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北洋海军覆灭沉思录

张陵

《甲午战争中的北洋舰队》朱小平 著 辽宁人民出版社

甲午战争是中华民族的历史之痛，传递到作家朱小平新著《甲午战争中的北洋舰队》一书里，则痛定思痛。全书近二十三万字，都在围绕着这场“本该打赢却未曾打赢的战争”所引发的“永不休止的话题”，展开独到而深沉的思考。数年以来，他以难以平复的心结，带着爱恨交织的浓烈情感，不断爬梳相关历史资料，苦苦追问历史真相，寻求战争失败的根源。

质疑“北洋水师早就败了”

作家朱小平本人就是清史专家，熟知中日甲午战争历史，掌握了丰富材料，见识与众不同。他对历史的叙述，很多时候从质疑流行的或传统的说法开始。《从北洋海军建军谈起》一文，就针对“北洋水师早就败了，不是败在1894年，不是败在大东沟、刘公岛，而是败在1840年”等说法，用详实的史料，讨论了清廷建立海军思路与富国强兵国策之间的关系，指出“清廷当时是决心要船坚炮利抵御外侮的”，还不能简单就下一个“僵化不前”“故步自封”的结论。《北洋舰队未曾惨败黄海》一文，针对“黄海大海战中日海军决战，北洋海军是惨败”的观点，认为“从战略上讲，北洋海军应该是胜利者”。因为北洋海军“破灭了日本海军的狂妄作战计划——‘聚歼清舰于黄海’”。所以，“黄海大海战中，北洋舰队应是战术上的失利，而不是失败或惨败，真正失败是在威海刘公岛之役”。

作家对北洋舰队颇有感情，对清代以来恶意指责贬损之声如鲠在喉。《黄海海战中北洋舰队阵型和指挥策略》一文，高度赞扬了舰队“不屈不挠、英勇善战、不怕牺牲的精神”，也实际地比较了北洋舰队和日本联合舰队舰只吨位、武器配备、战斗意志、战术设计以及双方的船舰损失和伤亡情况。他得出结论，认为北洋舰队并非“仓促迎敌”，“人”字阵型有很有明确的战术针对性，指挥系统的策略也无过失，如果不是日舰炮火、速度上的优势，胜负还很难说。实际上，与其说作家在赞赏这支舰队，不如说是在讴歌赞美北洋海军军人。

北洋海军覆灭的历史必然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强大的舰队，这样优秀的海军军人，居然不可思议地打不赢一场本该打赢的海战，最后令人难以置信地导致了整个北洋海军的覆灭。历史的悲剧逼迫着一个渴望强国复兴的民族进行深刻的思考。

失败的原因首先当然是国家的衰败，封建王朝气数将尽。一些有识之士如李鸿章等“洋务派”想通过向西方学习，引进先进的技术，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他们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效，如建起了一支看上去很强大的海军，某种程度上也算“船坚炮利”，但是，国家还是弱国，封建制度还是腐朽制度，无可救药。其次，官员们的严重腐败。从慈禧太后到皇亲国戚，从李鸿章这样的高官到基层官员，已经形成了社会的腐朽集团。甲午中日战争打下来，就完全暴露出一个封建国家的政治腐朽、积贫积弱、危机四伏，从根本上无力抗衡正在崛起、野心十足的各国列强。从这个意义上说，从1840年起，就暴露出国家颓势，有一定的历史根据。其三就是国家军事战略思想的严重滞后，远远落后于世界水准。书中谈到，“把舰队看成是一个移动的炮台，不敢抢夺制海权，畏于在海上决一雌雄。”这样的战略思路和决策思想必然带来严重后果，注定要被动挨打。

战争失败的历史细节

该书在描述分析战争失败原因时，有意提供两个方面的具体细节。《煤，煤，煤》讲述了舰队普遍烧的是劣质的“八槽煤”，速度上不去，拼不过燃烧优质煤的日舰，从而改变了战争的态势。而优质的“五槽煤”被官僚集团拿去做生意，卖到国外挣大钱了，就连李鸿章本人也在煤矿占有若干股份，从中分红。《致命的实心弹》描述道：“在5个多小时的大海战中，日方没有一艘军舰被北洋舰队击沉。其重要原因即是北洋舰队弹药不足，且击中日舰多为穿甲弹（实心弹），不能给日舰以致命打击。”而当时，日本海军已普遍装备了新式榴弹，爆炸威力强，冲击波杀伤力大。北洋海军并非无知，然而国内天津制造局只能生产实心弹，生产的榴弹“多不符合技术要求，有的批次炮弹外径过大竟无法填装进炮膛”。与李鸿章作对的清流集团下令禁运，使北洋舰队成立八年来，未能向海外采购一炮一弹，所以“从北洋舰队射向对手的实心弹开始，就决定出战争的胜负了”。

作品写了一大批与甲午战争有密切关系的历史人物，如邓世昌、刘步蟾、林泰曾这样的英雄。《邓世昌其人与“致远”号沉舰原因》一文还原英雄壮烈牺牲的历史场景，更深度描写了英雄性格。邓世昌为广东人，个性孤傲，特立独行，平时受到以刘步蟾为首的“闽党”派系的排挤打压。然而，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邓世昌看到刘步蟾的旗舰“定远”处于危险之中，毅然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主动前去救援，缓解了旗舰压力，使自己成为日舰主要攻击对象，承受了最沉重的打击，体现了北洋海军军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这些历史人物中，以丁汝昌、李秉衡两个重要人物写得最为深入精准。丁汝昌早年投湘军，后入淮军，成为李鸿章的亲信。虽为海军统帅，本不精谙海军业务。这样一个人，却在大东沟海战中，身先士卒，受伤不下火线。最终，在威海保卫战，在投降派们的围攻下，他服毒自杀，保住了北洋海军军人最后的气节。李秉衡官拜山东巡抚，握有大权，也是著名的清流派重臣，“一生不纳贿贪财，体恤百姓与士卒，疾恶如仇”。可是，在丁汝昌危难求援时，从清流派利益和对丁汝昌人品的厌恶出发，他见死不救，客观上致使北洋海军覆灭于刘公岛。何谓庸官，何谓清流，倒是让人思索良多。两个人自身的人性矛盾，概括反映了一个时代的不可克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