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11):吴四宝算是孤岛上一个枭雄,致死之因传说纷纭
发布时间:2025-06-03 08:21 浏览量:3
我们在上海沦陷区的生活,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来讲。
第一个阶段,是在傅筱庵当市长的一段时期。这个时期,对租界上的人民,丝毫没有影响。第二个阶段是汪精卫登场之后的一个时期,租界上就受到枪杀绑票的威胁。第三个阶段是日本人向英美宣战,日军开进租界后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我们就想到汪派的势力会跟着伸展到租界,但是实际上,日本占领了公共租界之后,除了币制和报纸的言论方面受到控制之外,日本人认为公共租界是日本军人所占,政治与汪政府无关,仍然沿用着旧时公董局制度,不过总董却换了一个日本人,副总董名义上由中国人袁履登担任。
英美势力 扫除一空
八一三战事初起,国军退到南京之后,日本军人的每一种细小事情,大家传得很快,我记得有三件事。一件是乡民进出租界,日本宪兵一定要他们脱帽鞠躬致敬,同时还要略略搜查一下,搜到香烟,要他们拿出来看一看,如果是英美香烟,便会被掴一下耳光,如拿出来是大联珠,或金鼠牌中国香烟,他们就大喝一声,让来人过去。因此有许多乡下人,为了免除麻烦,特地买一包中国香烟,作为护身符。有些人就在鞠躬之后,出示香烟,简直像是通行证一般。日本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初时大家都想不出理由来。
第二件事,是市民经过北四川路桥堍,都要下车向站岗的日本宪兵鞠躬致敬,有一个西侨,昂昂然地走过桥面,略略向日本宪兵点头致意,这种情况中国人也有的,日本宪兵倒并不重视,而对这个西人却大肆咆哮,要他立正脱帽鞠躬,鞠躬之后,还伸出巨灵之掌,啪啪地连打了好几下耳光,而且命令这西人匍伏地上,日本人骑在他的身上片时,才放他走。
第三件事,北四川路桥渐渐放松了,市民坐人力车都可以通过,不过在车子上仍然要脱帽致敬。有一名西人,也坐了一辆人力车,行礼如仪,本来应该无事,谁知道宪兵竟勒令停车,命令车夫坐上车子,反让那个西人拉车。这件事使当时围观的中国人感到十分痛快,因为租界上的西人,一向轻视华人,所以宪兵这一个措施,竟然有人叫好。
后来我们才明白日军的这种行动,都是含有反英意义的。
珍珠港事变前夕,报纸上的反英美的消息越来越显著,只知道日本的来栖大使与美国总统谈判,这时期,朋友相聚,无非谈些报纸不登载的时局推测。有人说日本人这次对中国作战,是陆军部单独主张"南进政策",而海军部事事掣肘,认为"南进政策"是错误的,他们重大的任务是要采取"北进政策",扫除英美势力,这样可以轻松地实行大东亚主义,将东南亚所有小国家并吞殆尽。
我对朋友间的推测,总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过几个有资格的朋友说,中日战争,日军曾到过独山,再要打进重庆,时间越来越缩短了,而且看来国军有若干地方,脚步大乱,一切部署都落在事实之后,这个时候真是危险到了极点。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出路,希望英美加入战争,才可以解围。这不过是渺茫的希望,谁都不信会成为事实。
料不到日本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大队日舰突然侵入珍珠港,对美国军舰大肆轰炸,美国的海军损失之大,是他们历史上从来未有的。又隔了几小时之后,日皇诏告天下,向英美宣战。
不久,日本人居然把一批英美人关进集中营,原来集中营早已布置好了。
这天报纸被抢购一空,因为报纸上刊有同盟社的电讯,说日军已攻打香港,怎样怎样顺利,又有一则电讯说英国最大一艘威尔斯号母舰,被日军炸沉。
后来,报纸上的电讯,只是说今日日军占领某地,明天占领某地,真是势如破竹,进展之速,出人意料。
