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重器:百年中国商战传奇——第七回 孤帆远影(4)

发布时间:2025-09-27 13:26  浏览量:7

上海。丹麦大北电报公司。

盛宣怀、郑观应、恒宁生,还有劳伦斯,正坐在会议室里,为大北电报线违规的问题进行交涉。

“同治九年,也就是西元1870年,我国的总理衙门同包括贵公司在内的西洋四国签订了一份《电报合约》,其中对各国如何敷设电报线,作出了明确的规定。”盛宣怀稍作停顿,“我想请问恒宁生先生,您是否知道这份合约?或者说,您是否知道其中一些关键性的条款?”

恒宁生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对不起盛大人,我是1874年才到中国的。对您所说的那份合约,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或许,我们可以让总部查一查。”劳伦斯在一旁插道,“可十多年以前的东西,能不能找到,还真的不好说。”

“既然如此,就不麻烦二位了。”一旁的郑观应从公事包里掏出一纸已经泛了黄的合约原件,递给劳伦斯,“这就是那份合约的原件。”

劳伦斯接过合同,仔细看了看,随之面带异样地递给恒宁生。

郑观应继续说:“请看其中的第三条:大北公司不经中国政府同意,不得随意架设旱线;还有第四条:大北所设电报海线均需沉于海底,其线端不得牵引上岸,以分华、洋旱线界限。”

恒宁生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把当时的合同原件随身携带,他接过合约翻了翻,脸色阴晴不停地变幻着。

两江总督衙署。刘坤一正在对叶廷眷详加盘问。

“顾之,今天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听你说说招商局的事。”刘坤一努力地使自己显得和颜悦色。

“大人,卑职早已离开招商局……”叶廷眷的眼珠微微一转,故意装糊涂,“招商局的事,卑职并不知情。”

“你在招商局任会办期间,盛宣怀可曾设计排挤于你?”刘坤一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明白。

“这……”叶廷眷略作沉吟,自己当初在招商局之时,只是对唐廷枢、徐润不满,而刘坤一却把矛头直指盛宣怀,这已经与自己当初的本意相违。况且,以他多年担任县丞的政治头脑,他深知:不能在这时卷入南北洋冲突的旋涡。更为关键的是凭刘坤一能不能扳倒李鸿章?他迅速盘算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明哲保身最为紧要。

叶廷眷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呀?”

刘坤一暗叫了一声“不好”,迅速和一旁的梁肇煌对视了一眼,梁肇煌向前迈了一步:“你可认识现任国子监祭酒的王先谦。”

“认识啊……”叶廷眷露出一副丈二和尚的样子。

“王祭酒曾对我们大人说过,他曾听你亲口告诉他,你当日在招商局之时,唐廷枢、盛宣怀曾设计排挤于你,为何今日你反而矢口否认?”梁肇煌面色肃然地望着叶廷眷。

“我……我怎么想不起来对王祭酒说过这样的话。”

梁肇煌的眼里掠过一丝寒意:“这么说来,难道是王祭酒在扯谎?”

“这……”

梁肇煌逼近了一步,抬高声调说:“那就是我家大人有意冤枉你了?”

“卑……卑职可不敢这么想。”叶廷眷慌忙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说。

梁肇煌厉声喝道:“叶廷眷!你最好如实招来!要是敢有半点欺瞒,本官定当严惩不贷。”

“大人!”叶廷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露出一副可怜相,“卑职……卑职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跟王祭酒说过这样的话。”

刘坤一对梁肇煌摆了摆手:“顾之,你快起来,王祭酒的确曾跟本督说过,是在一次酒宴上,你亲口对他说的。”

“大人!”叶廷眷兀自跪在地上不动,“卑职真的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您方才既然说是在酒宴之上,那么卑职斗胆请问大人:酒后之言,又有几句能当真呢?”

“大胆劣员!竟敢如此狡辩!”梁肇煌又是一声暴喝,“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知道总督府的大门朝哪开。来人呐!”

“在!”两名虎背熊腰的勇丁闻声登上大堂。

“给我拖出去,仗打二十……”梁肇煌一挥手,“看他还敢不敢诡言狡辩!”

