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21):日本败象毕露,与谭某往来的人物都是垂头丧气
发布时间:2025-06-07 07:49 浏览量:3
抗战时期,孤岛上的人最重要的,是希望得到一些有关战事的正确消息。自从日军开始南进,所谓"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军竟开进租界,从此反日论调的报纸,如《大美晚报》,本是靠着美商牌子,到此立即停办。《申报》、《新闻报》则对英美两国的电讯稿完全不用,报上只登同盟社一家的电稿,因此报上所见到的全是日军节节胜利的消息,孤岛上的人看了真是越来越气闷。
报纸是市民的精神食粮,专看日方的片面新闻,简直叫人又闷、又气、又急,又恼,而日本人办的《新申报》,同样是越看越生气。
当时能收听短波的无线电机,早已由日本军方命各家各户自动送到一个地方集中烧毁,所以大家想得到一些真实消息的话,全靠朋友们相聚,各人把听到的新闻互相传述。
这种传述倒也快得很,一个大消息,是意大利投降,第二个大消息是希特勒自杀,第三个大消息是盟国在雅尔塔举行军事会议,专门讨论对付日本的战事策略。这种消息,都是日本无法封锁的。
老友相叙 聊慰寂寞
我困居上海,唯一难以忍耐的就是业余寂寞得很,因此我便邀约医界中一向有来往的人,连我十二个人,举行了一个聚餐会,叫做"经集"。所谓经集,就是经常聚会的意思。每月聚集一次,因为这班人都喜欢诗、书、画,大家在进餐之前,擅书者作文,善画者作画,能作诗的就吟诗,进餐时,大家便交换各人所听到的消息。这个经集,由抗战开始,直到胜利为止,始终没有间断,而且每次差不多十二个人都到齐。
此外,我又有一班社交上的老友,另设了一个聚会。这个聚会,最初只有六个人,都是洁身自爱的人物。这班人消息就比较多,但是深恐外界有所误会,所以要求参加的人,一定要经过我们六个人全体通过,认为没有问题,才能参加。后来有不少人是志同道合的,陆续增加到二十四人,每次聚会,可以坐满两桌。
这两个集会举行的地方,都在我的威海卫路诊所二楼,好在我有一个女佣,做得一手好菜,大家届时先后到齐,餐毕之后,喜欢打牌的打牌,爱好下棋的下棋,要玩到傍晚六时半才散。大家最高兴的,就是有人讲出某项内幕新闻,让人得津津有味。
其中有一个人,是明星影片公司的周剑云。这时明星公司由于战火破坏,厂房被炸毁,电影事业已为张善琨一独霸,所以在这几年,周无所事事,牢骚极多。有一天,正是聚餐日,他说:"今天有一件新闻,就快要爆出来,大家想不想去看一看?"说完,大家就追问他有什么新闻。他说:"汪精卫手下派别繁多,各人都捞到盆满钵满,只有公馆派的林柏生,办办报,做做南京的闲曹,他得到汪精卫的允许,建一个类似青年团的组织,在上海居然有三千多青年参加,每人都穿了青灰色的制服,有些还有枪,我们上海人称他们为'青泥团'"。
周剑云说:"这个组织今天要举行一个反毒运动,将九亩地一带烟窟中所有的烟土和烟枪、烟灯一齐搬到新北门外民国路十字街头,付诸一炬,你们如果要去看,此其时矣。"这两桌人大多是怕事的,只有我和其他三人,由周剑云陪着到那边去看热闹。到了那边,看见这班"青泥团"正在指挥搬运东西,连红木烟榻都搬到街头,引火烧了两三个钟头。这是我们看到汪派中人相互斗法的一幕。(本来上海鸦片烟是从热河运来的,中断好久,利之所在,安徽也种了,所以恢复了九亩地的烟窟和赌窟。)
又有一次,罗君强的税警队到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共舞台看戏,因为不买票想看白戏,就和戏院外的警察冲突起来,双方开枪射击,警察死的人多,税警也死了几个。但是警察局的幕后人是日本人,难以下台,所以又派了大队人马来和税警队对峙,双方相持不下。这一天,周剑云又来约我去看究竟如何结局。我说:"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双方再开起火来,不是开玩笑的。"周剑云说:"你和共舞台对面的商店必有相熟,我倒想看一看共舞台老板张善琨如何解决这场纠纷。"我说:"好,共舞台对面的房子,都是仁济善堂造的育仁里,相近马路的住户有一两家我是相熟的,我们可以由后门进入,走上晒台去观战。"周剑云说:"你真有办法!"后来到了那边,看到日本宪兵出来弹压,双方才偃旗息鼓。