当时上海人都敏感得很,形势究竟要坏到什么地步,任何人不敢想下去。汪精卫在这个时候,忽然和日本人发表了一个联合宣言,内容要点有"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话,而且隐约说这是大东亚战争的开始,南京政府必全力支持。这个联合宣言,我看了六七次,心想说不定连我都会被征兵役,那可就不敢想象了。
汪精卫这篇联合宣言,仅是制造一些气氛,实际上,汪精卫所属的和平救国军及杂牌军队为数五六十万,这时逃役的人不计其数,因为这种军人志在领饷,混一口饭吃,而且还可以掳人勒赎,坐收当地烟赌的黑钱,现在既真的要参战,他们就开小差,溜之大吉了。
个中秘密 丑态百出
日本军队进占租界之后,起初还有抗日分子暗中在重要地方放几个炸弹,日军就用结绳而治的办法挨户搜查,过了一个短时期,这种情况也就消失了。七十六号也接到命令,再也不准在租界上开一枪,而且暗中制止几个绑票头子,不准再有绑票行为,因此租界上的一般市民,反觉得安定下来。这是日本人的一贯作风,凡是占领了一个地区,就用这种手段来安定人心,我们一般居民的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
起初,日军在太平洋作战,打一处胜一处,后来麦克阿瑟采取"跳岛战术",一步一步反攻跳回,那时节,日本方面在租界上有两种措置:一种是要市民把短波无线电交出,一种是实行宵禁,对我们做医生的,发给夜间通行证。这种通行证检查很严格,中医一共发了二百张,西医发了四百张,所以一到晚上,全市灯光暗淡,人人觉得气闷非常。
战事新闻封锁得越厉害,谣言越是多,日本人接收了租界,含有抗日倾向的报纸即时停办,大家都感觉到心理压迫,有说不出的难过。
四郊的乡民到上海来,传出的消息比我们住在租界的人来得快,而且多数确有一些根据。
我们一般同等阶层中人,反而因为在家的时间多,出外的时间少,好像蒙在鼓中一般,要是利用电话探询,又怕闹出事来。有一个传说:四个人打牌,一个人大输而回,于是赢者打电话给输者说:"你高兴不高兴来反攻呀?如果想反攻,还有机会。"这原是打牌者的口头禅,不料电话有人窃听,竟闹出一场大祸来,所以我们打电话时,措词十分小心。
那时节,明星影片公司经理周剑云,因为公司被毁于炮火,无事可为,他就对我说:"你的诊所二楼地方宽阔,交通便利,何不用作朋友聚集之所,大家交换交换新闻。"我说:"好的。"从此每天下午五六时,总有七八个甚至十多个朋友到我这里来茶叙,我便备一些家常点心供客,大家谈上一二小时才散。
有一个朋友,对汪派伪府的情形相当熟,他说:"汪派以开枪杀人取得政权,但是他们自己人却也用手枪打来打去,派别之多,纠纷之多,是大家想象不到的。罗君强时常想打死李士群,李士群又派了许多特工,天天候着罗君强。梅思平又和丁默邨形同水火,而丁默邨又和李士群极不相容。周佛海和陈公博势不两立(将要胜利时,两人几乎要召集各方部队决一死战),后大椿被枪毙,耿绩之用手枪自杀,至于熊剑东屡次遭遇危险,林柏生因为分润不到,常在汪精卫面前挑拨是非,因此内部又常有许多自相残杀的事件发生,此外双方或三方还常利用借刀杀人的办法。毒毙吴四宝是李士群的杰作,最后李士群被毒死,又是罗君强的杰作。
"至于第二流角色,只要大家心里有不痛快,就引诱引起事端者到一个地方,砰然一声解决了这个人,然后在郊外掘一个坑埋了就算了事。七十六号里面埋掉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在税警团本部,也动辄打死自己人,用埋葬的手法掩饰事实,外界一点也不知道。"
一位朋友听了这些消息,连声叹息,认为汪派以暗杀起家,由于手枪多子弹多,后来就将这些变成他们自相残杀的工具。
又有一位来自北方的朋友说:"汪精卫到北平,他本来以统一政府首领自居,但是一到那边连碰了无数钉子,吴佩孚拒不接见,王克敏原是他幼年时的同学,到这时不谈政治,专门谈汪精卫与袁世凯交往的一些旧事,而且说:'你的拜把子兄弟袁克定(袁世凯长子)住在颐和园内,现在老病缠身,穷得不堪设想,你何不去探访一下?'"