“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份文本。”恒宁生把合同交还给郑观应,对劳伦斯说,“今天的会谈一结束,你马上给总部发电,让他们查找一下这份合约。”

“好的,先生。”

郑观应说:“合约绝不会有假,上面清楚地盖着总理衙门的关防还有贵公司的印章,和一个‘伯格纳’的签名……”

恒宁生澄清道:“我不是怀疑这份合约的真实性,我只是按照我们公司的内部流程来确认一下而已。”

“贵公司的流程和我们没有关系。”盛宣怀补充了一句,“合同既然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往下继续?”

恒宁生苦笑了一下:“当然没问题。”

“合约对贵公司的权利早已做出明确规定,可贵公司在上海和厦门敷设的电报线,却显然违反了合约中的第三条和第四条。”盛宣怀目不转睛地盯着恒宁生,“我代表中国电报局,请恒宁生先生对此作出解释。”

“劳伦斯,有这种事吗?”恒宁生故意把头转向劳伦斯。

“公司在吴淞口的确架设了旱线。”劳伦斯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可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盛宣怀意味深长地望着恒宁生:“既然你们违约在先,只要按照合约的规定,纠正过来就可以了。鉴于我们曾经有过很愉快的合作经历,我可以考虑不追究贵公司的责任。”

恒宁哈哈一笑,也迎着盛宣怀的目光直视道:“盛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拆除吴淞口的电报线?”

盛宣怀答道:“不光是吴淞口。厦门的海线,贵公司也已违约上岸,也要一并拆除。”

“盛大人,我想您误会了,我们公司在厦门的海线是完全按照合约规定敷设的……”劳伦斯不待恒宁生答话,便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从来就没有上岸。”

“劳伦斯先生,您觉得我们要是没有依据,会随便乱说吗?”郑观应面带微笑地望着劳伦斯。

恒宁生还有些不甘心:“我倒想看看,郑先生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郑观应又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封信函,递给恒宁生:“这是厦门道孙大人的亲笔信,信里说,贵公司原本应该连接海线的趸船之中并没有电报线,而是从海滨直接挖了一条地沟,把海线顺着地下连到厦门田尾西面的原贵国领事馆里。由于贵国一直未在厦门派驻领事,这座房屋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地地道道的电报房。”

恒宁生的脸色骤然一变,额头上不禁渗出了细碎的汗珠。他万万没想到,为了这次谈判,对方的准备会如此充分。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如同被对方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正当两名勇丁要架起跪在地上的叶廷眷拖出去行刑之时,刘坤一摆了摆手:“等一等!”

两名勇丁停下脚步,等待指令。

“大人!”梁肇煌不解地望向刘坤一。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扶顾之起来。”刘坤一笑着望向叶廷眷。

“是!”两名勇丁架起叶廷眷。

刘坤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吩咐道:“你们扶顾之过去,让他坐下说话。”

“卑……卑职不敢。”叶廷眷哆嗦着,还想站在原地。两名勇丁不容分说,架起他往椅子上一扔,叶廷眷顿时就像稀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本督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就在叶廷眷惊魂未定的时候,刘坤一的目光早已像利箭一样射向他。

“卑职不敢欺瞒大人。”

刘坤一蓦然问道:“盛宣怀既然未曾设计排挤于你,那你为何放着好好的会办不当,只身离开招商局呢?”

“大人!”叶廷眷在椅子上站起身,“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刘坤一不由一愣,他和梁肇煌对视了一眼,复问道:“顾之,你……这是为何?”

“大人方才问起卑职为何离招商局而去,实是因家中老母上了年纪,身旁又无人照料。唯有辞退局务,留家养亲,以报老母十余载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呐……”说到动情之处,又是涕泗横流,极尽哀伤。

刘坤一看了叶廷眷半晌,叹道:“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由此可见,顾之实是至情至性之人,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大人……”梁肇煌在一旁轻声提醒,意思是千万不要被对方的苦肉计给蒙骗了。

谁知刘坤一微微摆手,试探叶廷眷道:“顾之,我若现在委任你总办招商局,你可愿回来?”

