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15:五四运动中胡适提倡白话文,这对我有一个极大的影响
发布时间:2025-07-22 21:41 浏览量:1
林语堂到上海创办《论语》杂志,提倡轻松幽默的写稿作风,出版后风行一时,《论语》末页有征稿规则十条,每条都很风趣。第一条是不欢迎一本正经的文字,如"反对吸烟"等。第二条是不要开口就讲"我的朋友胡适之",因为当时有许多文人,都以认识胡适之为荣,动不动在文章中写出"胡适之如何如何"。这两条投稿条例,大家认为很有趣的。我与胡适非亲非故,不过他是令我少年时代崇拜的典型人物,所以常常想找机会认识他。
我在十六岁时,喜欢看《红楼梦》,那时中华书局有一部《红楼梦索隐》,是蔡元培作注释的,内容大致说《红楼梦》是记明珠家的隐事。不久胡适另外发表一篇《红楼梦考证》,重点是考证作者曹雪芹的身世和《红楼梦》版本,把蔡元培的《索隐》,完全推翻了。从这时开始,我对胡适的考证功夫佩服到五体投地,觉得研究任何学术,从考证方面下工夫最有价值。
五四运动中胡适大露头角,发表一篇《文学改良刍议》,开始提倡白话文,这一点对我又有一个极大的影响。因为我师事姚公鹤和章太炎两位先生,他们都要我读古书,对白话文则嗤之以鼻。我初时写作,觉得文言文容易写,白话文难以下笔。可是多看了几遍《红楼梦》之后,觉得白话文写得好的话,比文言文写的林琴南小说更是传真而美妙。
由于对胡适格外崇拜,便百般设法搜集他的一切文字和刊物。五四运动后胡适的文章,大都发表在北方,上海的刊物只有一份《新青年》杂志,南北远隔,看来似乎没有认识他的希望。
聚餐会上 初识胡适
上海棋盘街相近,很早有一家亚东图书馆,首先用新式标点出版很多小说书,如《红楼梦》、《水浒传》等,书的前面必有一篇胡适的考证文字。在当时的书坊,小说书向来都是线装石印的,老式圈点,分段不明,不要说前面没有考证文字,连小说书作者的名字都没有刊出,所以从亚东图书馆开始,旧小说的面目为之一新。
我最初行医,诊务清闲,上午完了,下午就没有工作,诊所初时设在南京路望平街转角,这地方是上海发行报纸的中心。我利用空闲时间,办了一张《康健报》,是专门介绍卫生常识的周报。因为是创始第一家,销数很广,因此我认识了许多出版界中人。其中有位郑耀南是交际家,他联合各方面友人发起一个"吉社聚餐会",每一会员都属不同的职业,有律师、会计师、中西医师等,中医师就是我,每周聚餐一次。因为社员是十一个人,就将"十一"和"口"字相接,称作"吉"社。聚餐时例必邀一位特客,这位特客,多数是文教界或专业名流。
我们十一个会员之中,有一位是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周,他是安徽绩溪人,精于饮馔之道,每次聚餐定菜,都由他去接洽。当时上海最时髦的菜馆,全是徽馆,因此我们的集会,十次中有七次是在四马路望平街相近,一家有名的徽菜馆"民乐园"。
有一次聚餐,汪孟周邀了一位特客,是来自北方的教授,一经介绍,才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适。我当时高兴极了,真是俗语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胡适见到我们一般社员,都是上海的洋场人物,商业气息很重,所以他发言不多,但对"民乐园"的菜肴,认为是他的家乡风味,十分欣赏,特别是对炒鳝糊、炒划水、炒秃肺、炒圈子几只菜,更是赞不绝口。汪孟周就讲起他和胡氏是四代世交,而且是徽州绩溪县龙井乡的小同乡。他开的亚东图书馆,胡氏有一百两银子股本在内,所以胡适在上海出版的一切著作,如《胡适文存》和《胡适文选》以及一切新式标点的旧小说,都由亚东图书馆发行。
怀念母校 访寻旧址