深入虎穴 幸得脱身
到了抗战末一年,木炭汽车已无木炭可用,我出诊都是坐一辆三轮车,我的座位在前面,车夫在后面踏驶,这种三轮车,俗称"孔明车"。一天,车夫对我说:"陈医生,你天天出诊,总是有一辆脚踏车跟在我们后面,已有好几天了,我认为你要注意一下。"我听了,心中很是惶惑。
我想那时节,租界完全控制在日军手中,绑票的事件已经没有了,这个跟踪我的人目的何在?我想不出一个答案,后来常常留意,有时确乎有人跟着我,有时却半个月没见跟踪的那个人,所以也渐渐淡然忘之了。
我们的一区,对面是一间木行,木行中有一个保长,这个保长喜欢饮几杯,有需要动笔的时候,常叫我的一个学生去帮忙。一次,我就请保长到我诊所来吃便饭。保长说:"现在租界上表面很平安,实际上日本宪兵队捉到了人,用的刑罚越来越凶,越来越残酷。从前叫三套头,无非是灌水、拔指甲、坐老虎凳,现在又变为五套头,七套头了,凡人经过他们七套头刑罚之后,性命就难保了。"我问这种被捕的人属于哪一类。他说:"有些是汪派中人,有些是所谓重庆分子的蓝衣社。"他又举出一个人,名字我已忘记,此人放出来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隔了三天就无疾而终。我听完后真是毛骨悚然,连酒都呷不下去了。
末了,我问他:"我在出诊时,常常有人跟踪着我,你天天到成都路警察局去,可不可以代我探听一下,这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隔了七八天,保长来告诉我说:"这事打听不出所以然,总之,你要小心为是,因为日本人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凡是医生和舞女,都视为有间谍嫌疑的人物。"
过了两个月,一次,我到麦齐尼路(今唐平路)去出诊,病者是吴姓的老太太,病并不重,但已连续看了四五次,后来我开了一张可以常服的方子,刚走出门,那个经常跟踪我的人就上前来和我谈话。他说:"陈医生,你怎么认识这家人?"我就说:"我们医生出诊,惯例问姓不问名,更不问病家是什么身份。"他说:"我是贝当路宪兵队的人,你每天的行踪,我已调查了好几个月,但是绝不为难你,只要你跟我到祁齐路某处谈一次话,了解一下就行了。"我说:"既然你对我的出入明了得很,何必再麻烦我呢?况且我今天还有两家出诊,非去不可。可不可以改为明天下午六时半,我去拜访你呢?"他说:"可以。"这天回家之后,我又不敢对家人说,但又不能不同家人说,想来想去,只好打电话找袁履登,可是电话到处找不到,当晚通宵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到了次晨,看病也没有心思,恰好周剑云来,我就把这情形告诉了他。他说:"这件事,总之是凶多吉少。"我说:"我无人可托,今天六时半到那里去,要是到晚上十二时还不回家,请你专程到袁履登那里想想办法。"
到了下午六时,我在实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决定依时赴约。到了祁齐路那里一看,是一所花园洋房,跟踪我的那个人,早已候在门口,他陪我进去。里面是日本式的布置,挂了不少日本书画,一点没有军事机关的模样。接见我的是一个日本人,说得一口纯熟的中国话,他见了我,很和善地招呼,而且还敬烟敬茶。茶几上放着一个文件夹,他不停地翻阅,我虽然不知道他翻阅的是什么文件,但是可以推想得到那都是关于我的调查报告,页数不少,看到这个情形,我心中实在有些惊惶。
那个日本人翻阅完毕之后,接着就问我:"你是不是从前去过日本,编过一部'皇汉医学丛书'?"我说:"是。"他又问我是否在"自然科学研究所"当过中国药物学的顾问,我又说:"对的,所长中尾万三是我的老友。"
那个日本人就说:"如此看来,你倒是一个亲日派的学者。"我没有出声。接着那个日本人面色突然一变,态度完全不同,很严厉地问我:"你何以常常出入于许多蓝衣社分子的家中?"
