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盛文颐常靠东拉西扯来度日,多年不见竟成了烟土大王
发布时间:2025-06-02 16:42 浏览量:5
驴场邂逅 识盛文颐
我在失恋之后,常在新世界游乐场骑驴子,认识了好多朋友,第一个朋友是盛文颐,他是后来沦陷区的"烟土大王"。他的销行区域,包括"满洲国"、华北政权、南京政权管辖的全部地区,只有广东一省他不曾管到。由于财源广进,声势煊赫,各省军、政、党、警都要伸手向他要钱。
盛文颐是清朝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杏荪)的侄儿。盛杏荪的财富,包括招商局、汉冶萍煤矿公司,以及在各地的地产和中国通商银行等,真是富可敌国。清朝倒了之后,许多宫廷大臣作鸟兽散,唯有盛杏荪有大量地产,因为在上海租界中心地区,所以盛家仍旧是当时上海数一数二的大富翁。
上海租界上的地皮拥有,以英籍犹太人哈同及沙逊名列前茅,但是中国人在公共租界拥有大批地产的却以盛家为第一,他家就住在静安寺路的中心成都路口的一幢老式花园洋房中,房产由成都路到同孚路(今石门一路)几乎全是他的,所以有人估计哈同有半条南京路,而盛杏荪则有半条静安寺路。
盛杏荪的几个儿子,如盛恩颐(行四)、盛昇颐(行七)等,借先人余荫,还有宋子文(初自美国返抵上海,曾一度进入盛家事业圈的汉冶萍煤矿公司任职,兼任盛家的英文家庭教师,因追求盛七小姐,被阻于庄太夫人,但宋不念旧恶),在抗战以前,均在财政部所属税务机关中出任要职。那时在上海的汽车号码,盛家一共占了两个七、三个七、三个九、四个四这四个出名的号码,分属于盛恩颐、盛昇颐及盛毓常叔侄,而盛文颐虽然大家称他盛老三,却是属于别一房的。
我初识盛文颐时年十九岁,他比我大得多,但是人很瘦小,看起来他和我差不多大,不过盛文颐有一些偏才,所以我和他相交数载,没有看见他做过一件正当的职业,但是有钱时阔绰得很,没有钱时还是到处借钱,充得很阔气。
盛文颐号幼鑫,我虽然和他成为朋友,但看他的经济情况,并不见佳,也不像一位富家子弟。原来他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大少爷,要用钱,只有伸手向亲友方面要,所以有时很宽裕,有时却囊无分文。他对吃、穿、嫖、赌,样样都很精,要吃的时候,到菜馆去点他们的拿手菜,吃罢之后,签了单就走,积下来的账项,总是逢时逢节照付清讫的。至于吃鸦片,他说在十八岁时,已经吸上瘾,所以他对烟土的鉴别确有一套。想不到他的这一套,竟是他后来飞黄腾达的一个主要因素。
至于衣着方面,上海天气冷,他有时穿的是珍贵的裘皮,有时却穿得很平常,竟然只穿一件"阴丹士林"的长布衫,或是一件印度绸长衫,但是衣襟上的纽子,总是嵌上一粒黄豆大的钻石。这是从前阔爷的打扮,他虽经常欠债,可是这颗金刚钻的纽扣,始终要保持着。
谈到嫖,他还是一个嫖精。从前嫖堂子(即妓院),进门不必带钱,局票账都是每届时节计算的,所以他越是混不下去的日子,越是要到堂子里去度生活。
至于赌,他又有一套,不论牌九、麻将、扑克与番摊,件件皆精,输的时候少,赢的时候多。据他自己说,曾经拜过师傅,别人想赢他的钱是不容易的,可惜不是天天有赌局。
他对我很客气,但是我看他总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而且常常有三五个酒肉朋友跟着他。有时候他邀我嫖堂子,我总是推托不去。记得有一次,是中秋节前一天,他很早就派人送来一张"请客条子",还打来一个电话说:"今晚我请客,你非到不可,届时我介绍几个重要的朋友给你认识。"我当时回答说:"好,好,好。"到了群玉坊一家堂子,只见一室之中,尽是莺莺燕燕,既没有打牌,又不见有什么贵宾,只见他躺在烟榻上抽大烟,一见我到来,就叫我也躺下来香两筒。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自备的烟斗,十分精致,我虽向不吸鸦片,但是一看这个烟斗,就知道是"雌斗"。