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重器:百年中国商战传奇——第七回 孤帆远影(2)

发布时间:2025-09-25 19:18  浏览量:8

四月初一。中国电报总局。

盛宣怀、郑观应、经元善三个人正在商议着下一步的运营计划。

“津、沪电报已全线贯通,上海分局也开始试营业……”盛宣怀虽然身陷弹劾案中,却依然干劲十足,“可眼下,却有两件颇为棘手的事亟须处理。”

郑观应、经元善全神贯注地听着盛宣怀的阐述。

盛宣怀继续说:“大东公司的滕恩已经找上了门,想援引丹麦大北公司为例,坚持提出要增设旱线和将海线牵引上岸的要求。”

郑观应说:“我和杏荪已经查过了,滕恩那日所说大北吴淞私自架设旱线确有其事。至于在厦门的海线是否违约上岸,我们正在等厦门道孙大人的回复。”

经元善皱眉道:“大北之举,是明目张胆地侵犯我中国权利呐!”

盛宣怀说:“大北的水线已自吴淞上岸与他们的旱线连在一起,另一端则延绵海底数千里直达欧洲,单从这一点而言,便是我腹心之患。二位想想,不管上海发生了什么事,远在欧洲的各国须臾之间便可通过这条电报线,悉数尽知,我们是不是已没有任何隐秘可言。”

郑观应说:“外国人在中国,如果比中国人自己的消息还灵通,这意味着什么?”

经元善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放在平时,便是夺我利源;最怕战事突起,敌国事先洞悉我军布置、调动的绝密情形,那便要出大事了。”

郑观应说:“既然大北已成隐患,那大东的非分之求,我们便万万不能答应。”

盛宣怀说:“话虽如此,可真要阻止大东的提议也并不容易。滕恩先扔出了大北这块探路石,就是想试一试我们的态度。”

“那我们就从大北下手——杀鸡儆猴。”经元善略作思忖,“大北不守合约,本就理亏在先,我们拆了他私设的电线,就等于用行动封住了大东的嘴。”

盛宣怀说:“不错。我们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先让大北履约。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中国自主之权,以服大东公司之心。”

“可这只鸡与这只猴却都不是省油的灯。”郑观应紧锁着眉头,“洋人一向是论势不论理,只凭过去的合约,就想轻易拆除他们已经铺好的电线……难呐。更何况,目前我们的津、沪电线,还有过去的一些电报支线都是和大北合作架设,而且聘请的洋人监工、电报学堂的洋教员也都来自大北,所以,拆除电线的事,还是要拿捏好分寸,把握好火候。”

“我看无妨。”经元善不以为然地说,“咱用他的人,买他的料,都是钱货两清,不欠什么人情。况且,他若真的因为这件事不再跟我们往来,只能说是他的损失。经营电报的公司不只他一家,离了他大北,我们一样能把电报办下去。”

经元善说完,便和郑观应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盛宣怀。

盛宣怀沉思了片刻:“违约架设的电线一定要拆,但怎样拆才能做到尽善尽美,让大北心服口服,这才是我们需要仔细斟酌的。”

郑观应点了点头:“古之兵法有云:‘先计而后战’。如何才能战必胜,行必果,的确需要事先好好思量一番。”

三人又默声想了一会儿,却毫无头绪。就在这时,郑藻如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还好,你们三人都在。”

“玉轩兄来了!”郑观应、经元善忙起身施礼。

“玉轩兄,快坐。”盛宣怀也笑着起身,给郑藻如让座。

“知道陶斋和莲珊来天津了,我就紧赶慢赶地往这跑。”郑藻如笑着说,“这都晌午了,就由老哥哥做东,咱先喝酒,完了我再请诸位兄弟看场大戏。”

“看大戏?”三人莫名其妙地互相望了望。

“你们都不知道吧,谭英秀来天津了。”郑藻如讳莫如深地一笑,“今儿得福茶楼,上演压轴大戏——《定军山》。”

四月初一。这天看起来真的没什么特别。但对得月酒楼来说,却实在不得了。

因为今天是“南浔四象”之一的庞云鏳请客,而被请的人是南浔五大丝行的老板,自然也是个个家财万贯,身价不菲。这样大的排场,对于得月酒楼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虽然庞云鏳打发伙计过来,告诉他酒宴不宜声张,且低调从简,但得月楼上上下下仍是不敢怠慢,黄掌柜一大早就亲自跑过来安排酒席的诸项事宜。

庞云鏳订了酒楼最大的包间。这间房名曰“冷煊阁”,分内外两个套间。内间是供客人小憩之用,外间便是宾朋聚餐的酒桌。

临近晌午之时,庞怡泰丝行的庄大掌柜和一位年逾六旬的商人先来到酒楼。这人衣着华贵,由于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黄掌柜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心里却还是不免犯嘀咕:这人到底是谁?

庄大掌柜抱拳拱手,寒暄道:“黄掌柜,满面红光,近来是发大财了吧?”

“我这小门小户,有吃有喝就知足了,比不得大掌柜您日理万机呐!”黄掌柜拱手还礼。

“您客气。”

黄掌柜问:“庞老板没跟您一起来?”

