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老兵口述:参谋长半夜三更背着师部出走,算不算临阵脱逃?
发布时间:2025-08-31 14:06 浏览量:31
火车停在了不靠站的地方,一个穿着和我们同样是士兵服的丘八,从车头沿着路轨手执一面红布小旗边晃边吹军哨一路走来,放开嗓门大喊:"成建制的在防地上听候命令!"
车厢上听到这个命令,都往下跳,伤员就背负接应下来,操安徽口音的下车后向李国良说了声"再见",就指挥士兵们去了。
下车以后,只见到处是纵横交错的战壕、密密麻麻的带刺铁丝网、明碉暗堡和外国式样的岗哨亭。奇怪的是这些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里,我没看见一个英国兵,连哨棚里也没有一个人影。这不免使我心里犯起了疑团:"该不会和同古一样,把工事又交给了我们中国军队吧?"
我和朱斌跟着李国良率领的一排人,越深沟、跨战壕、钻铁丝网才走上了公路。公路两旁和昨天一样,隔不上多远就架设着一门门的战防炮和隐蔽伪装好了的高射机枪。我意识到它们都有牵引车,大概昨晚也是跑了一个通夜才赶到这里布防的。
在柏油公路的路面上和两旁林荫的树干上,用粉笔划着单位的代号和指示驻防的箭头。我和朱斌离开了李国良,寻着指示的代号一路奔走了一个多钟头。黄涛事务员背靠公路旁的树杆,向我们招手:"我们都在这里。"他用手指着一幢三层洋楼,朱斌急忙走了进去。
我问黄涛:"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天亮前。"他说:"昨天午饭后紧急集合,参谋长就把我们带上了汽车,罗科长当时找你没找到,今天派我在这里等你们。"
"这是什么地方?"我又问。
黄涛用手一指北方,说:"前面那一线大概有十来里路是曼德勒城。"
我犹豫了一下,心想反正还没到开饭的时候,就说:"我进城去买点东西再来报到,请你转达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哪里还有东西卖?"
"上火线头天晚上,我跳下火车,肥皂、牙膏从干粮袋里被甩出去了。个多月来口里真不舒服,身上的衣服也馊得很。"我边走边说:"这里隔前线总有几百里,偌大的首都,还怕没有卖的。"说罢,放开脚步直朝曼德勒走去。
"吊儿郎当,真是孩子气。"黄涛待我转身走后,咕嘀了一句。
等我走到街口时,看见曼德勒和个多月前的市容完全不同了。呈现在眼前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衬托市容的遮阴树被烧燃,余烟还在袅绕。好容易有几家未被烧毁的商店,门都紧闭着,稍为完好一点的,门上也都挂着特别大的弹子锁。大街上更是触目惊心,电杆电线横七竖八,富丽堂皇的商店和洋楼成了堆积残砖碎片的小山丘,宽阔的大街上举目皆是炸弹坑。这个火焚兵劫凄惨荒凉的场面,使我不想再看了,气愤地垂着头就往回走了。
我刚走出市区,就看见好几群士兵,散兵游勇似的手里拎着、肩上扛着一包包、一束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在公路旁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其中一个士兵不小心,一包东西从肩上滑落了下来,摔得满地都是白锡色香烟。那士兵只捡没散封的捆束起来,零散的没管,就急匆匆地走进屋里去了。我想拾几包回去给朱斌他们也是好的,于是就顺手抄了十几包放进了干粮袋。
我来的时候,是满怀信心的,谁知不但没买到所需要的东西,还看到在个多月前富有诗情画意的首都竟然变成了凄凉的废墟。我的劲也散了,肚子也饿起来了,懒洋洋地边走边思量起别的事情。日本为了灭亡中国于是出兵截断滇缅公路,这才致使缅甸遭此劫难。今天这瓦砾成堆的惨状,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晚上长沙的大火又有何异,只不过一为敌毁一为自烧罢了。那时我才十四岁,并没有被残酷的战争吓倒。在国家民族的存亡危急之秋,我毅然地参加了抗日流动宣传队。我的态度一直像葛老师教唱的《青年进行曲》里面的一样。想到这里,我随口哼了起来:
"前进!中国的青年!挺战,中国的青年!中国恰像暴风雨中的破船,我们要认识今日的危险,向一切力量争取胜利的明天,我们要一以当十、百以当千,我们没退后,只有向前!向前!中国的责任,落在我们的两肩,落在我们的两肩。"
我正在边走边哼,忽然听到迎面黄涛的一声大吼:"你搞什么鬼,边走路边唱歌?罗科长怕你失踪,要我来寻你,真是懵懵懂懂。"
我一抬头看见黄涛紧绷着脸,我因没听他的话,白跑了一趟,没去和他搭腔,只是加快了脚步。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朱斌、曾涛、唐百流还有很多的干事和杂兵都派下去了,只剩下罗科长、李振华、你和我四个人。今天最紧要的会,你无故缺席,罗科长怕你失踪,派我来寻你,你还懵懵懂懂地边走路边唱歌嘞。"
我知道自己错了,连声"哦哦"地跟着黄涛往前走。没走多久,就看见那标了代号的洋楼。他边走边说:"快去吃留给你的饭,吃了饭上楼来,参谋长在楼上。这是最后的一餐饭,以后跟着师部走,再不另外开伙了。"说完,他就急步走进洋楼去了。
我走近洋楼一看,是三层,每层七个窗眼,窗上的玻璃整碎不一,墙壁和地面上有好几十处弹痕点点。大门里停着一辆水大浦三轮摩托,驾驶兵倒在船艇里正瞌睡。我意识到这辆摩托是参谋长坐的。
饭后,我踏着平板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心想今天会遇到多么严厉的训斥。到了第三层,我看见参谋长抱膝靠在近楼门的墙角上,罗楚书在他的右边,再过来是李振华。黄涛把驳壳枪上好了枪套,面朝南方像在眺望什么。
出乎我的意料,罗楚书心平气和地朝我问道:"牙膏、肥皂,买到了没有?"
"没有。"我站在楼门口就一个立正。
"你干粮袋里鼓鼓的是什么?"罗楚书又问。
"白锡色香烟。"
"你又不抽烟。"罗楚书带着怀疑的目光。
"我给老朱他们买的。"我没经过思考随口答道。
"撒谎!"参谋长含着微笑,像"训斥"似的朝我说道,粗眉细眼额突颊尖的脸上也在微颤。
参谋长名叫李涛,是二十二师的少将参谋长,副师长黄翔调军部新兵训练处后,他就成了师里的第二号头目。他是广东人,将近四十岁,身高一米七开外,和廖耀湘是黄埔军校六期骑科同期同科的同学。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黄粗布军服,腰系一条嵌了子弹的皮带,佩着左轮手枪。在他身旁搁着一只皮革图囊,图囊上面放置着一副望远镜。
"真的。"我想蒙混过去,因为他没去曼德勒。
"你还要撒谎!"李涛收敛了笑容,但还不是批评的样子:"没有牙膏这些东西卖,同样就没有烟卖。曼德勒被敌机轰炸了好几次,居民都疏散了,哪里还有商店营业,这不是撒谎么!"
我知道这自欺欺人的回答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于是就老老实实地说:"我走进曼德勒市区,看见到处都是残砖碎瓦,什么也没有卖的。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散兵游勇似的士兵,其中一个扛着的一个包从肩上滑落下来,摔得满地都是烟。没散封的他拿走了,我捡了十几包散烟回来给老朱。因怕受军纪处分,不敢实说。"
"对!撒谎是不能得到别人尊敬的。如果是谎报军情,"李涛皱了两下眉头,微微翘起两边的嘴角,右手作了一个劈下的手势:"是要杀头的!"
"报告!"我还是站在楼门口立正,停顿了一下,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涛不耐烦地朝我:"有什么事?"
"部下擅自上街,无故缺席,不知会议内容,今后不知是报告主任还是报告参谋长?"
李涛、罗楚书、李振华和正在眺望的黄涛不约而同"嗤"地一笑。"我只说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李涛说完,眉头又皱了起来,嘴角也在微微地翘动。
看到他面部表情异常,我才开始向他打量,他的右脚踝子骨部位裹着的不是黄绑腿而是半截白绷带。我一惊,问道:"参谋长,你受了伤?"