“大人,卑职无德无能,只愿在家侍奉老母,还望大人成全。”叶廷眷忙不迭地一边哭一边叩头。

刘坤一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既如此,本督就成全你——你走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叶廷眷生怕刘坤一改变主意,忙站起身一边答谢,一边退出正堂。没想到,退到门中的时候,忘记了迈过那道门槛,被门槛绊了一个跟斗,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大门外。

梁肇煌望着叶廷眷狼狈离去,不禁忧心忡忡地说:“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

“可要是这样,叶廷眷这张底牌就毫无所用。”梁肇煌低声说,“大人的处境……就更难了。”

大北电报公司。双方的争论还在继续。

“郑先生,我们为什么没有使用趸船连接海线是有原因的。”劳伦斯看了一眼略带窘迫的恒宁生,接过郑观应的话头,“入海口风浪过大,趸船不稳定,这样就会影响收发电报的信号,所以,我们就把那个趸船废弃了。”

盛宣怀说:“即便如此,贵公司也该知会厦门道,以便地方官有所备案。”

“很抱歉。这是我们的疏忽。”劳伦斯摊了摊双手,虽然认错,却还想强词夺理,“可事实上,贵国的津沪电报线要求的工期很短,我们绝大多数工程和技术人员都在为了帮助贵国抢工期,所以,才没来得及告诉厦门的地方官备案。”

“我对贵公司在敷设津沪电报线过程中的履约精神表示由衷地赞叹。”郑观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由此可见贵公司是一家诚实的公司。我们先抛开趸船的事不谈,我想请问劳伦斯先生,1870年的《合约》中明明规定,贵公司的海线不得上岸,可贵公司为什么还将海线牵引进贵国的领事馆里,难道说贵国的领事馆不在岸上吗?”

“郑先生,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没有违约。”劳伦斯轻描淡写地一笑,“只能说我们在对同一概念的认知上存在差异。”

郑观应把身体正了正,靠在椅背上:“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正像您刚才所说,我们在厦门的线端是经由海滨岸边的地下进入屋内……”劳伦斯把双手交叉在一起,颇为自信地说,“请听清楚,是‘地下’……”

郑观应和盛宣怀警觉地对视了一眼,便听劳伦斯继续说:“什么是海线?严格地说,只要电线敷设在海平面以下,都叫作海线。我们挖的那条地沟很深,它完全低于海平面,所以说,我们在厦门的电线并不存在违约。”

郑观应和盛宣怀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这样强词夺理。

恒宁生此时也哈哈一笑,他先是颇为赞许地望了一眼劳伦斯,继而说:“劳伦斯说得没错。只有低于海平面的电报线才叫作海线,高于海平面的就是旱线。所以,在吴淞的电线的确违约,因为架设电线的线杆高于海平面。但厦门的电线却完全履行了《合约》。首先,这条电线在海平面以下,它本身就是地地道道的一条海线;其次,它是从地沟深处接入到岸上,自然也就在海岸线以下,既然在海岸线以下,也就不存在海线上岸的问题。”

盛宣怀听罢,从桌上重又拿起那份《合约》,仔细翻看起来。郑观应也紧皱着双眉思考着如何回答。

“盛大人,我们既然是老朋友了,今天就不能让两位白跑一趟。更何况,大北是一家诚实守约的公司。”恒宁生的脸上泛起胜利的笑容,“我完全同意拆除吴淞口的旱线。”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盛宣怀见对方兴奋之余,居然主动提出,就赶忙抓住这个机会封住对方的后路。他知道:争回一分就是一分。至于厦门电线的事,一会儿再寻找机会。

“当然。”恒宁生答了一句,或许是太得意了,他不由把身体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悠然地跷起了二郎腿。因为整个谈判,居然莫名其妙地转向了他和劳伦斯曾经预设的计划:以退为进——弃吴淞线,保厦门线。

这其中的玄机在于:大北的吴淞旱线建设年代最早,虽然仍是旱线,可质量却大不如前,维护费用高,利润却不成比例,俨然已成鸡肋。而厦门沿海则是一片极有开发价值的空白点,倘若他们能在那里率先开拓疆土,就不愁赚不到钱。