汪精卫听了这些话,明知是王瞎子在揭自己的疮疤,连面孔都红了起来。
日本人又逼他要到"满洲国"去会见康德皇帝(溥仪),这是一种更大的侮辱,溥仪本来是汪精卫革命的对象,现在要去向敌人表示友好,这是任何人所不愿意的,但是汪精卫处境如此,也不得不忍辱含羞地去了一次。
又有一位朋友说:"日本这一场战事,他们国内的钢铁已罗掘俱空,因此要汪精卫供应钢铁若干若千万吨。汪精卫则说:'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钢铁?'日本人说:'单上海一处,所有电车路轨以及钢窗铁门,只要你下令全部拆下来,数量已很可观,你说过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这是义不容辞的。'汪精卫当即下令要拆路轨、钢窗以及英美人留下来的铜像。"不久,上海方面果然接到命令,家家户户都要拆铁窗铁门。我记得南市的电车路轨首先拆除,运到汇山码头,整整堆满了一个码头,连日军的行动出入都受到阻碍。虹口区的钢窗先拆,也搬到汇山码头。日军方面又说,目前船只缺少,拆钢窗的事,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后来形势日非,运输几乎停顿,所以租界上许多地方的钢窗得以保留,然而这件事已经震动全上海,上海市民无不切齿痛恨。
一个南京来的人说:"上海毕竟是福地,每户每月还有七度电可用,南京民间每户限用三度电,而且还要分区停电,常常一个区中连街灯都全部熄灭,洋烛早已被抢购一空,好多人家一到晚上只好乖乖地睡觉,本来夜夜笙歌的夫子庙,到了晚上也寂静无声了,所有舞女歌女都已变成暗娼。"那时节人人都穷,只有少数新贵才嫖得起。
一位朋友说:此时贪污成风,特别是汪派官员们,一掷万金,阔天阔地,但是币值天天在跌,小部分公务人员也活不下去,尤其是若干清闲的官署中人,如考试院、审计处、印铸局等都无公可办,也无粮可出,真是苦不堪言。
诸如此类的谈话,虽说是形容绝倒,但是都与实际情况差不了多少。
股票狂潮 由盛而衰
在抗战极激烈的时候,上海的币值一泻千里,大家都忙着囤货,但这是要有实力才能做到的。我和各界各行的人都有接触,有人劝我早作准备,保持币值,我就依了他们的话,最初每天诊金收入,除了开支,多余下来的钱,可以买白报纸两令,这时白报纸的价格,一天天直线上升,渐渐地我只能买一令,再过几天连一令都买不到了。又曾改囤阴丹士林布、糖精、奶粉之类,这些东西也天天暴涨,后来每天诊金收入,只能买三包洋烛,或仅能买英美香烟一罐。
再后来,多余的一些钱,什么也不能囤,只能买一两个银元。市民在这个时期,开口不讲别的,只问"你囤什么?"似乎除囤货之外,大家没有其他生计。
有钱的人以及新贵钞票太多,为了避免黄金美钞价格日益高涨,于是经济当局就导引这种泛滥货币到三家交易所去。本来上海有纱布交易所、金银交易所、证券交易所,开战之后,交易清淡得很,此时,大家都从事于这项买卖,每天出入数字极大,因为币值跌得快,所以大家都赚了钱,钱越赚得多,参加人也越来越多,当时连伪府的新贵也混入其中做买卖。记得有一件事实,有一回纱布飞涨,七十六号的吴四宝做的是空头,有一位潮州巨商做的是多头。吴四宝这一次蚀本蚀得很多,他便亲自带了许多佩枪的人,到纱布交易所去,口口声声说要取缔投机,捉拿捣乱金融分子,这样一来,市价就在一天之中跌去了一半。其实这是吴四宝为了保持自己财产玩的把戏,那位潮州巨商竟在这次风潮中逃得不知去向。
从前上海上市的股票,大约只有一百种以内,对象有限,币值的泛滥无限,于是股票的飞涨也一天一天不同,一小时和一小时不同,股市中最火的是永安纱厂和新光内衣厂的股票。
新光内衣厂老板傅良骏,在厂子开业时我就认识他,该厂最初的规模仅是小本经济,设在吕班路三德坊弄堂口,占据着一个弄堂的几间房,只有三架缝衣机,他的太太亲自坐在机旁工作,专为法租界一批穿西装的人修改衬衫(当时上海的原装衬衫衣袖太长,一定要经过修改),所以这个档口生意很好。傅君脑筋动得很快,就向外国订了裁衣机、缝衣机以及衣料等,在三德坊租了一幢楼,专门制造内衣,牌子叫做"司麦脱",因为司麦脱三字是洋泾浜英语最流行的"时髦"。