胡适在席面上问起我的籍贯,我说,我三代之前是浙江平湖,但是出生在上海县城大东门内。他听见"大东门"三字,大大的高兴起来,他说他也出生在大东门外程裕新茶叶栈内,我告诉他这家茶叶栈至今还开在原处。他又问我上海县城内有一家梅溪学塾是否还存在?我告诉他梅溪学塾现已改名梅溪小学,仍在蓬莱路新上海县署斜对面。他听了之后,便说他小时是在这间学校读书,于是和我约定了一个日子,一同到南市去巡视一次,他要探索出生和儿童时代读书之地,我当时就一口答应。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们搭电车到南市,先访程裕新茶叶栈,一路沿着大东门大街走到董家渡,在他记忆中所能认识的就是这地方的一个很大的天主教堂和大码头"南市常关"。玩了很久再搭电车到小东门,进城隍庙,在各式摊档上吃了许多糖果点心,又由城隍庙步行到梅溪小学。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学校的校长茅先生,一个人留在校中改卷子,胡适自我介绍之后,茅校长大表欢迎,并且说他小时也在梅溪学塾读书,所以坚定要留胡适同我吃晚饭,以便畅谈,情意亲切,我们只好接受他的盛意。
这位茅校长生活俭朴,向来进餐只有简单的一荤一素,这一晚他另外添了一碟炒菜、一碟白鸡和两壶绍兴酒,大家边吃边谈,尽醉而止。胡适说这一天给他的印象,是美国回来之后,一个最值得怀念的日子。茅校长娓娓不倦地谈梅溪旧事,坚持要亲自送胡适返旅馆,因此吃罢之后,由梅溪小学出老西门经法租界进入英租界麦家圈,到达老惠中旅馆。胡适又很高兴地叫了一些酒菜,三人重新畅饮,直到深夜而散。
隔了几天,胡适问我徐家汇土山湾天主堂图书馆认识不认识?他想要到那边去参观一下,我说,这个图书馆是专供神父们用的,对公众并不开放,但是我有一个相熟的徐甫靖铎士,他是负责管理图书馆的,我可以陪同你去。于是我们约定了时间一同坐电车前往。
徐家汇天主堂图书馆,藏书极丰富,但完全没有一般图书馆的设备,只是一座极大的藏书楼,连目录册都没有。我们到了那边,由徐甫靖的介绍,可以随便向各书架去取书。有一个部门,藏的是中国历代各省各县的舆地志和县志一类的书,胡适对此大感兴趣,说这类书就全国而论,这图书馆可高列第三位。因此我们在那里盘桓了三个小时,而且还和那位铎士大打交道,以后他便独自去了好几次。
胡适曾问我旧书铺熟不熟?我说:"我平时有空闲,常跑旧书铺,家家都很熟,可是旧书铺集中在城隍庙桂花厅旁和三马路两处,总共不到四十家,还有七八家旧书铺是没有招牌,没有门市部,设在满庭芳的陋巷之中,没有人指引是找不到的。"他听了之后,甚表高兴。他说,他在北京琉璃厂旧书铺家家都很熟,跑进去买书,有一个书桌子,可以尽管坐着翻书看书,或是抄书,即使一本书不买,那边的掌柜还是恭送如仪。可是他在上海到过两家旧书铺,抽了两本书不买,铺中人的面色就不好看了。我说:"招呼主顾,北方人的礼貌,向来为其他各地所不及。但是此地的旧书铺,要是相熟的话,也可以尽看尽翻,连拣中了几本,不付钱带回家都可以。"于是他要我介绍了几家。
后来我才知道,胡适到旧书铺去,目的只是看书,轻易不买一本书。而且他买书的习惯,只买价值银元一元以下的书,超过了这个价值,他便不买。他在北大时,见到任何好书,向来只要开出书单,交由北大图书馆去购买的。
胡适在三马路一带旧书铺跑了半个月之后,有一个感想,认为北方的旧书铺搜集时书虽然多,但是所有的书,都是北方旧家买出来的,其中多数是北方刻本。上海旧书铺有江西版、四川版、安徽版,连华南的刻本都有。还有许多好书,是从浙江宁波天一阁及常熟铁剑铜琴楼两大藏书楼所流出来的,所以他说上海旧书铺未可藐视。
胡适欢宴 童年老师
我陪着胡适到南市各地访旧,那时节上海的交通只靠一条环城电车,在城内城外的大街小巷没有电车,只能靠人力车代步。胡适对人力车坚决不肯坐,认为"人拉人"是不人道的,所以来来往往,大家只靠两条腿走。
我们一路走一路谈,胡适的谈风极健,每谈完一件事,都要大笑一阵。而且他的态度非常客气,尤其因为我那时正在青年,他更诚恳和亲切。只是讲到若干场合,他会隐隐地流露出异常骄傲的样子,一点也不肯迁就别人。