郑观应紧锁着眉头,虽然明知对方是在强词夺理,可要是找不到合理的言辞来反驳,整个谈判就会处在劣势。焦急之下,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屋里扫视起来……当他的目光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幅世界地图时,不禁蓦然一亮。

“这个叶廷眷,怎么走得如此仓皇,险些跟我撞了个满怀。”就在刘坤一紧锁眉头,默然沉思的时候,施理卿匆匆走了进来。

梁肇煌略带几许惋惜地说:“是大人把他放走了。”

“他不承认曾跟王祭酒说过那些话?”施理卿皱了皱眉。

“不错。”刘坤一点点头。

施理卿想想说:“明哲保身。叶廷眷是不想卷入我们跟北洋的纷争之中。”

“本督既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屈打成招。”刘坤一轻挥了一下手,“索性就随他去吧。”

施理卿也觉得有些可惜,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他略作沉吟,便从袖子里取出两封书信,“大人,左大帅回信了。”

“都说些什么?”刘坤一倏地站了起来。

“左大帅已应诏入京,任军机大臣,主理兵部事务……”施理卿答道。

“好!左帅既然入值军机,我们在内廷中枢也就有了驰援之力。”刘坤一喜道,“如此一来,就不怕李鸿章闹到天上。”

“大人。”施理卿并没有同刘坤一一样喜出望外,而是脸上蒙了一层深深的忧虑,“王祭酒也已复函……”

“益吾说什么?”刘坤一笑望着施理卿。

施理卿略作沉吟:“王祭酒说,他与朝中清流已势同水火,且近来李鸿章跟清流的走动又颇为紧密……恐怕对大人有所不利,王祭酒让大人多加提防。”

梁肇煌一听,惴惴不安之情溢于言表:“清流一党虽没有什么实权,却以争相上谏为能事,以弹劾权臣为标榜。朝廷为钳制地方督抚,又有意纵容,可以说是凌厉无前,烜赫一时。大人,王祭酒说得对,咱们不能不防啊?”

刘坤一点点头,又问道:“翁师傅那边可有回音?”

“没有任何消息。”施理卿摇了摇头。

刘坤一颇有些失望地坐了下去,梁肇煌看了一眼施理卿,复又对刘坤一说:“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刘坤一想了想:“刘瑞芬这次核查招商局,可有什么新发现?”

梁肇煌失望地摇了摇头。

施理卿又上前一步说:“大人,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王祭酒对招商局的奏报,已属不实之词;而两次核查又均没有找到盛宣怀收授中金的证据;诓瞒沈葆桢之说更是口说无凭。招商局一案,对我们已十分不利。晚生以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人这时不如退让在先——主动和李鸿章妥协,提出对招商局一案不予追究,让他单衔覆奏了结此案。”

“你是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刘坤一颇不甘心。

“大人,施先生说得有理。”梁肇煌也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和李鸿章示好,并不见得是咱怕了他。只是眼下我们处于劣势,这也是权宜之计。待以后时机成熟,我们定然还是要出这口恶气。”

刘坤一皱着眉头,沉思片刻:“不行。成败在此一举,不能功亏一篑。”

“大人……三思啊。”梁肇煌、施理卿对视了一眼,齐声劝道。

“你们二人方才说的那些……反倒提醒了我。”刘坤一豁然一笑,“可以和李鸿章示好,不过……这只是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梁肇煌、施理卿又对视了一眼,蓦然之间,他们都明白了刘坤一的言外之意。

“二位先生,请稍等一下。”郑观应起身走到墙上那幅地图前,停下脚步。

恒宁生和劳伦斯被郑观应这个举动弄得有点蒙住了,他们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劳伦斯先生,请您过来一下。”郑观应彬彬有礼地对劳伦斯说。

劳伦斯无奈地对着恒宁生耸了耸肩,便也起身来到了地图前。

“请问劳伦斯先生,这里是哪个国家?”郑观应略作辨认,把手指按在了地图上的一处。

“是……荷兰王国。”劳伦斯稍作辨认,不由狐疑地答道。

郑观应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麻烦您告诉我,荷兰王国的全称是什么?”