所谓雌斗,斗上的口子是凹陷进去的,因为我早年服侍过几位吸鸦片的老师,知道雌斗的好处是容量大,吸起来又轻松耐吸。他就把雌斗装在烟枪上,抽了一个烟泡,但是吸不了几口,烟泡就脱落了,他心有不怿,只怪老板娘的烟膏收得不好,我在旁便插嘴说:"这不是烟膏收得不好,而是用的川土,收膏时膏少灰多。"他听了这几句话,竟然哈哈大笑说:"你竟然也懂得吃鸦片的道理。"接着我就说:"我不仅懂烟膏的成分,而且还会在雌斗上装烟。"他听了更是得意:"好,请你装一简,试试你的功夫。"我就很迅速地装了一个红枣般大的烟泡,他见到我的手法娴熟,大为惊奇地说:"雌斗装烟,没有三五年经验是装不上的,你不吸烟而能装烟,真出人意外。"我说:"我从前服侍姚公鹤老师,他就是用雌斗的,所以我有此一手。"他大为得意。
正在谈笑风生时,堂子中的鸨母前来百般奉承,他忽然很轻松地说:"中秋的节账,你们结算清楚了没有?"那鸨母说:"慢慢叫好哉,急点啥。"实际上中秋一定要结账的。他指着鸨母说:"这笔账,你明天到陈医生处去收好了。"我迫于形势,实在不便说什么推托的话,只是苦笑,原来他邀我的目的,就是如此。(从前堂子里的规矩,鸨母除了请客买票收到一些现钱之外,从不当众收钱的。)
这一晚,我回家,倒担起心来了,不知道他这一节要付多少钱。等到次日堂子里的相帮来收账,一节共计六百余元,我既默许在先,只能设法应付,但是只隔了一天,盛文颐就来了,说:"这次中秋,真是窘极了,昨天要不是你解围,我便要大失面子了。"我只是笑笑而已,但不到十天,他又来把钱还清了。
这一时期,我看盛文颐的经济情况,常是靠东拉西扯来度日,既没有正当职业,当然没有固定的收入,虽然是姓"盛",但是与盛老四、盛老七,及一切门中的人相比,简直是望尘莫及。
不过有时在谈话中,他常常会说出许多近乎幻想的话,要办这个,要办那个,每一个计划都是大而无当之谈。他说要开赌台,又说要贩私盐,一定要赚三五百万,才能发挥他的天才,我觉得他只是痴人说梦,是说得出而做不到的空言而已。这些都是民国十七年(1928年)到十九年(1930年)间的事情,可以说是我和盛文颐交往比较密切的一个时期。
多年不见 飞黄腾达
民国十九年(1930年)底,我和他在湖南菜馆梁园吃了饭之后,他拉着我要上"燕子窝"去抽鸦片。我说:"到处可以陪你,唯有燕子窝我是不去的。"于是他就一个人去了,从此就和他没有见过面了。
抗战开始之后,我担任了仁济善堂的董事,仁济善堂是上海最大的一个慈善机构,产业之大,和此间的东华三院差不多,收到的房租,都拨作慈善用途。开战之后,房租大部分收不到,善堂的开支,大为拮据,忽然有人说:"这个仁济善堂,要办不下去了,现在出现了一个'宏济善堂'。听说这个善堂,徒有其名,实际上是日本人做后台,包销七省鸦片,财富多得了不得!"几位董事听了皱起眉来,认为善堂原是行善的,现在竟被人利用这名义来毒害同胞,大家愤恨非常。当时就有人说,主持这个善堂的是盛氏后裔,叫盛幼盦。究竟盛幼盦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我心中知道这就是人称盛老三的盛文颐。
一天,我在诊病时间,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很熟,他说:"仁兄,多年不见了,我是幼盦。"我听不清楚就问:"你是谁?"他接着便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吗?我就是盛文颐。"因为常州话"文颐"两字,咬音不准确,我还是听不清。最后他说了是盛老三,我才恍然大悟,接着说:"啊,老朋友老朋友,有什么事情见教?"他说:"六点钟开车子来接你,有重要的事和你谈,总之对你是有利的。"
到了六点钟,只见有个人拿了盛文颐的名片来,说:"有车子在外面恭候。"我一看来人面孔很熟,就问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说:"陈先生,你怎么不认识我,我是盛先生的老朋友阿吴,绰号跟屁头小吴。"我才明白他原是当年常常跟在盛文颐后面的酒肉朋友之一,不免大家拉拉手,他就要我上车。