胡适娓娓不休地谈论他童年时的情况,最得意的是考进澄衷学堂连跳几班,这间学堂是由商人叶澄衷捐地数十亩,捐资十万两倡办的。他在谈话时问起我叶澄衷的后代近况如何?我就讲出叶家的情况,在霞飞路有一间大住宅(后来改为新的虹桥疗养院),在江湾有一个叶家花园,子孙很多,其中有一个孙子叫做叶仲芳(别号小抖乱),这位少爷行为荒唐不羁,报纸上几乎常有他闹事的新闻,胡适听了摇头叹息。
他在谈话中又问起他在澄衷学堂中有一位老教员而且担任过校长的谢观,我说:"谢利恒先生,现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担任编辑,出版了好多地理书和中医书,商务出版的《辞源》,他是编辑人之一,一九一七年受上海名医丁甘仁之聘,担任中医专门学校校长,我本人就在那间学校毕业的。"他听见我这番话又极高兴,要我想办法约谢老师吃一餐饭,由他作东道。
我到谢老师那边,约定了一个日期,一同在大新街"松月楼"吃素斋。谢老师见了胡适的面,就谈起澄衷学堂对历届毕业生的考卷,始终完整地保存着,他记得胡适写的九宫格大楷也在其内。(三年后澄衷学堂举行展览会,曾经展出胡适习字卷。)
胡适听了很高兴,他说:"中国自有学校以来,第一部教科书,就是《澄衷学堂启蒙读本》,这一部读本在中国教育史上,有着历史性的价值。是否现在还能觅到一部?"谢老师说:"我本来有两部,一部在进商务编译所时,作为编著《共和国教科书》的参考资料,一部藏在家中,我可把这部送给你作为纪念品。"胡适听了逸兴遄飞,连饮了好几杯酒。饮罢,就一同步行到北浙江路火车站相近谢老师的寓所去取书。这部教科书是油光纸印的线装书,他摩挲很久,因为幼年时读过这部书,他受书之后,就请谢老师取出两张宣纸,一连写了两幅屏条,一幅送给谢老师,一幅送给我。
大约三天之后,胡适又要我陪同到虹口塘山路澄衷去,那时澄衷已改名"澄衷中学"。那天恰巧放假,没有见到什么人,但是胡适还是巡游操场、课室等处,盘桓了三小时,大发"思古之幽情"。
这次会见胡适,他再三再四地告诉我,写文章一定要用白话文,并且要少引用成语,应该"越白越好"。因为各朝各代的文言文都是不同的,汉魏六朝,有汉魏六朝的文言文,唐宋有唐宋的文言文,明清有明清的文言文,清朝的策论,简直全部是堆砌而成,一无价值。到了民初后,严复创立一种新的文言体,梁启超又创了一种新文言体,已经把旧的文言文加以翻新,然而总不及白话文能影响到大众。做文字工作的人最忌写深奥的古文,因为文章写得越古,越是令人看不懂,失掉了写作的意义。这些话对我的影响很大。他还建议我写的字,要"越清楚越好",这一点我也经久地遵守他的意见,连开药方也从不写一个草字。
同乡前辈 大发牢骚
胡适何以辞去了北大教授到上海来,我并不知道内中情形,只知道那时胡适在上海并没有任何职务,住在老惠中旅馆,中午一定到亚东图书馆进午餐,饭后就和汪孟周等打几圈麻雀(即打麻将),但不久又绝迹不去了。
我们的吉社聚餐会,每周照常举行,汪孟周有时吃得醉醺醺。我提起胡适为何久无消息,汪孟周就搬出满腹牢骚,从他许多牢骚话中,我知道了好多关于胡适的事情。
第一件事。胡适到上海,有人介绍他给《时报》老板狄平子,要做《时报》总主笔,但是没有成功。
第二件事。李小峰在上海办了一个北新书局,专售鲁迅著作大发其财。胡适要亚东图书馆改招牌,迁移发行所到四马路,不售旧书,专门发行新著作。汪孟周认为经济上不容易办,于是胡适就要亚东结出历年版税和退回壹百两银子的股份。汪孟周再三劝他:"书生不能经商。"后来胡适就同邵洵美等开了一家"新月书店"。
第三件事。汪孟周又告诉我,胡适从前到上海,认识了刘半农,结伴游乐,常到云南路会乐里妓院中去。汪家与胡家是四代世交,他见到这种情况,很不高兴,亲自到会乐里妓家,对胡适说:"你是青年人的偶像,如果你到妓院的事传开来,所有《胡适文存》及一切书籍,都没有人来买了。"如此劝阻,所以这件事没有张扬出去。不料后来胡适又认识了邵洵美,再度走入风月场中。这些事情,后来胡适自己在他的《四十自述》中都有提及的。