我说:"我是当医生的,谁请我看病,我就到谁家中去出诊,向来照中医规矩只问姓,不问名,看完病开了药方就走,不管病人是什么党什么派。你说的蓝衣社分子,所指何人,住在何处,我根本不知道。"那个日本人听了,接着发出更严厉的质问:"你是不是国民党分子?"我说:"不是。"又问:"你是不是逃到香港去的杜月笙的司库代发经费?"我说:"我哪里有这个资格。"说出此话时,我也毫不畏惧,因为我知道日本人的性格,你越是软,他越是硬,如果你硬起来,他反而会软下来。果然那个日本人面色又是一变,这一变,成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为我倒了一杯"菊宗酒",说:"我刚才问你的话,都是根据调查报告而来,我明知未必确实,但还是先要经过谈话。不过,有一个问题,你历年当上海中医师公会的秘书主任,或是常务委员职务,何以不参加我们注册的一个中医公会,这一点大有反日嫌疑。"我说:"多年以来,我是中医公会重要人员,一部分同业对我妒忌得很,想要推倒我的人也很多,现在他们的组织,根本把我拒之门外,所以我不可能参加。"说到这里,他无言相对,又翻阅案卷。案卷的末页,是一张极详细的新成区地图,我斜着眼偷看一下,看见我的屋宇所在被圈了一个红圈,附近台湾银行买办姓周的住宅,也有一个红圈,这两个红圈旁边各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他抬手拨动电话号码,随后和一个人用日语谈话,话讲得很快,很多,我一句也听不懂。等谈话完毕之后,他的神情又为之一变,对我说:"刚才许多误会,现在我都已了解,我要特地为你煮一种茶,这是我们日本人敬客的茶道仪式,以表歉意。"我说:"这是不敢当的,我只希望早些回家,免得家人牵挂。"那人便起身,我也起身,双方互作九十度鞠躬,临出门时,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现在是大东亚共荣圈成熟的时期,希望你也参加我们的组织。"我笑着说:"我一天到晚忙着看病,如果我停止诊病,一定参加。"他说:"无论你参加与否,我先送给你一份大东亚战争画报。"于是握手而别。这时已经是晚间八时,外面的车夫,看见日本人送我出来,他说:"我真为你急死了!"