不久,生意源源不断,货如轮转,连南洋及东南亚一带都向他订货,又因为宣传得力,于是他就迁出三德坊,开了一家很大的新光内衣厂。待到股票风潮来临,傅君的股票上市很早,他也相当有魄力,在虹口大连湾路购买一块空地,开始建厂,于是其股票列为小型实力股的第一位。他在很短时期内,便把这块地皮造成一个大厂,于是开始大量生产,而股票越发越多。
傅君办事能力极强,在与女性交际方面的发展也很大,差不多著名的交际花都和他有相当的关系。老西门方浜路(今方浜中路)有一个姓牛的人家,他的家人有病都由我看。他家有一位小姐,长得好似天仙化人,仪态万千,竟然也是傅君的朋友。傅君的品格和谈吐,实在很粗鲁,料不到所交的女朋友,个个都温柔出众,真叫人艳羡。
后来股票市场停业,无数人手中都拿着一沓废纸。傅君也到过香港,但是他的手法在香港却打不开,最后移居台湾,郁郁不得志而逝,这是后话了。
向导新兴 形势大变
在沦陷时期,忽然出现了一种"向导社",我第一次见到社中人,是在新雅酒楼吃饭时,邻座有四个朋友,呆坐着并不点菜,我问他们约了些什么客人,他们笑嘻嘻地说:"我们用电话叫了四个向导社的女子,她们答应即刻就来。"我就想到在报纸上也曾见到一家向导社开幕的广告,据说在外国也有这种组织,是专供陪伴旅客游览的,在上海这还是一种新兴事业。所以我也在隔座留意着,想看看来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女性。隔了大约十分钟,果然见到四个女子走到他们的座位边来,穿的衣衫,一律是蓝色的布旗袍,看上去好似制服一般,她们入座之后,和客人有说有笑,有一个还大发议论,说导游也是一种正当职业,不过初次出来做这一行,有许多地方不熟悉,希望客人原谅。我听到她们谈吐很斯文,脸上并不涂得花花绿绿,一点也没有妖冶的姿态。
不到三个月,报纸上向导社的小广告,有如雨后春笋,总有百余家之多,这时就完全变质了,许多客人在吃饭之后,就把她们带到旅馆中去了。
当时向导员的收费是每小时一元,到这个时候,客人如果不作非分之想的话,坐满了一小时,她们拿了一元就走,如果客人另有企图的话,就要另给酬金十元二十元,那么客人也得偿所欲了。
从这时起,一般人对向导社的看法就不同了,都把这种组织当做变相的妓院,而且不问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一个电话,向导女郎马上应召到来,旧时没有"应召女郎"的名目,实际上倒是开了应召女郎之先例。
向导社营业的进展快得很,顿使各家旅馆都客满起来,而且还有几家向导社便开设在旅馆中,随时有一种刊有向导女郎相片的宣传品塞进房中,有兴的话,就可以与来人接洽,片刻之间,便可达到某种目的。当时上海人将这种女子称做"向大人",其时干这行的女子,已有几千人了。
不久,便有进一步的招徕,有一家"陶陶向导社",他们觅到一个畸形生理的女郎,胸前有三个乳头,经小报一发表,居然门庭若市,营业鼎盛,该社的老板大发其财,而这个畸形女子也得到一个外号,叫做"三潭印月"。
又过了一个很短的时期,陶陶社扩充营业,径自在社中辟了几十个房间,让客人可以就地解决。后来好多向导社都响应起来,严重影响了社会风气,这是沦陷时期发生的怪现象。
话剧风行 卖座甚盛
在沦陷时期,外国电影中断,国产电影产量甚少,我记得有一部外国电影叫做《碧血黄沙》,还有《出水芙蓉》等三五部电影,各头轮电影院,因为无片可换竟把这几部片子反反复复重映不已,但卖座依然不衰。
从前上海有一个由唐槐秋领导组织的"中国旅行剧团",在卡尔登电影院演出话剧,因为剧本好,演员好,以及音响效果好,所以把大批电影观众都吸引了去,生意好到要几日之前订座,否则就有向隅之势。
接着就有许多具有表演天才的人,也纷纷起来组织剧团,分别在各电影院中演出,卖座也很好,后来连歇业的辣斐舞厅也改演话剧了。