以上所讲的三件事情,虽然是汪孟周酒后的牢骚话,但内中所说的都是外界所不知道的。在一九二九年一度会到胡适之后,差不多十九年没有见面。在这期间,他当过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抗战期间又当过驻美大使,联合国第一次成立大会主席之一,成为全世界闻名的学术界领袖。
再度会面 更加亲切
胡适的声誉,遍及全世界。在抗战前夕,日本政论家伏室高信特地到中国来访问他,说是"日本民间只知道中国有三个名人,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梅兰芳,另一个就是胡适。"这位政论家把谈话记录,刊在一本叫做《亚洲内幕》的刊物中。在美国人的心目中,胡适是中国人中声望最高的人,所以在抗战期间,国民政府也因他声誉崇高而特派他为驻美大使,我心想以后再也无缘见到他了。
待到抗战时期,我的医务生活大非昔比,由一个竹布长衫开始的清寒学生,居然也挤入上海时医行列中。在这时,我积蓄了一些钱,在威海卫路二号,造了一座四开间三层高的洋房,正门对着跑马厅的大门。
我的洋房的三楼,因为自己没有用处,战前租给现在香港的一位巨商王宽诚。初时收租金四百,到抗战末期,币制贬值,拿这个租金,只能买到若干香烟,一到胜利,王君生意发达,他就迁移别处。
我受到货币贬值的教训,就再也不租给人家了,把三楼四间房间,三间改成客房,一间改成客厅,专门用以招待外埠来的亲戚朋友。那时节最高法院院长焦易堂卸任之后,改任中央国医馆馆长,我就招待他住在我家客房中很久。
我太太的大姊王丽芬女士,嫁给科学界名流吴有训。吴早年留学美国,得到物理学博士学位,战前发明了弹道力量的计算法,得过奖状。回国之后,担任清华大学物理学院院长,抗战时期,率领许多学生到昆明开办"联合大学",他是早期科学家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钱学森是他的助教,后来得到诺贝尔奖金的杨振宁、李政道是他亲自授课的弟子,而且好多科学家到美国去深造的手续都是吴有训一手包办的。
我与吴有训谊属襟亲,一九四六年他从重庆飞来,当然住到我家里。吴氏具有科学家的脾气,谈吐爽朗,为人和蔼。他说:"我是公教人员,住不起旅馆,只好来打扰你了。"我说:"不论你住多久,我都极端欢迎。"他住了两间房,另外一间作为他的客厅,一间他用来招待他的朋友。
他的伙食,都由我的太太指挥女佣按时供应,吃的都是上海家常菜。他清苦了多年,饮食向来简单,一到上海,吃了我们家庭菜认为是异常的享受。但是科学家的脾气,从不说一个谢字,我也从不问他招待的是什么人。有一位很瘦很长的客人,他介绍说是梅先生,即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很喜欢饮酒。但吴有训对酒从不沾唇,所以常拉我作陪,因此我也认识了大名鼎鼎的梅贻琦。
有一天胡适光降,他是赴南京开制宪会议,到了上海专程来拜访吴有训。他一见我,还能说出我的名字。那时他住在国际饭店,离我家近在咫尺,他晚上应酬很忙,中午自己上菜馆太不方便,知道吴有训吃得好,于是到我家来吃中饭。我素来讲究饮馔,所以也特地为他做了几只好菜。这时徽菜中的名肴,早已悉数成为上海菜式,所以他对我家的家庭菜赞不绝口。
胡适无论饮酒或讲笑话时,对时局问题,常避而不谈。那个时期,他的家乡安徽,差不多一半以上都已变色,他只谈到他的家乡绩溪龙井乡上村改为适之村,共有五百多个户口,他家门口被写了八个大字"胡适之家,不可乱动",他家祠堂已改为五四运动展览会永久会场云云。胡适谈到这点,认为那位北大图书馆馆员,看来还不会难为他。