"不是的。"李振华献媚似的解释道:"平满纳紧急集合时,参谋长领着我们上车,不慎在草地上被四脚蛇咬伤了。"
一个奇异的问号在我脑子里闪过:四脚蛇?骆正川说比鸡粥的味道还要好吃些,既然能吃,就不会有毒。看李涛包扎的地方,并不浮肿。如果真是被毒蛇咬伤,到现在将近三十来个钟头,还有这样清醒的头脑吗?这个疑问在我脑子里越来越大,礼也没敬就直往黄涛眺望的位置走去了。
"黄事务员!"罗楚书突然叫道。
"有!"黄涛向后转,一个立正。
罗楚书用命令口吻说道:"去下面周围警戒!"
"是!"黄涛拎着驳壳枪下楼去了。
李涛又说道:"不要惊醒了那驾驶兵。"
"小沈!"我还来不及说"有",罗楚书就接着说:"在二、三楼警戒。"
"是!"我双脚一并一个立正。
李涛从图囊上取过望远镜递给李振华,示意要他递给我,向我作了简单调整的介绍。我想他们要研究什么事,便知趣地准备下楼了。还没到楼门口,罗楚书朝我说:"只要下面警戒得好,上面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用望远镜眺望一下南面的敌情就是了。"
李涛似有所思地问罗楚书:"这个黄事务员平时的表现怎么样?"
罗楚书:"他参加过八一三淞沪战争,干事务员并不称职,打仗却勇敢,虽是老粗,但是粗中有细。"
李涛:"我坐了二十多个钟头的摩托,今天一上午就这样瞌着,没有参加你们的会议,你是怎么安排的。"
罗楚书:"六十五团的团指导员牺牲了,派李又延接替。朱斌因不适宜担任团指,放到连上也不适宜,只好把他派到野战医院,并把所有的杂兵都带去抬担架。曾涛、魏书文、唐百流他们都下了连,补充连指导员伤亡造成的空缺。李振华是我的左右手,黄涛还有一些事务要管理,小沈还是个孩子,就剩下这几个没放下去了。"
李涛:"你不是说小沈有超群的辨别力吗,为什么不把他放下去?"
罗楚书:"现在不是讲笔杆子,而是讲枪杆子的时候。他虽然是连上调来的,但毕竟太年轻,又没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放下去没有威信。"
李涛:"嗯!嗯!"
罗楚书问李涛这次撤至曼德勒的原因和今后战局的变化。
李涛简要地做了阐述:
日军现在在缅甸投入战斗的有四个师团、两个战车联队、六个炮兵联队、三个工兵联队、一个铁道兵联队和三个机动车联队,并配合海空军,另在南洋一带还有几个师团可抽调作预备队用。英军在缅甸只有三个师,一个装甲旅,四十几架飞机,兵力上当然悬殊。当初英国人还以为用他那块老牌帝国主义的招牌可以吓唬日本人不敢在他的头上动土,驻缅前任司令胡敦中将还打包票说日本要封锁滇缅路会从泰国边境向中国境内进兵。因为他们不了解日本在东南亚作战的目的,是在军事上既可夺取英属殖民地、又可封锁中国滇缅路,在政治上推行大东亚共荣圈、与德国会师中东,这才坐失仰光。如果早让我们进驻缅甸,用一个月做好防御工事,日军欲取仰光为立足点也不会那么容易。由于英国人犹豫不决,直到日军攻占了第二大港毛淡棉,才自知兵力不足,决心敦请我国组织远征军和他们并肩作战。这致使我们必须立即上火线,连防御工事都来不及构筑。我军正在同古、斯瓦河一带与日军接战激烈的时候,英方负责军火和补给很不及时,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难;他们的重型坦克战车和空军也没有按约协同我们参加战斗。英军将缅泰边境的防务交给第六军,将同古的工事交给第五军,仁安羌解围后又弃守,我们撤到曼德勒。他们从战壕里爬出来连夜渡过伊江西岸,和我们都没正式同日军打过硬仗。