一出慈安里门口,见到停着一辆又长又大的房车,牌子是派克,扯着一面太阳旗,车中前排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草绿色军服的日本宪兵。我见到这个情形,就不肯登车,阿吴说:"老盛现在蹿起了,对你很有好感,你尽管去,对你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我被他半拖半拉地登上车,车子一开,直趋北四川路桥。我想,这事情就大了,因为中国人过桥,一定要下车向岗位上的宪兵作九十度鞠躬,这是我最不愿意的。岂知这辆车子行得很快,车中人不但不要下车,那站岗的宪兵,反而对车中人持枪行军礼,这么一来,我更惊骇起来。阿吴说:"现在我们就是到宏济善堂去,一会儿就到了。"
我问宏济善堂究竟在哪里,阿吴说:"宏济善堂是没有招牌的,占据了整个中国银行虹口分行原址。"(北四川路向来是虹口广东人居住的区域,除了邮政总局之外,最高一幢房子,就是中国银行虹口分行。)
这座大楼有七层高,因为是深黄色的面砖,望上去很是富丽堂皇,本来下面二三层是银行,上层是高等公寓,最高层是一个俱乐部,战前我曾到这俱乐部饮过咖啡。
一会儿,车子已开到这座大楼门前,门前站着两个日本宪兵,顿时使我心中感到不安。谁知这两个宪兵突然大喝一声,举枪致敬,这样一来,更使我觉得战战兢兢,有深入虎穴之感。
下车后,阿吴就和两个日本军人抢前引导我,进入一架电梯,见到又有好多彪形大汉在周围保护着。电梯直上七楼,举目一望,就是那俱乐部原址,只是完全换了日本式的装饰,地上铺的是"榻榻米",来宾要脱鞋才可以入内。我脱鞋进入玄关(日本式大门),首先见到的是一个客厅,中央放着一只矮几,几上置有一个红漆木架,架上横放着两把极精致的日本军刀,看上去军刀的柄是用珠钻玉石镶成的,比普通军刀短,实在可以说是两把剑。
两个军人进入客厅,向着这两把剑肃立致敬,并且两度鞠躬而退。我见了这种情况,心中在想,普通人家无非供的是神像佛像或祖宗神位,才要鞠躬致敬,何以这两个军人见了这两把剑,要作此状态?后来从别人口中才知道,这剑是日本皇室所赐,所以有此隆重仪式。
那时这个俱乐部,已经改为一间间的日本式雅室,阿吴领我走进一间雅室坐下,不一会儿,盛文颐就传令请见。他的办公室是最大的一间,在最里面的一角,室中一切陈设极为雅致,不过,有一点很不顺眼的,就是在中央放着一张红木做的大烟榻,盛文颐正在抽烟,见了我就放下烟枪和我握手,说:"仁兄,好多年不见了。"说罢,便拉着我横卧在他的对面。他抽完一筒烟,对我说:"仁兄,你难道还在做医生摸小铜钿吗?这种职业,吃不饱饿不煞,一生一世不会出头的,要不要来帮帮我的忙,发财的机会,人家抢都抢不到,我因为和你是老朋友,特地照顾你,已经替你考虑好了。"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除了看病之外,做生意一窍不通,恐怕有负雅意。"盛文颐又说:"你不要说这种寒酸的话,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包销全国烟土,常在北平,到上海来不过耽搁几天。上海区有三个分销站,沪西区成绩最好,南市区也不差,唯有闸北区没有人负责,生意打不开。我想来想去,该交给一个老朋友去做监督,因此想到你,你只要看看账,应酬应酬,一切实际工作,都有人替你去办。"
我听了他这话,顿时觉得周身战栗,我家虽不能夸称书香门第,但总算是清白人家,而且我立定宗旨,一生行医。料不到他竟然要我做一个烟土贩子,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我虽然这样想,但要考虑用什么适当的措辞来推托他,因为怕说话不得体,得罪了他,也下不了台的。我差不多踌躇了十多分钟,还是无言相对。