回到家里,喘息稍停,就打电话给周剑云说:"我已经回来了,详细情形明天和你研究。"他说:"还好还好,你叫我找袁履登,他在为人证婚,我谈起你的事,他只说陈某人是熟人,警察局的事可以帮忙,唯有祁齐路的特务机关,是贝当路宪兵队的上级机关,根本轮不到他说一句话云云。"
次日,周剑云又来同我研究这件事,是什么来由,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道理,目前这件事是否已经结束,也难逆料。周剑云说:"这里面一定有人捣鬼,俗语有句话说'无鬼不生病',只好处处留神,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说无来由 确有来由
我诊所的三楼,分租给一个房客,这人姓谭名宏道,是由新新百货公司董事王君介绍来的,当时收他租金每月二百元。他迁入之后,经常有日本人来访问,我心里大不以为然,就去询问王君。王君说:"谭君只是我的同乡,我并不知道他做什么事,何以会和日本人往来。"王君年事已高,我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忍着让谭住下去。姓谭的经常不出门,我也很少见到他,偶尔见到,彼此只是点点头而已。
我由祁齐路回来的第二天,谭某忽然从楼上打了一个电话下来,约我上去谈谈,我也不能推却,所以在诊余时间,便走上去访问他。他租了我两间方方整整的房间,一间作睡房,一间就是他的会客室。会客室中除了一张写字台,就是一只大的圆桌,客厅墙壁上悬挂的书画,都是清代书画家的墨宝,一点没有日本色彩。只有一件引起我怀疑的事,就是他的写字台上竟有四只电话机,这就是说他每天除了接见中日人等,还要接听许多外界打来的电话。照我的推断,这四只电话之中,至少有两只是直通的专线,否则一个人有一两只电话已经足够了。
我们两人坐定之后,谭某先是嘻嘻哈哈地和我闲话家常,接下来就问我。"你诊所的挂号先生阿汪,同你是什么关系?"我说:"这个人是由我的一位江阴籍老师曹颖甫先生介绍来的,说他是一个孤儿,姓汪名新根,叫我加以照顾,来的时候仅十四岁,现在是十八岁,是乡下来的,带些土气,平日沉默寡言,工作还算不错,你何以问起他呢?"谭某说:"这位阿汪,人很不错,向来我有朋友来访问,他往往先打电话上来,问我接不接见,要是我接见的话,他就陪着他们上楼,并且还代我天天收受邮电,由他签收之后,送来给我。因为他为我做这种义务工作,我有时送他一些礼物,他坚不肯收。最近半年来,我发觉有许多由日本寄来的挂号邮件和拍来的电报都收不到。起初我疑心是中日交通有阻碍,但是最近我的儿子于中午用回单簿派人送来一封信,簿上由阿汪签了一个十字,到了晚间我儿子来看我,问起这封信,我告诉他没有收到,因此我感觉过去我收不到的邮件电报,可能都被阿汪拦截去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说:"我早晨就匆忙出诊,回来就门诊,午膳完毕又要出诊,接着又是门诊,晚间总要到七八点钟才回家,我和这个挂号小汪,连谈话的时间都没有,怎会知道这些琐碎的事情。既然你疑心这个人不大放心,我可以即刻叫他上来,你当面问他,亦即可以得到一个结果。"姓谭的就说:"好,本来我疑心你也有份拦截我的邮电,现在你这样坦白,我倒很抱歉。"不一会儿,小汪就由我叫了上来,我便把谭某告诉我的事告诉他,并且申斥他说:"你不应该签收了谭先生的邮电不交给他。"此言一出,不料小汪态度很自然而镇定,一点没有惊惶之色。他说:"我接到的文件,件件都亲自送到上边,从来没有拦截过一件。至于你儿子送来的信,我根本没有签收过。"他说话的时候,讲得很着实,毫无慌张的神色,而且富有乡下人土里土气的忠厚相。