由此分析,他们原先光以为我们要依靠他们的仰光港口,而后觉得倒还要依靠我们的兵力,似乎丢了老牌帝国主义的面子;与其让我们在缅甸扬威,不如丢给敌人,一来显得体面,二来可以保存实力去防守他们那块最大的印度殖民地。驻滇参谋团林蔚将军鉴于英军弃守仁安羌,不利我军在平满纳会战,因此向长官部提出连夜撤出日军的包围圈,在曼德勒重新部署作战的新方案。我军左右两翼的战况急转直下,军长洞察到日军加强两路攻势的意图,便于四月二十一日命令二百师昼夜兼程驰援左翼,狙击日军东路夺取棠吉。如在曼德勒会战,时间仓促难以部署,而且日军的大包围圈已经形成。缅西方面不量英军会西撤,日军全无牵制顾及,可长驱北上,旨在夺取曼德勒。腊戍乃缅东要地,因此军长建议长官部,将兵力收缩集结于梅苗、棠吉扼守腊戍外围,既能保卫外援物资,也可保住我军归路。史迪威将军和罗卓英长官认为曼德勒是首都,一旦丢失,震动很大,不好向英国人交差,于是坚决要在曼德勒打下去。军长杜聿明只好放弃棠吉,日军复夺棠吉随即分兵向雷列姆快速奔袭,欲截断我军去往腊戍的归路,腊戍虽有六十六军部分兵力防守,然而一旦失利,对我们今后在缅甸作战将会造成大麻烦。现在缅甸的战局非常紧张,全靠我们中国的军队来抵挡日军快速闪击战的进攻。
罗楚书:"曼德勒会战既然不具体,岂能以谋胜敌,军长这一建议乃'战争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论胜负'的高见,长官部和史将军为什么不采纳这避其锐气、然后再击其惰的方案?"
李涛的嘴角又做了一个似乎故意的翘动,表情似有难言之隐,口不应心地说:"这中间还有只可心领神会的奥秘……"
"嘣嘣"!是战防炮的炮声,我扣好钢盔拿起望远镜,从望远镜里看到:我们的战防炮虽是专打战车的,但敌人的坦克一个劲地向北驶来;"嘣嘣!"敌人的坦克虽然中了炮弹,但是并有没停止前进;这时候,一个士兵从公路左边不远的战壕里爬出来,两手捧着似乎捆扎好了的几个木柄手榴弹;他前用两肘,后用两膝,一肘一膝匍伏爬行到了公路边,一跃身猫腰急步往日军的坦克两条履带中间一钻。我一惊,失声喊道:"哎呀!"
"怎么啦!"罗楚书短促而惊恐的声音。
"一个士兵两手捧着几个手榴弹,口里似乎含着拉环,钻到日军坦克底下去了。"
李涛的声音有点颤栗:"这是六十五团、工兵营反坦克的敢死队。你从望远镜边看边将情况说给我们听罢。"
"是!"我边答应边聚精会神地眺望,按照他的吩咐:"参谋长!那日军坦克的底下前后都冒起黑烟和灰尘,斜侧在公路的右边,不动了。坦克上的炮和机枪还在不停地发射。嘿!坦克中炮了,唉﹣-,打它不动,坦克上的机枪在无目标地乱射。公路右边战壕里爬上来一个士兵,手里拿着炸药包,膝肘并行把炸药包塞在敌人坦克的底下,随即向公路中间连滚带爬。'轰隆'!那坦克前后飞沙走石,枪炮哑了。后面来了一辆日军的装甲车疯狂地扫射,塞炸药包的士兵被击躺在公路的中间。左边战壕里爬上来一个士兵,刚到公路上,手榴弹还没甩出去,就被击倒了。装甲车后面左边的战壕里,又爬上来两个;一个朝装甲车侧面爬去,一个从车后匍伏过来。侧面的被击躺了,车后的连甩两个手榴弹,不中用。隐蔽好了的战防炮及时地击中了日军的装甲车,装甲车晃了一下,不动了,车上的机枪也哑了,车后那匍匐的士兵一伸腰,手榴弹甩向了装甲车,车上的机枪又发出无目标疯狂的扫射。左边又爬上来两个,向不能动的装甲车爬去,头个士兵手里的手榴弹才冒烟,就被击倒了,手榴弹没甩出去在他身边开了花,第二个士兵借助公路旁的树杆作隐蔽,一连甩出两个手榴弹,这挺机枪哑了,他自己也被机枪扫倒了。装甲车后面那士兵伸腰扑向装甲车,手里握着的手榴弹正冒烟,被车顶上露出的钢盔击倒了,车后溅起了灰尘。