盛文颐鉴貌辨色,已看出我不愿意接受,就说:"从前你讲过,你有一个堂房姐姐嫁给郑洽记的大儿子,现在此人还在世吗?"我答:"早已过世了。"他接着问:"那么他的后人呢?"我说:"只得一个孙子,吃白粉倒毙在街头。"
盛文颐听了我的话,面无笑容,只是猛抽烟,我看他的面色,很不自然,似乎很不高兴。
我一想,这句话讲得大错特错,似乎暗示贩毒的人没有好下场。只见他深深地呷了一口茶,两眼对我一白,说:"你这种人真是书呆子,一点不识时务,一世也不会有出头的日子。"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六个字:"硬到底,苦到死。"
在这种尴尬局面之下,只能转移话题来平平他的气,我说:"好了,好了,我们是老朋友,你现在飞黄腾达,我只托你三件事,你能替我办到,总算一场老朋友没有白做。"盛文颐才展颜微笑说:"不要讲三件事,三十件也能替你办到,你先说说看。"
我说:"第一件,日本有一部金瓶梅画谱,是七彩木版水印的,我希望你替我买一部。"他听到了"金瓶梅"三字,已开口笑了。我又说:"第二件,日本神田区有许多旧书铺,请你派人替我买几幅手绘的春画。"他听得不耐烦,问第三件是什么。我说:"第三件是日本大阪有二三十种春药出售,你能不能替我买一些。"这三件事情一讲,我俩间的气氛转变轻松,盛文颐竟然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是胸无大志。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总归想法子替你去办就是了。"当时有几个人听着我们的谈话,也跟着笑起来,就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向他告别了。(绘图本金瓶梅,中国初版失传已久,刘半农在日本购到一部清代的复刻本,带回北平,影印二百部,当时每部派认银元五十元,一时称为盛事。但日本大地震之前,另外有一部"金瓶梅画谱",是百多年前一位日本画家绘的,更暴露更精细,用七彩木版水印,名贵之至。后来这一套木版,在大地震时全部焚毁。所以这部画谱,我只闻其名,明知是买不到的,只是为了打开当时谈话的僵局,特地提出这个要求,因为他本来喜欢搜购这种东西,我投其所好,才能脱身。)
贩毒内幕 惊心动魄
阿吴等陪同我坐原车回到公共租界,这辆汽车很大,前面仍然是坐着一名司机和一个宪兵,我和阿吴及另外一个姓郑的三个人坐在后面,前座与后座之中,翻出两个椅子来,坐着两个不知姓名的潮州人。
在车中阿吴说:"陈先生你怎么还是老脾气,我们老板现在成为一等红人,普通人想见都见不到,你一进去,他就请你横卧在烟榻上,这是极少见的款客姿态。他想'挑你发财',而你竟然拒财神于千里之外,而且你讲话不知轻重,随随便便地说出郑洽记小开死在马路上,这话是我们老板最忌讳的。我当时看他的面色,真是替你担心,说不定他拿出尚方宝剑来刺你一刀。"
我说:"我向来知道他喜欢玩手枪,从前他在租界上领过执照,他有一把镶金的小手枪,怎么现在玩起宝剑来呢?"阿吴说:"喏,厅堂上供着的两把剑,是他带了许多古玩字画到东京去进贡,因他与日本首相是从前在上海同文书院同学,首相知道他姓盛,是盛宫保的后裔,家私千万,又曾经在清朝时帮着日本人做很大的生意,所以由首相陪着他去觐见皇室中最高人物,说出他在北平与热河之间,对皇军慷慨输财,因此得到皇室敕赐宝剑一对,特许他在占领区经营特殊商业。回来之后,他就由兴亚院保荐做这一行生意,早已发了大财,现在难得到上海几天,部署上海区推销事务,因而亲自打电话给你。这是他念老友之情,财神菩萨送到你面前,你怎么竟然推得一干二净呢?"阿吴一路上唠唠叨叨说不完。
不知不觉,汽车却开到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一家潮州菜馆门口,阿吴说:"今晚这两位潮州客人要请你吃一餐丰盛的潮州菜。"我明知这两个客人,或有所求,但是上海菜馆虽多,潮州菜馆却只有一家,相传菜肴做得十分好,因为我不会讲潮州话,所以从未去过。车子既已到达,我也只好跟着进去,看他们有什么话讲。