谭某看了他的模样,也觉得奇怪,这个人很诚实,不像会吞没他的邮件。他说:"我现在也相信你的话,但是儿子的一封信,回单簿上有你签名。"小汪听了,很自然地说:"你尽管把回单簿拿来对,就可以水落石出。"当时谭某也拿不出回单簿,一时竟无词以对,小汪就施施然要下楼去,临出门口,回过头来对谭某说:"我做的工作,是受雇于陈医生,代你收信,只是一种义务,你既不信任我,可以另派一个人坐在楼下,每日等候收取你的邮电和接待你的来宾。"谭某听了他的话,倒为之一怔,心想多雇一人,耗费太大,只好回过来向小汪说好话,叫他不要生气。
正在这个时候,谭某写字台上的电话铃响了,只听见他用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差不多讲了二十分钟,本来我站起想走,谭某用手招呼我,要我再坐一会儿。我坐着听这些话,才恍然领悟,这种谈话方式,与我在祁齐路听到的仿佛相似,因此我想到祁齐路特务机关的那幕戏,可能就是他搅出来吓我的。
谭某听完了电话,就对我说:"陈先生,我和日本人交往,为了生活,实属不得已,但是我对你,暗中处处起着保护作用。绑票风行,你没有被绑,日本人进租界之后,你一次没有受到骚扰,都因为我住在你的房子里。一切特务机关、警察局,都奉命对这个屋子加以保护,你才得平平安安,始终没有纠葛。本来我不想讲给你听,但是现在因为我有无数重要文件都没有收到,因此请你对阿汪特别留意,看他是不是蓝衣社安排在这里的间谍。"
我当时就想到谭某一定是一个不出面的大汉奸,所以在特务机关里见到的一张新成区地图上,我的诊所竟有一个红圈。想到这里,我就慷慨激昂地对谭某说:"我一向行医为业,从不参加政治,所用的挂号先生,你也看得出这般斯斯文文,是个足不出户的乡下青年,怎能当间谍。是什么人一见就会辨别出来,你阅人多矣,怎样也瞒不过你。倘若你认为他是间谍,可以立刻加以拘捕,我决不偏袒他。现在日本来的飞机少,船只近乎不通,日本货一件也运不到上海,邮件的失落也在意想之中。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决不干预你的事,也希望你不要多猜疑。"说完这句话我回头就走。我的这几句话,意思叫他不要玩手段来威胁我。
这次谈话之后,过了四个月,日本本土已遭到美军的轰炸,败象毕露。与谭某往来的人物都是垂头丧气。有一天,我无意中计算电报局前后送来四次电报,那位挂号的小汪竟完全放在抽屉中,一件也不送上去。我见到这种情形,夜里对小汪说:"我明明看见有四件电报,你一件也没有送上去,真是太大胆了。"小汪竟然面不改色地对我说:"抗战是必胜的,我的父母和哥哥都是在日军入驻江阴时被他们刺死的,后来曹老伯也被刺死,此仇我非报不可。"说着就到我的客厅中,从一张靠墙的候诊人坐的长沙发之下取出十几包东西,打开来一看,全是谭某所说遗失的邮电文件。他很轻松地对我说:"我决不会连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是怕事的话,我明天带了这些文件就走。"我看他这种神情,对他肃然起敬:"只要你做得机密,尽管做下去,我只当不知道就是。"小汪也默不出声。
现在要补上一笔,就是后来日本投降之后,谭某就失踪了,他的儿子叫了一辆搬场车搬了一部分家私出去,他的妻子却依然单独霸占着我的房子,不肯退租。小汪貌似土头土脑,潜在的智慧实在丰富至极,他暗中记住搬场车的公司名称,到那家公司查出谭某搬往虹口狄斯威路(今溧阳路)某号。他还向我借了一只望远镜,告假半月每天到狄斯威路谭某匿居所在,在对面的天台上伺机观察。那时节国民政府已迁回南京,上海方面则大举逮捕汉奸,同时将日本军人全部缴械。居留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汇山码头仓库里,由美国船只一船一船地运返日本,但有一个主要条件:日本军民的财产,包括银钱、首饰以及枪械等等一律留下,不准带出。所有的日本人穿同样的白色布衣,陆陆续续地被全部遣送回去,不准再留一人,私自留下的当奸细办,还有日本人将财物寄存在中国友人处,也有处分。