战防炮又击中了这辆装甲车,装甲车没有了动静,怕是坏了。喔唷!后面又来了一辆日军装甲车,右边公路旁早隐伏好了的一个士兵跳上了坳,猫腰跑到坏坦克的履带边,伏在履带底下作掩护,拿着炸药包前肘后膝躬着腰,向公路中间急速地肘行。装甲车的轮子快碾到被击毙士兵的身上,前肘后膝躬行的士兵,刚爬到路中间,被装甲车的机枪击中了,随即挣扎起来,把炸药包向车前一塞,轰隆!'装甲车被掀倒了,塞药包的士兵和原来死去的士兵,被溅起的灰尘挡住,都看不见了。被战防炮击中掀倒了的装甲车掉下来一个钢盔。右边公路跳上来两个士兵,跑步朝装甲车甩出一个又一个的手榴弹,装甲车没有还击的能力,里面的射击手怕是死光了。
"咦?公路上、战壕边,田野里溅起了密密麻麻的灰尘。啊!是敌机,三架,在扫射。隐蔽在单独的大树下和揭去了屋顶的矮屋里的高射机枪不停地摆动。好家伙!击中了!一架。尾巴上在冒烟,两架回头跑了。被击中的还没有栽下,天空中的黑线越拉越长,慢慢地在向南掉,掉下去了。"
正当我好像是个讲解员,眼里看着口里不停地说着的时候,忽然一阵"哒啦,哒啦"坦克履带转动的声音从后面北方上传来,震得这座洋楼的三楼上已破碎但还嵌在窗框上的玻璃都掉在楼板上,发出"咣当咣当"连续不断的响声。我急忙回过头来看那些碎玻璃,一眼瞥见李涛的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哒啦"的声音越近,他的面色越见苍白,神情越显得惊慌。"哒啦"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从洋楼边的公路上驶过,洋楼被震荡得有明显颠动的感觉。窗框上整块的玻璃,有的也嵌不住了,"咣当"声更大,而且响个不停,李涛的面色就像僵死了一样。我随着"哒啦"直往南驶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连串的坦克车。于是,我又当起了讲解员,说道:"一台、两台、三台,参谋长,是英国的坦克,壳子上绘着一个艺术体'米'字,车头伸出的天线有两尺多长。嗬!后面还有一辆指挥车,里面坐着三个人,左边是司机,右边是头戴大毡帽的军官,肩上的军衔看不清,手拿喊话筒。啊!后面还有不少的坦克,总有一二十辆。洋楼对面几间揭去屋顶的矮屋里,有我们中国的士兵在鼓掌,揭开了坦克顶的英军也在鼓掌。"
"该……死,他们这时候才出动。"李涛有点发颤的声音:"大概是一个营的战车。"
"他们的部队不是都撤走了吗?"罗楚书的声音。
李涛的声音:"曼德勒的英军是昨晚撤走的。这些坦克可能是从腊戍赶来掩护他们的步兵退却,狙击日军快速部队追击的。"
我把望远镜移向刚才反坦克战的地方,口里又接着讲解道:"参谋长,那打坏了的日军坦克和装甲车,远看好像一个草写的'乡'字形。"接着望远镜向上一移,从望远镜里看到:"再前面有几里远的公路上、路侧边,坦克、装甲被打坏了十几辆。"望远镜尽量移到近处:"刚才过去一联串的英军坦克,沿公路直朝南去,公路中间被履带压陷有寸把深的凹坑,两边战壕里有我们的士兵向战车挥手,战车揭开了顶的也在挥手。"我用望远镜向四周扩大了眺望的范围,但再也没有什么新的情况,我的讲解也就停止了。
罗楚书问李涛:"日军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我们全面撤退,一路没有设防,日军的快速部队还不是长驱直入。"李涛沉思一会,话锋一转"从小沈在曼德勒街上看到散兵游勇的情况来分析,长官部一定撤走了,但不知是往腊戍方面还是跟随英军一道撤走的。"
罗楚书:"怎么见得呢?"