坐定之后,阿吴先介绍一个姓郑的,他说:"这是郑洽记的小小开,叫郑芬煦。"我和郑寒暄了一番,他说:"陈先生,你是上海人,何以令姐会嫁给潮州人?"我说:"你们郑洽记共有四兄弟,老大就是我的堂姐夫,二房三房的人我不认识,四房的小开就是郑正秋。那时节郑洽记开在大东门外大码头,我家住在大东门,算是大族,所以结上了这一门亲。"郑芬煦说:"我是三房的儿子,说起来,我们非但是亲戚,而且还要叫你一声爷叔。"
接着他又讲出关于全国运土的情况,说:"从前上海吃的烟土,是从四方八面运来的,大宗是由长江而来的'川土',次之是从暹罗运来的'云土',再次之是由热河运来的'红土'。自开战之后,长江水路已断,云土久已没有货到,靠的是热河土,热河土的牌子,印上一个硬印'一三八'三个字。但是上海的瘾君子们吃热河土,认为最起码,高等人家是不吃的。我和盛老板的交往已有十多年,他虽吃烟,但早已靠买卖鸦片为生,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我说:"我和盛文颐,有一个时期天天混在一起,从没有听他提到买卖鸦片的事,而且看他当时的经济情况,也没有什么本钱来做这行当的。"
郑芬煦说:"陈先生,你毕竟是一个读书人,不知道世务,当时盛文颐并没有贩运拆卖的资本,他只是一个掮客性的人物,譬如刘翰怡一死,家藏云土三五百两,遗属对烟土的处理,毫无办法,于是就由盛文颐代他们负责卖出,买进的人就是我。当时清代遗老极多,每一个遗老过世,都遗下烟土,全由盛老板掮来,交给我替他们变了钱。后来周湘云、张澹如、程霖生死后的存烟,都是由他想办法卖出的,所以盛文颐对烟土的买卖很有一手。好几年前他就到北平去摸热河土的路子,因为他是同文书院出身,日文说得很好,人头又熟,所以在华北早已发了财,现在爽性组织了一个全国性的宏济善堂,包销热河土。热河虽然是东北的省份,但是热河省以外所有出产烟土的烟田,都为他一人经销。从此以后,日军打到哪里,他的热河土就跟到哪里。老实说日本人这一次打仗,一方面是要侵吞中国,一方面也是鸦片烟的争霸战。"他这番话,倒是闻所未闻。他又说:"从前印度鸦片烟到中国,林则徐在广州焚烧鸦片,结果英军打进中国本土,签订南京条约,我们称之为'鸦片战争',这一场战争,似乎已成历史陈迹。可是后来民国成立,军阀各据一方,大家打来打去,争夺地盘,在北方也不知打了多少仗,江浙几省在孙传芳统治之下,也打了不少仗,为的是什么呢?表面上夺政权,实际上仍是争夺推销鸦片的地盘。又云南、广西、广东几省各式各样的战乱,是为了什么呢?说穿了还是为了鸦片。"
我想,一切的政权,当督军,当总司令,当省主席,是一件事,政务的收入,最多占到一半,而很大的收入,却是鸦片。所以百年前对外的鸦片战争虽已结束,而百年来对内的鸦片争夺战,始终还存在着。
全国有好几个省都遍植罂粟花,但是产量最丰裕的却在热河省,名为"热河土",俗名叫"北口土"。抗战一起,各省交通断绝,川土不能由长江运到上海,云土更是无法运销江南各地,唯有热河,是日本人首先占领的地区,所以热河土,是日本占领区的一大资源,不但可以供给华北各省,连华中各地都可以得到源源不绝的供应。
我们在上海,当时买米要排队轮购,或是要长途跋涉到周家桥去购买,可是要买鸦片,就比买米方便得多,因为暗地里有一个大市场,不过要想吃所谓上品的云土,就吃不到了。
名为善堂 实害人民
大家在潮州菜馆中谈得很高兴,而且对方几个人都很爽直,讲出来的话头头是道,什么都不隐瞒,因此我就问他们,宏济善堂到底是怎样的组织。
他们一个个侃侃而谈,说:"宏济善堂只是对外的一个名目,并不挂招牌,各地办公处,也没有招牌。华北分十二个单位,华中分江苏、浙江、安徽、上海等五区,他们的工作,是把热河烟土运销到各地,每一个装烟土的箱子上,交叉贴上两张封条,封条是由日本印就运来,用特制的美浓纸印成的,上面写着'宏济善堂封'。这种烟土箱子运来运去,不但由各地军警保护,而且连日本军队,也诚惶诚恐地看守着,'满洲国'的行政费用,大部分来自宏济善堂,华北临时政府的收入来源也以此为大宗,从前维新政府一切经费,也是由宏济善堂拨付的。