“是尼德兰王国……”劳伦斯说到这不禁一怔,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郑观应意图。

“非常正确。”郑观应笑了笑,把头转向恒宁生,继续轻描淡写地问,“那能不能请恒宁生先生告诉我,‘尼德兰’在日耳曼语中是什么意思?”

“这……”恒宁生听郑观应这么一问,一直洋洋得意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恒宁生先生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由我来告诉各位吧。”郑观应稍停了一下,“‘荷兰’在日耳曼语中叫尼德兰,翻译过来就是‘低地之国’。只因其国土全境皆为低地,并有三分之二的国土均低于海平面。要是按照二位刚才的理论,在荷兰境内的电报线,岂不是都是海线,根本就毫无旱线可言?”

“这听着可倒是新鲜。”盛宣怀的嘴角也浮现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二位若说荷兰境内皆是海线,那我可就要去荷兰领事馆问一问了。”

恒宁生和劳伦斯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难看,他们没想到郑观应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从而让他们自己作茧自缚。

盛宣怀望了一眼他们二人:“贵公司在厦门设线与吴淞旱线尚有分别,但线端已然牵引上岸。无论怎么说,都违反了《合约》之中海线不得上岸的规定,理应与吴淞旱线一并拆除。”

“老朋友,我承认你说的这些完全正确。可在中国,通常是‘情理’二字相连。”既然在理上处于下风,恒宁生便决定采取另一种策略,“中国之所以被称为礼仪之邦,就在于许多事不仅要讲理,还要讲情。”

“郑先生……”劳伦斯对郑观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贵国有一句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北自从进入中国以来,对贵国发展自己的电报事业虽谈不上功劳,却也多多少少贡献过自己的力量。您要是拆除了吴淞和厦门的电线,我们就再也没有收发电报的收入,这就等于砸了我们的饭碗。作为老朋友而言,您忍心看着我忍饥挨饿流落街头吗?”

盛宣怀和郑观应对视了一眼,对恒宁生说:“恒宁生先生,您到底想怎么样呢?”

“盛大人,我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脑子很乱,请给我点时间……”恒宁生恳求道,“至少我们应该有了新的合作意向之后,我们再拆除上述的电报线。您总不能让我一无所有吧?我非常希望你们的电报局能赚大钱,但无论如何总要留给我一口汤喝。作为中国电报事业的老朋友,我想,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盛宣怀略作思忖:“三天之后,请你准备一份新的合作意向书,到时候我们再另行商议。”

“老朋友,你怎么变得这么吝啬,三天的时间太短了。”恒宁生耸了耸肩,“我看就以一个星期为限吧。”

盛宣怀淡淡一笑:“好。一言为定。”

唐廷枢、丁寿昌带领着开平矿务局的矿工和在当地雇用的河工,头顶着似火的骄阳,在修筑开平至芦台间的运河。

“唐观察,丁观察,干活的河工说,前面的河道恐怕要开不成了。”马三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跑过来。

“走!过去看看。”唐廷枢、丁寿昌跟在马三的后头匆匆奔向前方的施工现场。

工人们已经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一位极富经验的老河工跑过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二位大人,恕小人直言,这运河恐怕要修不成了。”

唐廷枢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老河工指了一下前方凿开的那段河道说:“大人,您看,前面的地势越来越高,我们费了个把月的时间才开了不足十几丈。如果照这样下去,费时耗银不说,即便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也凿不出这条河,就更别提与苏运河相接了。”

唐廷枢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看着被凿开的一段河道,一旁的丁寿昌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老河工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开工之前,我就说过,这里的地势过高,要想开凿运河,恐怕不容易,可您二位非要干了再说。今天二位也看到了,小人就斗胆说句实话,地势既然这样,小人也实在没什么法子。”

唐廷枢望向丁寿昌,丁寿昌也同样愁眉不展。

“二位大人,好在我们开工时间不长,花费也不多,还是及早收工,想别的法子吧。”老河工在一旁继续劝道。

唐廷枢想了想:“老人家,多谢你了。那就让大伙先别干了,你带大伙先回吧。”