李涛似乎很有见解地说:"长官部坐镇曼德勒督战,不说有一个宪兵营,最少也有一个宪兵连跟随着。街头上能出现这掳掠的行为,就说明没有宪兵的弹压,这不证实长官部撤走了吗?"
太阳不高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反坦克战也结束了。对于英军坦克的去向,我也没拿望远镜去跟踪了。
四野是静静的,三楼上更是静静的,我的两肘搁得也有点疼痛的感觉了。在这个静悄悄的环境里,我也松懈了,便把望远镜搁进了盒子里。李涛仍然是靠在墙角上闭着眼睛养神,眉头紧锁着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罗楚书无话找话地打破这三楼上死静的气氛:"小沈,你刚才传话,说坦克壳子上绘着艺术体'米'字,当时不好打岔问你,它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打着手势,划了一个"米",罗楚书和李振华都笑了起来。李涛仍然是紧锁着眉头,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
罗楚书又说:"你朝楼下喊声黄涛,要他去师部打饭来,就说参谋长在这里。"
"不需要了!"李涛这会的听觉很灵敏,眼睛一睁,连忙把手一摆说:"我在你们这里吃了早饭,到现在动都没动一下,不觉得饿。"
罗楚书献殷勤地说:"那么,参谋长请你早点安歇。到隔壁打扫一下,安排好睡觉的地方,等会天黑就麻烦了。"
"嗯。"李涛点点头。
罗楚书和李振华扶着李涛一步一踮走到隔壁推开门,我跟在后面一看:这间房子左右每边都有三个窗子,嵌在框上的玻璃不到三分之一。窗子与窗子之间悬挂着图表等,都斜吊着,也有掉在楼板上的。楼板上到处都是残破不全的英文报、缅文报、碎玻璃、铅印英缅文对照的空白表格纸,非常零乱。这么狼藉满地的大房间,好像是个什么单位的办公室或是会议室。
罗楚书素来是指挥别人搞勤杂事的,今天却反常,很卖力地在乱纸堆中翻到一个断了杆的鸡毛帚,权当扫帚地在楼板和墙角处轻轻地打扫起来。楼板经过鸡毛帚的掸捣,顿时灰尘滚滚而起。他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但还是尽量忍受,继续打扫。李涛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打手势要他停止,说道:"用破烂报纸垫上就行了。"
罗楚书遵照李涛的吩咐平铺好破报纸后,又打开他自己的背包,布好了一个临时楼板铺。李振华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涛向铺边一步一移走去。
我上楼听说李涛被蛇咬伤,但想起骆正川说蛇粥可以吃,就泛起了疑团。后来我见他头脑清醒,并且拒绝去师部打饭这更让我怀疑了。现在,我留意看他的脚。虽然他用手搭在李振华的肩上,但并不十分着力,绑着绷带的右脚也不见十分跛。当他往地铺上下蹲时,和正常人一样松手平稳,并不见吃力。
"报告!"房门口黄涛的声音:"今天晚饭怎么办?去不去师部打来?"
李涛不耐烦的样子,手背向外拂了两拂,意思要黄涛走开,说:"算了吧!大家都带了干粮,凑合当餐晚饭吧。"
夜幕降临了,四周虽没灯火,三楼上却射进朦朦的光亮,依稀看见他们三个人蜷缩在楼板上。罗楚书语气中带有恳求似的说:"小沈,今晚要加强对缅奸的戒备,发现情况随时把话像白天一样传过来。"
"是!"我并不因他语气和缓就有所改变,仍然和往常一样一个立正。
我从炒米袋里抓了几把炒米干粮倒在口里慢慢地嚼,又喝了水壶里的水,权当晚餐。饭后我把今早敌机追击扫射车厢时横插在腰皮带上的驳壳快慢机拎在手里,整好了钢盔,理好了左边的枪套、右边的干粮袋,挂好颈上的望远镜,背上背包,挎好肩上的炒米袋和水壶,就开始不时地从北窗踱到南窗,又从南窗踱到北窗。每当踱到楼门口时,我总要瞥它一眼,因为我要严密防范缅奸偷袭。
当我正踱至北窗口,眺望夜色中好似山峦起伏的曼德勒首都时,看见那里东北角的上空有一条流星一样的亮光伸向了天空又成弧线落下。接着红色的、白色的若干条亮光交织着,映得景物依稀可辨。于是我又和白天一样,向隔壁传话:"参谋长,发现信号弹。"
"什么方向?"李涛的声音似乎有点发抖。
"曼德勒的东北角上。"
"什么颜色?"