"汪政府对盛老板极不原谅,盛老板也小心得很,所以他到上海只是住在虹口,要请客也只是在虹口范围内的'六三花园'。周佛海、丁默邨等常是他的座上客。但是他从不到愚园路赴宴,也不到南京去拜访汪精卫,所以屡次有谣言,说七十六号要想办法对付他。但是盛老板有日本军人撑腰,只要日本人开一声口,李士群动也不敢动。"
盛文颐除了津贴军政警三方面经费之外,个人拿到他的钱最多的是陈彬龢,许多事都由陈彬龢去干。后来陈彬龢仗着日本海军部的势力接收了《中报》,声势更大,但在《申报》拿到的钱并不多,一切应酬开支,都是盛文颐接济的。接着我又问:"上海方面推销烟土的情形如何?"他们说:"沪西方面由三个人负责,一个是潘达,还有两个人,都是直接向盛老板取货的。南市方面由一个潮州人负责,闸北方面向来由常玉清的徒弟负责,但是现在常玉清已经失势了,所以他要换一个人,目的就想挑挑你。你不要以为闸北是一片瓦砾,其实还有一个远大的计划,要你去周旋一下。"我听了就哈哈大笑说:"我是一个书生,有什么力量去做这种事。"
他们说:"上海方面,唯有公共租界当局不接受盛老板的指挥,因为租界上吸烟的人,吸的都是好土,只有比较穷苦的烟民才肯吃'北口货',此刻的租界上还剩有各种上好烟土,大约吃三年都吃不完。盛老板向来知道你和某先生交好,现在此公虽然远走香港,但是他有一个重要的人员还留在上海,你是有资格和他说话的,所以盛老板希望你出来做这件事。"谈话至此,我才明白他们请我吃饭,是阿吴等想拉我入局,我决意不上他们的当。于是我就随便和他们东拉西扯,嘻嘻哈哈地饮醉了酒而散。临走时,一个姓翁的潮州人说了几句很公道的话,他说:"做过这一行的人,即使坐过牢,出来还是做这行,没有做过这行的人,即使给他发财,也不会沾手的。"我点头称是。接着他又说:"我家太太常年多病,以后会常来麻烦你。"我说:"应当效劳,这是我的本分。"
毒雾弥漫 鬼哭神号
我现在再来讲讲一般烟民的情况。
本来在民国十五年(1926年)之前,一般殷实的富商,或是文人雅士以及家中富有的二世祖,都有这个癖好。有钱的人吃上好的烟土,称做"福寿膏",意思是只要吃好土,既享福而又长寿。
文人雅士吸鸦片,认为可以助长文思,至于二世祖吸鸦片,可以免得出外寻花问柳,狂嫖滥赌,吃烟花费不多,而可以保守家产,况且民国十五年前的法律是不禁止的,许多出售鸦片的店铺,是堂而皇之挂了招牌营业的。到了民国十五年,禁烟的声浪渐渐兴起,新派的学生们,都不喜欢家中有吸鸦片的人,常常劝父母叔伯快快把它戒掉。
民国十七年(1928年),禁烟的法令开始执行,租界上虽然鞭长莫及,但是国际间已经有各种禁烟的组织,指责公共租界当局毒害人民。记得国际联盟会来过一个调查团,于是租界表面上也下了一个禁烟令,捉到烟民,就要判罪的。有一个宗教团体叫"拒毒会",专门搜集贩毒资料,宣布于世,而且将这些资料供给警局,租界当局碍于面子,一个月之间,总有几次案件发表。实际上富商巨绅,还是有私人烟室,一般人也仍然偷偷地吸。这时候,吸烟的人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对外都不肯承认自己是瘾君子了。
八一三之战起,跟着宏济善堂就有大量烟土运到,一条愚园路除了"好莱坞"、"秋园"等几家大赌场之外,三步一楼,五步一阁,几乎全是鸦片烟馆,门口虽然不挂招牌,但是瘾君子自然会按图索骥,联袂而至。
至于南市,虽然经过一场大火,但是沿民国路的房屋都没有烧掉,后面有一条马路,叫做老天主堂街,房屋鳞次栉比,都是从前古老的宅子,由九亩地起,一直到荷花池为止,里面开设的烟窟,总有数百家之多,家家都有红绿灯挂出,名称都很好听,如"一线天"、"雾中趣"、"神仙宫"、"快乐园",以及许许多多很有趣的名目。这些烟窟,走进去一看,都是三开间或五开间的二三进大宅,里面不知从哪里搜集到的红木大炕床,一个宅子起码有十几只烟榻,后来连大天井内都搭棚设炕,还有下等的只有一张席,就有人席地而吸了。