老河工答应了一声,收拾好各自的工具,领着众河工先行离去。

“三哥,你也带着兄弟们先回去。”唐廷枢随即又嘱咐马三。

“好。那我们就先回矿上了。”马三也带着众人离开了。

唐廷枢、丁寿昌见众人离开,便重又回到自己休息的那处树荫下面,地上摆着一只茶壶,两只装水的空碗。

两人坐在地上,唐廷枢拿起茶壶,往两只碗中倒满水。

丁寿昌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铁路修不成,水路也走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唐廷枢擦了擦脸上汗,也喝了一大口水,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半晌,唐廷枢说:“实在不行,还得想法子再修铁路。”

“都知道铁路是最佳之选,中堂为此也费尽心机,可朝廷就是不允,我们总不能强行修筑吧?”丁寿昌叹道。

唐廷枢缓缓地说:“既然不能一蹴而就,我们便只好再寻一个变通之法。”

“如何变通?”

“乐山兄,你看……”唐廷枢从身旁捡起一段枯枝,在地上边画边说,“这是唐山,这是胥各庄,只要这两地之间能筑起一条铁路,我们的煤就不愁运不出去。”

丁寿昌闻言,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从唐山到开平这一段用铁路运送,从胥各庄到芦台再走官道?”

“不错。”唐廷枢点点头,“我们需再禀明中堂,专折上奏朝廷,修筑一条轻便铁路。事先声明,专为运送开平所产之煤,不搭载其他客货。为了能让朝廷恩准,只有先修筑一小段,从唐山通往胥各庄,然后从胥各庄到芦台暂用骡马车驮运。只要这一段不足10英里长的铁路能够建成,就可让开平的煤,贩至天津、上海。”

丁寿昌凝神在地上瞅了半晌:“只能如此了。虽然多费了不少周折,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两杯咖啡,一杯不加糖。”一家西式酒吧里,恒宁生和劳伦斯正在商量着如何应付中国电报局。

“好的,先生。”侍者答应了一声,彬彬有礼地退了下去。

恒宁生用力揉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天气虽然有点热,可我还是觉得需要有一杯咖啡来提提神。”

劳伦斯说:“这的确是一种神奇的饮品。”

须臾,侍者端上两杯咖啡:“请问,哪位先生的不加糖?”

“是我的。”恒宁生示意放在他那边。

侍者会意后,放下二咖啡再次退了下去。

劳伦斯略作迟疑:“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您?”

“噢?”

“您喝咖啡为什么不喜欢加糖。”

恒宁生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事物的本来面目虽然不容易被人们接受,但也要尝试着去接受。”

劳伦斯拿起拌勺,一边轻轻搅动着咖啡,一边试着说:“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有可能无法阻止中国电报局拆除我们的电线?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又会回到最初的状态?”

“我们要尽力去避免这个结果,可还是要准备去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恒宁生又极尽畅快地喝了一大口。

“我明白了。”劳伦斯也端起拌好的咖啡喝了一口,“可是,我们要怎么做才有可能保住现有的这一切呢?”

恒宁生说:“我认为,只能试着与大东公司共同分享这一果实,才有可能避免被拆除吴淞和厦门的电报线。”

劳伦斯放下杯子,聚精会神地望着恒宁生。

恒宁生继续说:“我为什么要把限期延长至一周?这不仅是一个缓兵之计那么简单。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利用大东急于在吴淞和厦门架设电报线的心理,去促使他们尽快达成这一目的。如果中国政府阻止不了大东的行为,那就没有理由来拆除我们的电报线。只要大东能步我们之后,成功敷设电线,我们就有一万个理由推脱盛宣怀。这就叫作‘法不责众’。”

“这个办法简直妙极了。”劳伦斯的眼里闪过一丝䜣喜之色,“一旦大东的行为既成事实,他们就没有理由再来干涉我们。”

“即使大东失败了,我们也要在这段时间与盛宣怀达成一项新的合作意向。”恒宁生端起杯子,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它的核心是:大北要在某些方面享有一种独占性权利。只有垄断,才能让我们的利益最大化。”

劳伦斯的目光中充满了赞叹的神色:“用中国人的话来说,这应该就叫作‘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吧?”

“好好干吧年轻人!”恒宁生得意地站起身,拍了一下劳伦斯地肩膀,“大北在中国的未来将会充满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