"红色白色都有。"
"有多少?"
"啊,数不清,总有一二十线。"
"其他方向呢?"
"没有!只有靠腊戍方向的。"传完这句话,我就听到楼下有脚步声,急忙往楼门后面栏杆边上一蹲,推开了枪上的保险,食指紧挨着扳机,心想缅奸只要在楼门口一露头,我就从背后一枪嘣了他。
楼板上"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朦胧的光亮之下,映着一顶钢盔从楼门口露出,接着是一个身穿连衣带裤驾驶服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谁!"我还是先沉住气没开枪,等待来人的回答。因为我已掌握了主动权,不要半秒钟就可以结束他的生命,所以才作了这么一个果断的问话。
"参谋长在哪儿?"他用和缓的语气问我。
这一问使我记起了他是白天躺在三轮摩托艇内瞌睡的驾驶兵,这才咽下含在口里的一口唾沫说:"在隔壁大房间里。"
"报告参谋长。"驾驶兵站在房门口:"我还没有吃晚饭,通晚开车精神上恐怕有点吃不消。"
李涛说话的声音不太,但在静静的夜晚,还是听得很清楚。他说:"你们都带了干粮,分一点给他吧。"
"来来来!我这里有。"我连忙说:"反正是吃英国人有糠气的陈米给养,味道虽不好,充饥还是可以的。"
亚热带四月的下旬,夜风从南面的窗门吹进来,又从北窗送出去。我被它轻轻吹拂,浑身轻松又凉爽,便遂渐感到倦意来了。间歇的冷枪声,划破了黑夜的沉静,枪声是捷克式的步枪声。我终日在枪炮声中生活,也习惯了,并不紧张,更懒得向隔壁传话。在三楼上负有警戒任务的我,有点烦腻起来了,于是把所有的装备都卸下,靠在墙壁上去休息了。
轻悠悠凉爽爽的南风,不断地拂进来,我的上眼皮不自觉地随着它一阵阵地吹拂往下瞌。责任感在告诉我:在这已出现信号弹,冷枪声显现恐怖的黑夜,正是缅奸、间谍行动的好时机。我曾听人说抽烟可以刺激神经,于是便无目标地向隔壁喊话:"有洋火(那时火柴的名称)没有?""干什么?""抽烟醒瞌睡。""火光暴露目标。"然而上眼皮还是往下瞌,我只好从水壶里倒出一窝子水,往额上一抹来抑制瞌睡,但还是没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火,为了防止瞌睡,我就从干粮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往口里嚼起来。我以为是香烟就能刺激神经,谁知这根烟一嚼,口诞随即涌了上来。那辛辣苦涩的味道,把我的脑门胀得直跳,通身也热乎乎的了。可是没多久,睡意又来了。这时,我想出一个自以为是的办法;我把绑腿解开,一端系在玻璃上,一端系在栏杆上,把一块玻璃吊在楼门中间。心想:如有人上来,不论触着绑腿或是玻璃,玻璃一滑,落地就会发出"咣当"的响声,我万一睡着了,此时就会被惊醒。我又把另一只绑腿一端系在栏杆上,一端系在脖子上,如果要睡觉,头一栽就会被绑腿拉住,也会惊醒。为了防止不慎触到扳机,我又把枪上的保险推上。虽然采取了许多防瞌睡的措施,但我还是没有战胜睡神,在阵阵南风的轻拂下进入了梦乡。
"小沈!你怎么吊着脖子睡觉?"李振华把我推醒,我把所有的装备急忙装束停当,同他们下楼。踏在碎玻璃上的"喳喳"声,引来了罗楚书严肃的语气:"你怎么老是孩子气的顽皮,昨晚参谋长下楼,差点把他摔倒了。他说回国以后要好好的整你一顿,看你改不改。"我是火烧乌龟肚里痛,只好缄口没言语,一同下到楼底。现在这里和我进来时的情况不同,大门是关着的,黄涛抱枪伏膝靠在大门边打盹,三轮摩托不见了。难道李涛他……一个奇异的问号,又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出得大门,在鱼肚色的微光下,罗楚书领着我们辨识箭头,横过公路直朝西北方而行。
在路上,素来爱说小话的李振华令人讨厌地含着双层拍马的语气对我说:"你把绑腿吊在楼梯中间,参谋长下楼时碰在玻璃上,把他吓了一跳,几乎摔倒了,弄得罗科长真不好收场。"
因为我素来看不起他,就笼统地挖苦道:"你们睡大觉,我一个人在楼上担任警戒,精神上吃得消么?在连上站岗守哨,每两小时也要换岗。参谋长自己不小心碰在玻璃上,不但不赞赏我的防谍小战术,反说我顽皮。"说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没见三轮车,于是喊道:"参谋长呢?"