有一类烟窟,是商店改建的,店面全部拆光,一进门就是烟榻,吸烟的人,比挤米还要厉害,榻位是要守候着时机抢的。这条大街,我曾经去观光过一次,我心想,不要说别的地方,只是这一条街,从午到晚,出出入入已经有几十万人,足见当时上海毒雾弥漫,已到了鬼哭神号的地步。
隔了半年,一天晚上又和几个朋友走过这条街,情形也不同了,除了这条街光管照耀如同白昼外,其他的横街小巷也加添了无数大小烟窟,最有趣的,那处有一个很大的天主教堂,或说有一天来了三千名安徽难民,难民不问许可入住与否,推开教堂大门一拥而入,上上下下席地而卧,神甫也奈何他们不得。起初神甫们还设法加以照料,谁知道这班人并不是难民,而全是烟民,一俟占领成功,摊开席铺,就地吸毒,弄得整个教堂全是鸦片、吗啡、红丸和白面的气息,神甫只得望天兴叹,束手无策。
上海人吸毒的情况,既达到这般地步,各条里弄间,虽然不能公开看到,但是偷偷地吸毒,已不算是犯禁了。
究竟上海烟民的数字有多少,我也无从统计,不过,觉得毒雾弥漫,更是变本加厉,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吸毒的人,饭可以不吃,毒却不可不吸,即使把家中的东西当光卖净,也在所不顾。这样,跟着惨事就发生了,冬令的上海天气很寒冷,北风一起,这种人就冻僵了,只要冻上几个小时,就会死去。所以到了冬令,每天早晨,每两三条马路上总可以见到几个被冻死的瘾君子。各条马路总结起来,数目很惊人,弄得租界当局也无法处理,只好拨出款项交由普善山庄办理,南市华界交由同仁辅元堂办理收尸工作,这两家善堂都有几辆巨大的黑厢大卡车,每天早上就分区巡视,见到这种尸首,骨瘦如柴,一束束塞进车厢,一辆车子可以塞七八十具尸体,运到郊外埋在掘好的大坑中。这个地方,俗称"化人滩",就是说把人化为乌有,报纸上的名字称为"万人冢",实际何止一万人!
蛇鼠一窝 你争我夺
我和他们分手之后,盛文颐每星期都有一两次召宴,地点都在虹口。我总是推托不去,经过几次之后,他再也不派请帖来了。不过,那位潮州人翁某却常常带着他的太太来看病,他说:"你不肯入局,我们有几个小兄弟都感到失望,明知你做医生还过得去,但是医生的收入能有几何?俗语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你何苦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说:"这件事情,将来吃手枪有份,后果不堪设想。老实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横财,对我是不宜的。"
翁某也很爽直地说:"现在盛老板的处境更加危险,他对七十六号虽有大量津贴,但是李士群、丁默邨等人,还是蓄意要把贩毒的专利权争夺到手中,所以盛老板非不得已难得到上海来,即使来也小心得很,连到南京去,也有大批宪兵陪他。"
翁某又透露一个消息说,盛文颐第一次从北平回到上海的时候,周佛海表面上要请他到南京去做官,实际上也隐伏着杀机。
在这一段时期内,天天听说打死人。盛文颐本来就是一个多病而瘦削的人,自从办了这件事,气恼更多,体重减到九十八磅,所以在上海稍稍部署一下,就急速要离开,因为当时上海的环境,没有北平来得安全。
隔了一段时间,盛文颐又到上海,我碰到翁某,他对我说:"盛老板还提起过你,听说你在办仁济育婴堂,他想捐十万元给你。"(初时币制还没有"动摇",十万元的数字是很大的。)我对翁某说:"仁济育婴堂接收的弃婴日多,开支几繁,但是现在由国际救济会捐助了大批奶粉,情形就好转了。如果接受了盛先生的捐款,一定引起仁济善堂董事会的反对,我反而要受到各方面的指责,但他的好意我很感激。"
不久,果然有人送来一张十万元的支票,票面不具名,只要我们写"无名氏"就算了,别人都可遮瞒,但我心知肚明这是盛文颐的钱,总觉得忐忑不安。