小汪在谭某所住房屋对面整日守着,而且登上天台观其动态。他看见谭某依然起居如常,楼上还住着七八个男子,面目依稀相识。他想了好久,这七八个男子,就是过去常来寻访谭某的中国通,因为他们的中国话讲得好,所以冒充中国人谁也认不出。他们避居在这个屋子里,没有遵照中国政府的命令迅速回国。小汪再到横滨桥区公所,说是要找寻亲戚,翻看了户口簿,翻到狄斯威路谭某那座屋子,出面的户主是谭某的儿子,职业是军调会员工。原来这个房子是以军事人员名义接收下来的,他的父亲谭宏道改名为 xxx ,职业写的是珠宝商人,其他还有八个日本人,都改用中国姓名,籍贯都用江浙两省,职业写的是珠宝店职员。
小汪调查得清清楚楚之后,顺便把全部名单抄录下来,其时谭某和他的儿子虽已迁出我家,可是他的妻子还是挨着不走,因为这两间空屋,她还想顶出去,有一笔钱可得。我曾经催促她:"你们住了五六年,因为货币贬值,等于白住,现在应该客客气气地分手,把房子交还给我。"那个女人凶得很,说:"谭先生现在不知去向,但是我的儿子是在党部中央做事,我当然还可以住下去,而且我还要叫很多亲戚住进来。"这话虽不近人情,但也弄得我一筹莫展。
为报亲仇 完成壮举
小汪去了七八天之后,把调查所得的情况过来告诉我,说他准备向各机关去投诉,他拿出来的证据一共有八十多件。第一件是太平洋战争开始,日本军人进入租界后,由警局发出的一张"居民藏枪调查表",由藏枪者自行填写。当时谭宏道亲笔填写有日本军方发给的自卫手枪两支,职业则写"日本黑龙会驻苏浙皖三省主任"。表格共填有两张,当时小汪将一张呈交警察厅,一张留着作为将来的证据,足见他一心要为他的父母兄长报仇雪恨。
小汪的第二项证据有四十件,是日本发来的密电。第三项是一件杭州国军驻扎的地图,当时日军在攻进杭州之前,谭某已派遣许多小汉奸潜伏接应,后来因为谭某布下的间谍网工作毫无效能,大受日本军部的申斥,关于申斥的文件又有一大包。诸如此类的秘密文件,都是几年来小汪有意拦截下来的。
小汪一面给我看证据,一面又递上他写的控诉状给我看,具呈人赫然是他自己的名字,状词写得很好,把谭某的罪行一条一条写得十分详尽,每一条下面都附有照片证据。
我看着他的控诉状,一面看,一面流汗,真想不到小汪竟然有这种沉着而不动声色的能力,而且还有勇不可当的胆量,亲自具名控告。所以我对他十分钦佩,并且为他的状子修改了几个要点。
我说:"谭宏道是一个大汉奸,但是他的儿子却在做我方特务,谭某有儿子掩护,你的控诉恐怕会受到阻碍。你的证据千万不可一次提出,我有一家专门为我拍摄药材标本的照相馆,你可以拿去叫他们拍成六七套,以备日后分向六七个机关控告。待到案子成立时,你才可把正式证据提呈上去。"小汪认为我的话是对的,于是就一面拿去拍照,一面自己缮写状子。第一件状子是投到警备司令部,果然警备司令部把它转到特务机构,整整候了很多时日,竟然石沉大海。可见是谭某的儿子托人把这份控诉状搁置起来。小汪天天等候消息,但连调查的人都没有来过。他气恼得很,于是埋头在一间小房间中,继续缮写控诉状,准备分呈南京最高当局、监察院和上海的监察使、警察局以及上海法院等。正在这时,最高当局飞到上海,要在跑马厅开民众大会,警局为了安全起见,在跑马厅附近的高楼上下,派出军警和便衣警探严密驻守。小汪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早就拿了一份准备递呈警察局的控诉状,亲自去见警察局局长,说是威海卫路二号三楼,有一位谭姓藏有两支手枪,同时把证据照片呈阅。警察局局长看到了,大吃一惊,因为最高当局开会完毕之后,必由横门而出,一定经过威海卫路二号,恐怕要闹出事来,所以局长就亲自率领大队警察,直奔我家。我知道事情发作了,小汪引导他们登上三楼谭某住处,当然是扑了一个空,只有谭妻一人,严词逼供,要她供出谭某的行踪,那个妇人只承认谭某以前确有两支枪,但他今已失踪,始终不说出他的住处。这样一来,局长格外着急,迫于无奈,只好叫四个警察留守她的房中,等候谭某归来,而且不准她打出一个电话。