李振华:"他半夜过后,坐三轮摩托回国医伤去了。"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我怀疑地问。
"你睡得像头猪,当然不知道了。今早不是我喊醒你,现在只怕还在做大梦呢。"李振华大概是意识到了我对他的挖苦,才这样趁机报复我。
"罗科长!参谋长的望远镜怎么办?"我抢走了几步,发现他经常带在身边的那顶日本钢盔战利品不见了。
罗楚书随口一句:"你同他背着就是了。"
"你那战利品呢?"我问罗楚书。
"丢在楼上没有拿。"
罗楚书这个顺口的回答,倒使我一怔。因为他把那顶击穿了红膏药的钢盔当做宝贝一样,带在身边个多月不离左右,说是要带回国做纪念的,现在竟然舍得把它摔掉。这就意味着过去的大小转移和撤退只不过是个序幕,接下来的战斗还多得很呢。他这个反常的行为,使我联想到李涛背着师部很多人的眼,夤夜乘三轮出走,匆忙中肯定是连望远镜也忘了。于是我边走边推敲他在三楼上所表现的言语行动,终于有了一个结论﹣﹣开小差的将军。
我总觉得和罗楚书一道走有点拘泥,就慢慢地拉远了距离。等他找到箭头去了师部,我就往特务连找李国良去了。除给了李国良四包香烟外,我还把昨天的所见所闻向他如实说了一遍。
随着我的讲述,李国良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等我说完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你给我这几包烟,只是出于你对我的友谊,但我并不领情。"换了一副平时给我补课时那严肃的脸孔:"要知道路不拾遗,是最基本的品德。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你虽然不是趁火打劫,但从思想意识和行为上来讲,还是不妥当的。你年纪轻轻就沾染了见财眼开、唯利是图的恶习,将来有了地位,就会蜕化变成不齿于人的败类。
我点头接受他的批评:"嗯,嗯。"
他又接着说:"听说参谋长被四脚蛇咬伤,但没料到要回国去医治。他掌握了敌、友、我多方面的作战情况,对缅甸的前途是有个估计的。从他的出走,联想到曼德勒难守,如果日军向细胞、南马迂回对腊戍威胁,那我们今后在缅甸的战局,将会很困难。"
在昨天的反坦克战中,弟兄们表现出英勇顽强前赴后继舍生成仁的精神,一个个惊心动魄战斗拼杀的场面,还在脑中浮现。而李涛却是个怕死之辈,还恬不知耻地说我如果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他自己则借被蜥蜴咬伤而回国医治。这与谎报军情有什么区别呢?我虽然没看到他的伤口是个啥样,但从各方面的观察来看,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心虚。我对自己的结论并不确定,因此就直言不讳地问:"我对参谋长打了几个问号。他半夜三更坐三轮摩托背着师部出走,这算不算是临阵脱逃呢?"
李国良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这个问题,只有他的灵魂知道。我们当部下的,哪里弄得清呢?"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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