胡适后来差不多天天早晨到我家来吃粥,吃罢之后,就同吴有训出去接洽各种事项,中午又回来进膳。那时节我诊务很忙,除了在进膳时略与周旋之外,其他时间,我只管看病。只有一次,他来参观我的藏书室,见到我所藏的医书有六千种之多,他说:"一个中医,藏有医书如此之多,是我所意料不到的。"我又带他参观我贮藏的许多杂志,如《甲寅》杂志、《新青年杂志》、《国闻周报》、《逸经》、《论语》等数十种,都是由第一期起全部完整而经过特别装订的。只有商务出版的《东方杂志》,实在出版得太早了,大约在光绪二十年出第一期,所以我只搜集到后来的二百多期。他看了之后,对我表示这是很费工夫的。
我另有一间小房,搜集各种医史文物,从刻有病名的殷代甲骨一块,到写有药方的流沙坠简二条,还有道教炼丹的铜炉,各种各式的葫芦药罐,以及许多名医的字画。至于清代医生用的药瓶、药橱、药箱不知其数,他看了连说不容易。
胡适在我家中,常时喜欢讲笑话,谈小脚,谈辫子,谈打麻雀。他又常提起他的太太江冬秀女士。他说,他太太虽是小脚,但早年就解除束缚了,他称她是"改组派"。关于他自己的辫子,在考取官费留学那年(宣统二年),他还是拖着辫子上船的。至于打麻雀,他的太太最欢喜,他自认是怕老婆会的会长,所以非但不反对,而且常常在案牍疲劳之后,也参加打几圈。
在这一个时期,我和胡适常常见面,他给我一个很好的启示,他说:"不问业务如何忙,每天的写作不可废!"我说:"我天天早晨要写一段东西,或是写信,或是写医学文稿。"他说:"那好极了!你要永久地保持着这种习惯。"这句话我至今还记着,现在天天能写些东西,是得力于他的启示。
三度把唔 朝夕相见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南京举行国民大会,这是各省各县各行业全国性的代表大会,我们中医界全国有八位代表。我获得的票数最多,是中医界的首席代表。当时到南京的代表,共有两千余人,一时代表云集,高贵旅馆都告客满,幸亏吴有训住在南京中央研究院,他们夫妇坚决邀我到中央研究院内他们府上居住。中央研究院地方真大,他们住的是一座小洋房,这房子原是为蔡元培特地建造的,蔡氏逝世后,就由吴有训居住。
那时节,各省教育界代表纷纷到了南京,找不到旅馆的,都住在中央研究院,李书华由外国赶来出席,也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初到的第一天,吴夫人在院内餐厅间摆了两桌酒,邀请许多远地来的代表,同时为我洗尘,又为我介绍认识许多教育界知名人士。当时胡适是中央研究院的首长,所以这次宴客他也在内。开席之后,胡适和我同席。他说:"现在我们是同事了,希望你常到我书斋来谈谈。"他的书斋就在这院内第二座大厦的二楼,为了要集中大家的意见,因此代表们常常麇集二楼大厅,即在胡适的书斋之外。
国大代表大会开幕之前,秘书处通知各省各业的首席代表,先举行了三次茶话会。胡适见到我也是首席代表,每次都邀我一同去出席,因为车辆缺乏,所以每次都同车前往。
那时节正式大会尚未开幕,就发生了一个大风潮,因为国民党与民社党、青年党先时有过一个协议,就是国大代表无论多少人当选,民青两党一定要占代表总数十分之几,要是民青两党落选的话,便由国民党通知当选党员自动让位于民青两党的候补者。
这个办法,国民党初时认为有权力可以做得到,但是实际上经过公开选举,公开发表的国民党党籍当选人,纷纷声明退出党籍,但依然到会,秘书处不发出席证,因而闹到天翻地覆。这班没有出席证的代表,举行"抬棺请愿",闹到满城风雨,当时胡适是首席代表会议中的主席,他感觉到非常没趣。
开会初度,大家想竞选为主席团成员,当时全体代表有两千几百人,主席团的名额,只有几十名,当选的人至少要有三十票。我的一票,来拉的人多到不知其数。胡适的意思,要我选李书华,但中央国医馆的馆长焦易堂要我选他。于右任、杜月笙都来拉票,我弄到毫无办法,不答应要伤感情,答应不知投谁是好,终于我投了某人一票,这人是谁,我至今保密。
主席团人选解决之后,就是要选举总统和副总统,这时又起了一个风波,原来蒋主席坚决表示不肯当总统。这事大出一般人的意料,国民党连开了几天会议,作了一个秘密决定,就是依从蒋主席属意的胡适当总统,他自己退居副座。这个决定当时只有风传,连胡适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我只见中央研究院的人乱作一团,会议到了半夜三点钟还没有结果。那夜我到了凌晨四点钟方能入睡,到了七时,外间又轰轰然地闹到一塌糊涂。我又被吵醒了,急急忙忙起身,原来中央研究院外面来了六十名宪兵,都是来保护胡适的。