本人有一种观念,中国老百姓都有抗日性,凡是卖座的戏剧,必定要派人去暗中察看,遇到台上演出稍有抗日意义时,就要召集团主谈话,甚至勒令停演。但是编剧都乖巧得很,有一出《桃花扇》,故事虽是明代的人和事,但这种人物的言行,一望即知是在影射当时某些降日的人物。这出戏当时卖座最盛,日军一度勒令停演,但是经编剧稍加修改,换了一个戏名,改称《李香君》,依然场场客满。
我友秦瘦鸥写过一部小说《秋海棠》,这时被改编为话剧演出,担任秋海棠一角的就是石挥,演罗湘绮的是沈敏,演得真是有声有色,一时卖座之盛,打破一切话剧纪录。日本人认为这种戏能这样卖座,一定与抗日有关,由日本文化部派了几个专员去观看,认为戏中的军阀袁宝藩,有影射日本军阀之嫌。经过了一场解释,才得以续演下去,一连演了几个月之久。
当时上海演艺界中,以张善琨最是长袖善舞,他拍摄电影,网罗全上海的电影明星,隶属他的旗下,他见到话剧如此发达,也斥资组织话剧团演出话剧。他的手面一向很阔,所以布景道具都不惜工本。其实,张善琨和后方倒有些联络,他对特工分子,往往供给匿藏之所,并借用汽车等。后来日本人泥足愈陷愈深,重庆分子希望张善琨演出一出爱国话剧来鼓励人心,张善琨就请人编了一出《文天祥》,由张伐主演,场面之大,人才之盛,耗费之巨,又打破了一般话剧的纪录。
张善琨口齿伶俐,任何事情能说得人动心,这出戏的上演,他知道会闯祸,就运用一种机智,在演出的第一晚就邀请日本方面的高级人员二三十名,临场观看,并事先举行一次招待会,说东亚人民爱国性都很浓厚,日本人爱国家,中国人在文天祥的时代,也爱自己的国家,所以这出戏是鼓励人民要有爱国心。这些日本人经他一讲,竟然也大点其头,等到入座观剧,居然也不断地拍手叫好。所以只有这出《文天祥》没有遭到日本人干涉,听说后方还有密电来嘉奖他。在将近天亮时节,张善琨到屯溪报到归队,万不料屯溪有吴绍澍、冯有真两个派系,极不相容,吴绍澍奉命邀请张善琨,冯有真却利用许多报纸,对张善琨大肆攻击,认为张善琨是文化汉奸,有不可宽恕的罪名。终于张善琨、童月娟吃了一场冤枉官司,但是监禁的时日并不长,经过了大家的保释,不久就出狱了。
在话剧界,爱国分子不在少数,我记得清清楚楚,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一月二十日,报纸上登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著名话剧女演员英茵,在十九日开了国际饭店七 O 八号房吞鸦片自杀,她以演《武则天》一剧出名。还有一出《海上春秋》,她饰演的角色是唐有壬夫人,该剧影射痛骂陈壁君,剧词痛快淋漓,致使日本人对英茵极注意。
后来在英茵住所,捉到一位担任秘密工作的平祖仁,于是日本人假手七十六号将平拘捕,百般拷打,将其打得死去活来。英茵多方设法营救,七十六号起初索贿二万元,英茵凑足了数目前去,岂知又变化了,加到四万,最后几天,又由八万起递加到一百万,英茵认为这个数目无法凑成,一月八日平祖仁便死在七十六号狱中,英茵在愤怒忧郁交集之下服毒自杀。
英茵是拥有无数观众的,出殡之日很多人捐款,在虹桥公墓买了一块坟地,足见当时的中国人尽管是在敌伪势力之下,具有爱国心的还是不在少数。
前方吃紧 后方紧吃
日本军队侵入中国内地,战争越来越激烈,报纸上天天在显著位置刊出战事电讯,中国军队的确尽了抗敌的力量,每一场战争,死伤的士兵都不计其数。看来最激烈的一场战争,就是台儿庄一役,日本人几度惨败,死伤无算,有若干地方,报纸上连地图都划不出,一般市民只是暗暗推测到国军作战的情况越来越困难。
战况如此的恶劣,跑马厅中的日本驻军几乎每隔几天就升起一个大气球,气球下面拖着一条布带,带上面写着"日军攻占 x 地确保治安"字样。这样一来,市民都有些泄气,但是就当时上海市而论,因为各处的富翁以及难民纷纷逃来,房屋挤迫得了不得,而游乐、饮食事业都呈畸形的繁荣,当时市民口头常有一句感慨的话,叫做"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有些人鉴于跳舞场的热闹情形,把这句话改成"前方抗战,后方跳舞"。说起来真是感慨系之!