太平洋战事发生,日军进入租界,盛文颐的居处,由虹口迁入法租界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三井洋行买办的旧宅,这是一个有名的私人花园,内有樱花很多株,盛文颐迁入之时,正是樱花盛放,文颐给我一张酒会的请柬,我再三考虑,还是不去。后来知道,这一天到的来宾有一两千人,但是盛文颐始终未露面,托词有病。从这件事情来,盛文颐还是怕有人乘机会暗杀他。
过了不久,翁某又来看病,他开口就说:"大事不好了。"我问他:"什么事?"他说:"盛文颐的后台是兴亚院,鸦片和其他毒品,都是由'蒙疆政府'供应的,最近日本皇室秩父宫派了一个贵族院的议员团来考察占领区情况,他们回国之后报告说,兴亚院委托盛文颐包销烟土,这是日本政府的耻辱,这种贩毒的事情,应该让中国各地地方政府自行办理,如北平临时政府、南京的汪政府等,这样,这种耻辱才不会连累到日本人的面子。此项建议果然为日本首相所采纳,所以现在日本方面来了一道命令,宏济善堂要从速关张,这件事情来势汹汹,连兴亚院都没有办法,看来盛老板只好放手不干了。"
翁某又偷偷地说:"这件事最大的因由,还是有人在捣鬼,但是他们还要利用盛老板原有的推销组织,听说要请他到南京去当盐务总署署长,那就有一个落场了。"
我听了,也不置可否,心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是意料中的事。
在这个时节,我的诊所里附设了一个小型药铺,由药商岑君承办,我看他的三个配药的职员,面色都不好,一望即知已染有毒癖,我偷偷地告诉岑君说:"这三个职员情况不对,你要加以注意。"他说:"我早已知道了,他们吃不起鸦片,以红丸替代,其中一个人靠打吗啡针度日。但是现在一般药材铺的职员,十有八九染上这种嗜好,换不换都是一样的。"
我对有毒癖的人观察力很强,后来我又看到我那位挂号先生的面色也不对,又有两个学生,竟然也堕入此道中。从此我的诊所中,常有偷窃事情发生,起初只偷一些零星摆设、衣服、杂物,后来竟然连风扇电炉也不见了。最使我伤心的,有两部名贵的书籍,也被他们盗卖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把挂号先生辞去,两个学生也不许他们上门,这样一来,虽然平定了一时,但是后来他们竟厚着面皮来借钱,身上穿的衣服也越来越不像样。这种年轻人,有了这种癖好,死期就不会远,那位挂号先生,死在满庭坊一个陋巷中,两个学生也沦为街头乞丐。我的诊所如此,当然全市情况就更严重了。
害人害己 因果不爽
隔了若干时日,翁某又带了一个人来看病,在我处方之后,彼此又开始聊天。他说:"现在华中承销烟土的权力,已经移交掉了,照理盛老板应该不再有心理上的威胁,可是近来却变成一副深度神经衰弱的模样,鸦片时常吃到醉的程度,逢到有日本人来,他还要饮上几杯酒,酒后常会流泪,自言自语地说:'鸦片的生意,真不好做,对外有杀身之祸,对内妻子儿女吃上了瘾,个个成为废物,真是自食其果。'"
他又告诉我说:"白粉一共分为三等,甲等是六六六,乙等是六七 O ,丙等是七 O 七。其中以七 O 七为最毒,不抽鸦片的人,只要吸上五分,就能死亡;有毒癖的人吸了,虽然不会即时死亡,但生命也会缩到极短,从此死亡的人数,要比从前多得多了。职是之故,南京政府虽接收了贩毒权力,但因来源缺乏,利益就要比盛老板时代差得远了。"
最有趣的是林柏生,因为沾不到鸦片烟的光,所以他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领导一群青年,在上海等地发动所谓"除三害"运动。哪三害呢?就是烟、赌、舞。一天,他们发起扫毒运动,二三千人开进九亩地烟窟区,搜出了一批烟枪、烟灯、烟土、烟榻等,堆起来当街焚毁,表面上看来,他简直成为林则徐第二了,实际上还是争权夺利的内讧而已。
我和翁某经过几次谈话之后,已觉得因果之说,并不是迷信,倒是符合科学的因果率。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翁某,关于盛文颐的消息也就中断了。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