其实,早在一个钟点之前,胡适已秘密离开了中央研究院,避到一个任何人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他表示坚决不肯担任总统,后来由傅斯年(孟真)亲自向最高当局解释,说胡适只愿意国民大会开得成功,同时拥护蒋主席当总统。其实也因找不到胡适本人承认竞选,这件事只得作罢。
国民大会 胡适逞能
我住的中央研究院,内部院屋,一座一座很多很大,住上了六十八个国大代表。在大会开幕前夕,胡适之带一大包信来,其中关于我的,他讲一位李夫人转给我,李夫人还在信件上注上一笔,说是"陈医生,见此信后即到胡适之先生书斋一谈。李太太"。那天晚上我正有应酬,回来已是十一时半,见了这封信就急急忙忙到胡适书斋去。
到了胡适书斋看见人头涌涌,都是在谈着被逼退让代表的事件。实在这件事情,不论讲法律,讲道德,都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大家签了一张不公开的建议书,大意是说:退让代表,要照发证书,照发一切公费,自签退让文件,以平公愤。他们也叫我签了一个名,而且告诉我,这些退让代表到了南京之后,绝食已有四天,报纸虽曾发表,但语焉不详,只有一部分西报略有透露。所以在开幕第一天,一定要对这些绝食代表有所表示。胡适想到国大代表之中,有中医,有西医,也有护士,应该组织一个慰问团,去访问这些代表,为他们治病。希望我再约一位京沪中医同去,我就推荐了丁济万,胡适也同意了。
到了开幕那天,到场的代表两千多人,胡适担任临时主席,他态度镇定,说得一口纯正国语,处事层次井然,全场掌声如雷,当然他的声望也能震慑全场。这天蒋主席也出席,那时他也是代表之一,坐在第一行,接着上台演讲,会场的气氛,十分庄严隆重。
休息十分钟之后,便讨论正式主席团如何产生,顿时数十人举手要发言。胡适规定每人可以发言三分钟,依次登台各抒已见。不料意见纷纭,第一人发言,第二人就驳,第二人发言,第三人又驳,一时舌剑唇枪,纷乱到极。加上全场坐着的代表,合乎己意的拼命拍手,不合乎已意的嘘声大作,会场秩序为之大乱,而且要求延时讨论的条子,雪片般地送到秘书处。胡适一看情况不好,这时已到了下午五时的散会时间,于是他急中生智,就请于斌主教登台作紧急建议,说是"大光路国大代表招待所,有数十名退让代表绝食已久,我们应该派人去慰问一下"。此言一出,纷乱气氛就缓和下来,同时于主教宣读一张慰问代表名单,都是国大代表,由西医胡定安代表等三人、中医陈存仁等二人、护士代表华淑君等,即时前往慰问,于是胡适就乘机宣布散会,时已五时十分了。
我们一行代表坐了四辆汽车,飞驰大光路,那个地方荒僻得不得了,是在明故宫后面飞机场的旁边,那边的代表都是来自遥远省县,早已吃尽当光,衣衫褴楼,洪兰友先由汽车上搬下无数面包水果以及板鸭香肚等,原来绝食代表号称有一百几十人,实际只有八人留在南京,其余早已四散回乡了。他们纷纷诉说,他们都是依法选出的代表,所得选票极多,理已当选,不料党方坚决要他们退让,不合法不合理莫此为甚。于斌主教也表示愤怒,发言庄重,声若洪钟,各代表个个都泪下如雨。洪兰友便乘机每人致送饼干一盒,其实盒中就是公费。这些绝食代表,身体衰弱已极,于是就由中西医代表替他们检查诊视,胡适和于斌早退。三个人立刻输血,一个人打葡萄糖针,四个人只愿服中药。洪兰友托我要在夜间十时之前把八个人的病况给他一个报告,据说蒋主席等着要看。这八位代表的大名是杨翘新、连退庵、李化成、颜泽滋、周游、刘彬、黄谟、张敷。我仔细诊断完毕,写了一份诊断报告,交给洪兰友。后来这八个人,七人自行离去,一人疗养了较久。
胡适在第一天当大会主席的情况,十足表示他的才干,真是了不起!