晨舞开始 跳到天光
从前上海的舞场,规模都相当大,一流舞厅,都是自己购地或租地建造的,最著名的如百乐门、圣爱娜、仙乐斯、丽都、大都会、米高梅、维也纳等,皆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尤其是百乐门,舞池的地板是有弹性的,舞客跳舞的时候,更觉得轻松有趣,这种规模在香港是从未有过的。二流舞厅,数目更多,为大沪、国际、云裳、大东、大华、新大华等,至于三流舞厅,多到不计其数。
以上所说的舞厅,都聘有七至十余人的大乐队,只有三间小型的舞厅是用唱片伴奏的,一个是南京路上的"小都会",一个是慕尔鸣路(今茂名北路)的"小舞场"(租谢葆生住宅改的),还有一个是北京路的"胜利舞厅"。
当时各舞厅的票价,一流的都是一元三跳,二流的也是三跳,三流的是一元六跳,至于"小都会"和"胜利舞厅"的舞票,一元可跳十二跳或十六跳,唯有同样用唱片的"小舞场"舞票,竟然同一流舞厅一样是一元三跳。那时舞厅里的舞女,一流舞厅总有六十至一百二十名,二流亦相仿,三流的不过三五十人。
在这个时期,多数舞客是商人,因为当时经营五洋杂货的人,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所以夜夜欢乐通宵,挥霍无度,但是论舞客的品性来说,都是斯文有理,从来没有客人敢胡作非为。
即使客人看中某一个舞女,想追求她,也不容易,有人一天连捧几次场(当时舞女连做午餐舞、茶舞、晚舞),除了给正常的舞票之外,舞票中还夹带现钞,数字都不在小数。
我记得有一个煤业大老板,连捧一个红舞女达半年以上,结果得到的是口头上的谈情说爱,其他什么都谈不上。有人讥笑这个大老板,而大老板说:"越是这样,越是有趣。"类似这种情况,不一而足。
当时上海若干舞厅当局,为了争取有利时间,创行了"晨舞"(早八时至中午十一时),舞客接下去一场连一场,一直可以跳到大天光。
我别的也不多写,舞女之中,竟有做爱国工作的,最著名的一个就是百乐门舞厅的舞女陈曼丽。她亭亭玉立,非常美丽,在上海舞女之中,已红透半边天,每晚去捧场的是一些富翁和官绅名流、汪派新贵以及高层的日本人。
谁知道一天晚上,突然之间在她坐台时间,被人用手枪砰然一声击倒在地上,血洒舞池,当场玉殒香消。后来有人说,这件事是七十六号的人干的,因为百乐门和七十六号相距甚近,租界当局对这件事,也含含糊糊地不加追究。
妓院冷落 名花转业
抗战前上海租界上,妓院的"淫"业最是发达,三马路四马路小花园,做这行的人说少些总有二三百家,到这种场所去的人是一些大商家、大阔佬和富家公子。
后来八一三炮声一起,当时全上海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去逛妓院,因此,各妓院的营业便一落千丈。更糟的是许多负有盛誉的妓女,纷纷转入舞场去当舞女,这时妓院已有不能支持的趋势。
妓院的开销很大,做鸨母的人,早已感到难以维持,待到大世界一个炸弹爆炸,死伤枕藉,鸨母们见到这种情况,已无意再支撑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妓院的房屋分别出租,按月收取租金度日。
因为那时节,空的房屋很少,风声一传出去,四面八方的人都来租借,也不问这住所前身是什么,这些人一住进这间屋,再也不肯搬出,因此妓院就无形消灭,只有极少数鸨母,硬撑住不肯出租房屋,仍想继续干这一行,但是一切供应已大非昔比。仅就香烟而言,茄力克已变为三五牌,不久,又由三五牌变为白锡包,这样一来,派头就越来越小。本来妓院的收费是论三节账的,而此时货币贬值,什么账都不能拖,一拖便贬值,所以妓院也就难以存在了。
乱世枭雄 突然死亡
在沦陷时期,吴四宝真可以算是孤岛上的一个枭雄,大家常常说:"真不知这种人怎样死法。"可是咒骂归咒骂,他的势力还是大得很,成百成千的人,要设法走门路,向他投门生帖子,有些则走他太太佘爱珍的路线,拜他们做干爹干妈,这使他的声势越来越大。
一天,忽然全上海的人,交头接耳地说:"吴四宝已经在苏州被日本军人毒死了。"说得绘声绘色,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
