见寺院前的一口"涌泉井",因为后来改建马路,切断水源,所以井水混浊不清,依照上海县志上所说:本来吴淞江有多条支流叫做涌泉浜,在静安寺前,恰巧是几条支流汇集之所,名为海眼,这个井就是海眼所在,泉水昼夜不断飞腾的,所以清澈见底,井栏上面还有皇帝御书,题了"天下第六泉"的评语,这几个字,后来清代末叶由名书家胡公寿重行书写刻在石上,刻得很深,游客都能一目了然。
我们在静安寺中盘桓了好久,只发现有一块:"陈熙赤乌碑",碑文很长,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穹碑巍立纪孙吴,为访遗迹吊赤乌。"文中的年月已模糊得看不清楚,伯未对诗词很有研究,他说皮日休、陆龟蒙都有夜宿静安寺的诗,足见静安寺的历史是很悠久的。
接着我们就到龙华,远远望到那座有名的"龙华塔",相距不远就是"龙华寺",寺门口横额写着"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字,这个寺院,院基也很大,但是看来经过几个朝代,或遭兵燹,或遭回禄,想来一再改建,已非旧时面目。
龙华寺只有在春季桃花盛开之际,游客络绎不绝。我们去的时节正在深秋,寺内显得很冷落,我们就在方丈室小坐,一个招待我们的知客僧,倒了茶后再也不来理睬我们。只见方丈殷勤地侍奉一个文人模样的香客,桌上铺着纸墨笔砚,求他写字,那客人拿起笔来就写了一首龙华浮图诗,署名"张继",我们两人才知道原来这位香客就是党国要人。张继和我们不相识,不足为怪,而龙华寺方丈对我们也不加招呼,伯未大不高兴,见到那张写字的桌子很长,而且还有剩余白纸,于是他也提起笔来,就写上一首唐代皮日休的龙华夜泊诗:
今寺犹存古刹名,草桥霜滑有人行。
尚嫌残月清光少,不见波心塔影横。
伯未写的一手魏碑字体,笔酣墨饱,片刻而就,张继就说:"江南毕竟多文士,这位先生的字写得真是不错。"于是方丈就一变本来的态度,含笑招呼,并且邀我们和张继互相通名,同进素斋。饭后,就陪同我们遍游全寺,内中建筑最好的一座楼宇,叫做"藏经楼"。本来藏有著名的朱迹大藏经,张继要求登楼一看,方丈面有难色,但又不得不开锁让我们入内,但是走进里面一看,所谓藏经,只是一些最普通的版本,也只有《华严经》、《楞严经》等,连《大藏经》都没有,方丈颇有愧色,大家怅然而别。
我们和张继离开龙华寺,张继还想走一程,他遥指远处一个大操场,说:"那边地方平坦,我们不妨去走走。"走到那里,张继似乎有些凄凄切切的神情,他说:"这个地方,过去枪杀过好多革命同志!"所以他神情有些黯然。
伯未说:"你知道吗?这个地方还枪毙过一个阎瑞生,在枪毙的那天,由四郊和租界上赶来看的,至少有五千人,其中一部分是娼门女子来看热闹的。因为阎瑞生在北新泾麦田中谋杀一个妓女王莲英,所得不过是一个钻戒,后来逃到佘山教堂,教士拒不收容,因此在徐州车站被捕,从前杀人偿命,所以他就在这里枪毙的。"
我说:"枪毙阎瑞生的戏剧连演了几年,戏中演出阎瑞生,是在西炮台枪毙。"伯未说:"这是不对的,枪毙那天我还到这里来看的。"
张继接着便问了我俩的籍贯,我略为介绍了自己,说是:"我是真正的上海县人,至于伯未,是上海县城隍老爷秦裕伯后人,所以他名叫秦伯未。"张继笑着说:"城隍庙我虽然去过,明天我们再去玩玩,好不好?"我们表示赞成,约定了第二天早晨见面的地方。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