孝顺父母 爱护妻儿
现在要讲其他问题了。早年《新青年》杂志出版后畅销各地,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都是惊世骇俗之论,一时全国上下为之骇然。其中有几篇文章倡议"只手打倒孔家店",而且主张"非孝",认为孝敬父母,罪大恶极。一般人对这几篇文章,分不出哪一篇是陈独秀做的,哪一篇是胡适做的。所以大家初时的印象,胡适之对父母,一定是属于非孝一类的。
但是胡适方二岁时,随同他的父亲胡铁花到台湾,四岁又跟了母亲回到安徽,就在这一年他的父亲在厦门逝世,所以他得到父亲的温情很短,直到他六十三岁重临台湾,他不但把父亲的遗作出版和整理,还替父亲立了一个很堂皇的纪念碑。胡适这种行径,实在是一个孝子。
在他写的四十行述中,一再提到母亲对他的慈爱,"八年的家乡教育",完全是他母亲一手栽培的。所以这些文章都可以见到胡适对母亲也是很孝的。
他从小由母亲的安排,与江冬秀女士订了婚。在出洋之前,他母亲主张先结婚后出洋,但是那时节经济情况很差,胡适没有答应。到了美国,虽然爱上了一个姓陈的女学士,但是他不愿意违背母亲的叮咛,眼光光地看着这位陈女士嫁给他的朋友任先生。程天放有一篇文章说:"他的立身处世,却完全符合中国的伦理之道。他对母亲非常孝顺,他和夫人江冬秀女士的婚姻完全是家长作主订定的,在结婚以前,两人没有见过面,可是他对夫人终身敬爱,到老不变。总统挽适之先生说:'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真是非常允当。"胡适还说过"中国人的旧式结婚,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名言。
至于胡适的长子祖望,由他一手栽培在美国当上了教授,待到胡适逝世,祖望特由美国赶到台湾亲视成殓。次子思杜,是一个不肯读书的孩子,虽然也留美多年,但一无成就。而且回到上海之后,狂嫖滥赌,很不争气,一直到现在还留在大陆。
胡适对待朋友的态度,一向好到极点,我只提齐如山与梅兰芳、齐白石三个人的事:
一、齐如山有一篇文章说:"我与适之先生相交五十多年。在民国初年,他常到舍下,且偶与梅兰芳同吃便饭,畅谈一切。一次,梅在中和园演戏,我正在后台,适之先生同梅月涵、周寄梅两位先生忽然降临。我问他,你向来不十分爱看戏,何以今晚兴趣这样高?他已微有醉,说:'我们不是来看戏,是来看你。'后来他还在医院中给我写了两封很长的信,一封是讨论《四进士》一戏的意义,他说:'所有旧的中国戏剧中,以《四进士》的台词最精彩,因为有大部分的念白接近白话文。'"
二、他对梅兰芳相当爱护,梅氏出国演剧,预先印了一本特刊,胡适亲自为之校阅。梅的英文演讲词、宣传品,都经胡适改正过的。
三、胡适对齐白石极端钦佩,曾经与黎锦熙、邓广铭合编一部《齐白石年谱》,这也可以表示他对艺术界的热忱。
书生报国 鞠躬尽瘁
一九五二年,胡适先到台湾去讲学,观察情况,次年仍然返美,直到一九五四年,才由美国回台,然后正式久居。他在台湾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一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主持"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致词极为得体,料不到在接近散会时,心脏病猝发,就倒在地下,与世长辞!消息传到香港、我有好几天觉得不舒服。
他的为人处世,不脱书生本色,他一生对学术的贡献,已尽了他最后一分钟的努力,可以算得是学术界的一位真正大伟人,在台湾有三十万人自动跟着送殡是应该的。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