大约隔了三四天之后,有人来告诉我,今天北火车站,运来一口棺材,这棺材里面的死人,就是作恶多端的枭雄吴四宝。大家认为消息真实,一时人心大快,都说"眼前报真快"。
万不料这口棺材运到上海"上天殡仪馆"时,有二三百辆汽车护送,送殡仪仗长得很。后来上海人对吴四宝致死之因传说纷纭,多数说是日本人毒死他的,后来我在上海看到各项书报的记载,说法也不统一,只是存疑而已。
我有买旧书的癖好,隔十余年在日本买到一本胡兰成著的《今生今世》,全书有上下两厚册。胡兰成原是汪派《中华日报》主笔,又当过伪宣传部副部长等伪职,他这部著作写得很坦白,把当时一切故事,写得有声有色,其中对吴四宝致死之因,也有长长的一段记述:
那一日,吴四宝正在家里,忽然外面日本宪兵二百人到来包围,四宝却机警地逃走了,这就使全上海变得风声鹤唳,到处皆是捉人,李士群则先一日避往南京,且要汪先生也下了通缉令。我在家接到电话,一听是吴太太的声音,才知她亦避匿在外面,七十六号的人不是乐祸即惧祸,她只能联络我去向李士群求援,当时都还不知是李士群要借刀杀人。是日傍晚李士群来到,我去北站接着他,只觉李士群的随身卫士及来接的七十六号部下,以至李士群本人,皆寂寞冷落。及至李家,李太太在苏州,隔壁吴家出事,竟连这里李家亦感觉一股薄暮的荒愁。……
我不疑李士群,还责以大义,"由日本宪兵来捉人,国体何存,这件事你必得出来挺"。李要我联络吴太太出来见面,翌日我陪同吴太太到李家。唐生明亦在场,唐生明是靠他哥哥唐生智的牌头,与李士群、吴四宝仿照桃园三结义,拜为兄弟。当下士群说:"此事非四宝哥到日本宪兵队自首不能了,我与兰成兄及老四陪四宝哥同去,我以我的纱帽及身家性命当场保释四宝哥回来,日本人怕我反,亦不能不答应。"我与吴太太到隔壁小房间里商量了一下又出来,还是不放心。士群说:"你们三位都在此,灯光菩萨为证见,我李士群若出卖弟兄,日后一定不得好死!"焉知此誓后来当真应在他身上。当下是我与吴太太信了他,吴太太才去四宝隐匿的地方把他带了出来,交与士群。翌晨士群与唐生明陪同四宝到宪兵队,吴太太就注意到士群没有叫我也同去。及至士群老四回来,却说是要扣留调查几天,就可去保释的。但士群从此就又避往南京苏州,推说调查统计部与江苏省政府的公事忙,两个月不到上海。
四宝的学生子张国震为救先生,自己投到日本宪兵队,宪兵队把他交给李士群,李士群当即把他绑赴刑场枪毙,监斩官是杨杰。但因李士群推说是日本人必要这样做,我还没有深悟其奸。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吴太太,几次去南京苏州催迫李士群,末一次正值汪先生到苏州巡视,在李士群家驻跸,一干人都在楼上,我只上去见了见林柏生与陈春圃。是晚我在楼下与士群交涉,必要他回上海践约,士群被迫得不能过门,就借酒说胡话,他说,吴四宝无恶不作,吴四宝有的是钱,你胡兰成死了困楠棺材,我李士群死了困铜棺材,吴四宝让他困金棺材去罢。我听了大怒,发话说:"你是真醉还是假醉,还是酒醉出真言?别人也许可以说吴四宝不好,但是你不应当,且你为什么早不说,到现在才说?你既对不起人,我亦不做你的朋友了!"士群笑道:"我是与你说玩话,你就发老极。"他随即正色道:"我与吴先生比你与他还关系深,我当然去。"于是去睡,我睡在士群夫妇的邻室,卫士在火盆里加了炭掩门出去,半夜里我差一点被炭气窒死,梦魇中挣扎着起来打开了窗门又睡。翌晨汪先生回南京,诸人送上火车后,就在苏州车站,我对李士群说:"现在你就同我去上海!"真是"禽之制在气",他只得依了。
士群倒果然去日本宪兵队领了四宝回来,但是要移到苏州看管,士群说:"交给我看管不过是一句话,就请四宝哥在苏州玩一个时期。"当下我与吴太太听了亦无二话。是日四宝回家,沐浴理发更衣,到正厅拜祖先,转身又向士群下跪,谢他拯救之恩,我在一旁,见四宝忽然流下泪来,心里感觉不吉。第二天清晨我又去吴家,因为今天他就要跟士群去苏州,吴太太也陪同去。我一径到楼上卧房里,见吴太太一面帮四宝穿衣,一面吩咐四宝几句话,一种患难夫妻的亲情,我看着心里好不难受。