小汪在旁对局长说,我知道谭某住在狄斯威路某号,改名 xxx ,而且他楼上还住着八个日本人,都能说一口中国话,冒充中国人,不曾回国。局长立刻就打电话给国军宪兵队,双方会合,并且拉了小汪做引导去逮捕。这一来,不但谭某父子双双被捕,而且连住在他那里的八个日本人也一起被捉到,搜出手枪几支,还有大批钻石、饰物、美钞和几箱黄金,一部分是他们自己搜刮的,一部分是日本亲友寄存的,价值相当大,局长对小汪大加赞赏说:"你这次功劳不小,日后定有嘉奖,但是你要每天守在家中等候随传随到。"后来以军法审判,在提篮桥监狱开庭,证据确凿,谭某父子和八个日本人在狱中全部被执行死刑。
小汪在罪犯被执行死刑的第二天,在我家中痛饮了几杯,举杯高呼"家仇已报,国仇已报,真是痛快!"这天晚上连我也很高兴地说:"上海四百万人口,除了汉奸之外,人人口说抗日,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打死一个日本人,甚至连汉奸都不敢碰一碰,而你竟然以一人之力,杀死了两个大汉奸,八个日本特务,你真是一个抗日大英雄!"谭某被枪毙之后,他的妻子也悄悄溜走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在军事法庭开审时,法官对小汪说:"搜出的无数财宝,你可以向法院申请奖励。"小汪说:"我只为了报仇,不求财物。"法官听了,当庭对他褒扬。
事情终了,小汪对我说:"我要回家扫墓,举行家祭,祷告父母兄长,此仇已报。"我想其志可嘉,要送他一些旅费,他也不肯受,竟向我叩了一个头,只说了一个"谢"字,便告别而去。
这件事当时大小各报似有所顾忌,登得很简略。我后来做过一篇稿子,登在《申报》本港副刊上,现在我觉得有重写的必要,所以详述如上,这是一件难得一见的奇人奇事。
书画古玩 换粮糊口
就在这个时期,经济情况起了恶性的变化,就是通货膨胀,币值一天天地跌,有时早晚市价不同,甚至一日数变,弄到一盒火柴的价格也早晚不同。我渐渐受到经济的压迫,记得那年新春开诊之后,每天收入的钱,除了日常开支之外,囤货已不够资格,只得向外面银元摊上购买银元,每天可以买到二十多枚"大头"。所谓大头,即是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币。
到了五月,每天门诊总有八十号以上,出诊还有十二三家,而换到的银元,只有四五枚,这就说明币制已整个崩溃。本来凭了米票可以按期着人排队领到平价米,但是到了这个时期,白米完全绝迹,只配给杂粮"六谷粉"(即玉蜀黍,俗称粟米,又称苞米或珍珠米)。市民们从未吃过这种东西,但是吵也无用,大家硬生生把这种东西吞下去。我第一天中午吃到六谷粉,觉得难以下咽,黯然搁箸。我母亲虽然也吃不惯这种东西,但仍劝我勉强吃一些,免得饥饿。我说:"做人做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况且米铺虽不卖米,但是米铺的后门,还是有高价的黑市米可买,现在样样可省,唯有午晚两餐,我一定要吃米饭,不但我要吃米饭,合家都应该吃米饭,连下面的职员和学生,也应该供给他们米饭,我情愿把老本贴出来买贵米吃。"
当时,我在楼下诊所旁附设一间药铺,有职员四人,连挂号先生、学生、车夫共有八人,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欢喜。不过我声明:"大家要轮流去买黑市米。"从此诊病收入的储备票积了一两天,用麻袋装来换米,而换到的米,不过是半麻袋而已。这个时候电台上的节目,播送出无数的歌曲和弹词,都是骂"米蛀虫"。因为大家实在不喜欢吃六谷粉,而黑市米又贵得厉害,普通人吃不起。这时高级的菜如"新雅"等都用麦片像米一样蒸成饭,已是名贵非凡了。
我家上下人等吃米饭的风声传了出去,大家都很惊奇,料不到我的至亲们,天天都有人来探望我的母亲,事实上不过借故来吃两餐白米饭。还有四个同学都是单身汉,虽然也做医生,但因收入少,自己开不成伙食,都来和我苦苦相商,说是钱不敢向你借,可否供给午晚两餐米饭。我听见他们这般凄惨的要求,本同学之谊,实在无法推却,但是声明:"楼下一桌只以十二人为限,再多就不接受。"这样一来,我天天真是要贴老本了。别人如何,本来也不知道,但是有许多向来属于富有阶级的人物,也常常来向我借钱。我可以举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哈同花园罗迦陵的儿子罗友兰,拥有南京路房地产十分之七八,但是到了这个时期,每户房租依照原来租金,已买不到一包香烟,况且所有的收入已归日军管理,每月发给军用票一千元,后来军用票作废改发储备票一千元,真是连一包火柴都买不到了。试想,富可敌国的阔少爷,也要借钱度日,便可知当时的生活情况了。后来,罗友兰每月都会拿一两件古玩来向我换银元若干枚。
苏州桃花坞有名的富翁吴子深,他在苏州的产业不必说,在上海租界拥有梅兰坊、辑五坊两条很大的弄堂,内有石库门大住宅二三百幢,租金早已停止收取,因为收得的钱,连一个收账员都用不起,所以爽性不收。他住在我家左邻,虽也行医为业,但收入不够日常支出,每月都来和我商量。他很会说话,说"现在书画不值钱,越是向来讲风雅的人,现在越是穷得厉害"。我说:"大新公司天天有书画展览会,你何不尽出所有,举行一次展览会呢?"他说:"初时的展览会都是风雅之士来买,现在他们都变成了穷鬼,如果举行展览会,不要说裱工收不回来,连场地的租金也不会有着落。"于是我和他约定每月来我这里取银元若干,将来随便还我什么都可以。
此外,许多极风雅的人,真是穷得借贷无门,三餐都无着落,我因此想到"雅极必俗",反过来说,许多目不识丁囤积发财的暴发户,以及一般汉奸,反而"雅"起来了,他们不但把房屋装置得像舞台上的宫殿一般,而且大买其书画,虽然他们不懂得选择,但是画必求唐伯虎,字必求文天祥,因为他们的肚子里只知"三笑"中的主角唐伯虎和话剧中的"文天祥"。但是唐伯虎的画,哪里弄得到真迹,文天祥的字,更是渺不可得,因此有许多书画匠,专门制造假货以供这班人的需要,我因此想到天下事物极必反,真所谓"俗极必雅"了。
市民读报 反面推测
这时上海的报纸,只有清一色的"伪报",所有的新闻,都是一面倒的日军"胜利"消息,但市民读报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对每段消息,都从反面来推测。譬如说,海军元帅"山本五十六",久久不见他的名字在报上刊出,大家都推测他已经"阵亡"(后来证实确是事实)。又如日军组织"神风特工队",这种特工人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驾了一架小型的神风机,带着炸弹,撞击美国军舰。这种飞机所装的汽油,只供单程飞出去,而没有余油飞回来,报纸上就今天发表击沉美军舰几艘,明天又发表撞沉几艘,市民就从反面推测日本正式战斗机已毁灭殆尽,这时美军军舰已接近日本本土边缘了。
果然,又隔了若干天,有所谓大日本妇女救国会,在东京及其他各地参加掘壕工作,从这段新闻中,大家就推测到美军将攻日本本土,当兵的男子已不敷支配,只得出动妇女来负担这项工作。像这类的反面读报法,事后证实竟是十估九中。
但是由后方重庆来的消息,都是由跑屯溪走单帮的人带过来的,消息越来越可怕,甚至说日军已打过贵州独山,国军和老百姓成百万人由黔桂铁路撤退,火车连车顶上都挤满了人,每过一座桥,必有数百人死亡,许多人,把自己的骨肉都抛在荒野间。他们还带来重庆出的书报,纸张粗糙得比旧时的草纸(厕纸)还薄还黑。有一本书叫做《中国之命运》,大家抢着要看,但是只要四五个人看过后,这本书就会变成纸糜一般,所以看的人必须轻轻地翻阅,到后来用蜡纸糊裱起来,互相传观。在这种情况之下,若干有识之士,抗战必胜和建国必成的信念也不免有些动摇。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