他们去到苏州之后,第二天下午,我接到吴家的电话,说吴先生已经去世了,我一呆,当即赶到苏州,那时已经傍晚,只见孝堂如雪,吴太太哭成一个泪人。我在灵前行礼毕,还揭开孝帏看了一看遗体,脸上倒是安详干净,不知原曾七窍流血,已经抹去了。好好的一个人,死得这样蹊跷,大家都心头有数,而那李士群,却又避到南京去了。吴太太见我来到,她只与我说起汪先生的通缉令,又伤心痛哭,我就搭后半夜的火车赶到南京去。
天未亮我到南京,先在汪曼云家写了请求取消通缉令的联名签呈,带了去找李士群,士群在家刚吃过早粥,我什么亦不与他多说,只要他签字,他还想推诿说别人签了他再签,我说我没有工夫再找你,把笔递在他手里:"你现在就签字!"他只得第一个签字,当即我去找褚民谊、陈春圃等都签了,然后我自己也签了,并催春圃面呈汪先生批准。我得了汪先生批准的字条,当天下午又赶回苏州,给了吴夫人,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因为要取消通缉令,丧事才可以铺张。
翌日,专包一节火车,护送灵柩回上海,苏州车站上李士群的部下竟没有一个来送,他们是无论乐祸或避嫌,皆自觉不能见人,连苏州的街道与车站亦为他们惭愧,灵柩先在火车里安置好了,然后众妇女搀扶吴太太上车,吴太太身穿重孝,一进车厢就坐在我身边,叫了一声"胡次长",头伏在我肩上又哭泣起来。
汪派伪府,看来气势渐尽,他们之间的利益之争,派系之斗,越来越严重,而且渐渐表面化。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一书中,还有一段记述李士群的死亡经过,这一段写得比较短,而且对致死的情况也略而不详,原文说:
李士群也是给日本人毒杀的,日本人在筵席间,向李士群敬酒时,另外请他吃一个饼,这个饼,日方主人吃了一半,其余一半迫着要李士群吃,表示友好。李士群本来对一切食物,都推说胃不好皆不吃,但是这一次他看见日方主人已吃了一半,未便当众拒绝,只好吃了。
日本人吃过一半饼之后,立刻推说要大便就此一走了事。其实这个饼是含有高度毒素的,一发起来什么药都救不了,日本人退出之后,就由医务人员立刻为他洗胃洗肠,当然就保存了性命。李士群吃了另一半之后,许多人还缠着他不许走,一方面由艺妓唱歌,军人则跳舞,李士群就在这种热闹气氛中毒发倒地,当时日军立即派车子把他送回家去,虽然由他家人请了许多医生,但是中毒已深,挽救乏术了。
根据另一段描述,李士群的死因是这样的:
那时熊剑东和李士群的斗争相持未下,熊剑东又向我问计,我教他先断绝李士群与日本的勾结。如此又是数月,果然李士群在江苏放纵部下劫掠民间,民间益恨日本人,这事实渐渐促起了东京方面的注意,但对李士群还是无法。剑东只好对我叹气又笑道:"这个李士群倒果然厉害,竟是怎么也弄他不倒。"我教他去找周佛海,要周佛海与陈公博请李士群吃饭,即在筵席上杀了他,数以殃民之罪,然后向汪先生自请处分,汪先生见李已死,亦不能把周如何的。剑东果与周、陈商量了,回说周、陈不敢。我道:那么你用什么法子都可以,只要把李士群杀却。我这样说过后,由剑东去与日本宪兵商量,我亦不问。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我在南京,忽一日到罗君强家里去玩,进得客厅,卫士说:"部长在楼上,熊先生与冈村宪兵中佐亦在。"就要去通报。我说:"没有事情,不必,我自己坐一会就走的。"却见熊剑东已下来,说正要问我一件事。他告诉我:"东京方面的复示已到,李事就地处置,唯须避免引致严重后果,现在就是这点不决,你是汪先生的亲信,所以要问你,若杀李士群,汪先生会不会一怒说不干了?"我答不会,政府非可如此随便拆散,且人已死,汪先生亦唯有追悼而已。剑东道:"你敢这样判断?"我说当然,他又匆匆上楼去了。我一人在客厅里看了看水仙花,亦随即回家,心知事变即在目前,但是对熊剑东我什么亦不问,此后过得五六天,就听闻李士群从上海回苏州死了,与吴四宝一样,也是被毒杀。他在上海是日本宪兵出面调停,与熊会面,双方讲条件,熊做李的副手,李给熊三千万元,便一道吃夜饭。
这些记载,闻者不多,与外传者似乎不一样,因作者胡兰成亦是当事人之一,可见此中人尔虞我诈,见利忘义,早已不知人间何世了!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