“东家一会儿就到。”

见对方没有介绍旁边那位陌生人的意思,黄掌柜便知趣地朝那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陌生人也笑了一下,点头还礼。

“二位贵客,请随我来。”黄掌柜在头前带路,把二人请进“冷煊阁”,一边嘱咐伙计端茶倒水,一边跟庄大掌柜交代,“大掌柜,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言语。”

庄大掌柜笑了笑,把黄掌柜拉出房间,低声说:“今儿普通的茶就别上了,里边那位可是名副其实的贵客,千万不能有所怠慢。要是伺候得好了,重重有赏。”

黄掌柜微微一怔:“那就用专门从四川运来的‘蒙顶黄芽’?”

“好。就用这个。”庄大掌柜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黄掌柜还想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这可是专门用来招待庞老板的。”

“要是在镇上能买到比这还好的,你便差人去买?”庄大掌柜从怀里掏出10两银子递给黄掌柜。

“您这是开玩笑。这可使不得。”黄掌柜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忙把庄大掌柜的手往回推,“物以稀为贵,这蒙顶黄芽都是每年我特意托人从四川捎回来的,咱这镇上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就更别提比它好的了。”

庄大掌不以为然地把银子硬塞在黄掌柜的手里:“这银子就当是里边那位贵客赏给伙计们的辛苦钱,让伙计们多用用心。”

“那我就替伙计们多谢您了。我先过去忙活,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黄掌柜接过银子,心里美滋滋的,边走边在心里嘀咕:这位贵客还真是来头不小,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上海。丹麦大北电报公司。

总经理办公室靠西边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记着一些特殊的符号。

总经理恒宁生正站在这幅地图前,在上面指指点点,绘声绘色地给公司新来的商务代表劳伦斯描绘着他引以为自豪的设线计划:“我的计划是铺设一南一北两条海线。南线从香港、厦门连接上海与新加坡槟榔屿的电报网相接,从而连通欧洲;北线从海参崴连接上海,并和俄罗斯的旱线接通。最终,南北两线在上海吴淞口外合二为一,由此,形成一个包括香港、海参崴和上海在内的‘黄金三角形’。整个计划,需要新增电缆2237海里。如果这两条电线铺设成功,就相当于把中国,纳入了我们所构建的整个电报帝国的版图。到那时,这个世界将是大北的世界。大东公司,将会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这个计划……太伟大了。”劳伦斯在一旁赞叹道,“这个‘黄金三角’的形状,简直太完美了。”

“可是劳伦斯,不知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恒宁生站直了身体。

劳伦斯疑惑地望着他:“您指的是什么?”

恒宁生说:“就是这个堪称伟大的计划……或许马上就要面临一场巨大的考验了。”

劳伦斯耸了耸肩:“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恒宁生抱着肩膀,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你来公司的时间还很短,对有些事还缺乏了解。”

“这同您刚才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呢?”

恒宁生重又走回桌前,用手指着那张图:“这个计划的关键之处就在中国的这两个地方:上海、厦门。如果我们的海底电缆,在这两个地方无法上岸,那么,这个伟大的计划最终只会出现在这张图纸上,让我们获得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对不起先生,我真的糊涂了。”劳伦斯也指着图纸说,“可我明明看到,在上海,我们已经拥有了这条长十六公里且连通租界的旱线……设在外滩的这个电报房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更何况,我们现在同总部的电报联络,向来用的都是这条线路。您不会告诉我,这只是我的幻觉吧?”

恒宁生咬着嘴唇,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化解劳伦斯的疑惑。

“公司设在厦门的电报房我也去过,那条海线是经由海滨的地下接入到电报房里。有了这个中转站,要想连通整个厦门城区也很简单,只要再架设一条通往城区的旱线就完全可以了。这些……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劳伦斯脸上疑惑之色更加浓密了。

龚寿图像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戴恒的书房。

书房里摆着各种金石字画,戴恒拿起一块鸡血石印章左看右看,然后放下,接着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蓝田玉雕成的辟邪神兽看了起来。

“老太史。”龚寿图既怕打扰到戴恒的雅兴,却又不能不说,只能轻声招呼。

“说吧。”戴恒的目光还是没离开那只玉辟邪。

“我私底下查过了,”龚寿图凑到戴恒身边,“经元善又登了几期报纸,原定招股40万的数目已经达成,只因附股者甚多,又加收了10万两,共成50万两之数。”

戴恒不由一怔,把目光迅速转向龚寿图:“这么说来,这个经元善还真不简单呐!”

“只能说这小子命好。”龚寿图不屑地说。

戴恒一边走到桌前坐下,一边说:“技不如人就得认,这没什么丢人的。怕就怕认不清自己呀。”

“老太史教训的是。”龚寿图露出一副谦恭之态,走到戴恒下首的位子上坐下,“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招股的功劳自然会记在郑观应的头上,按织布局章程而言,局中一切银钱账目,便都由他一手经理了。这样一来,那我们岂不是……都成了陪衬?”

戴恒说:“当初本想你、我、外加蔡嵋青各出5万,他郑观应只是一个人,没有我们的股本多,自然只能听命于我。但后来一想,织布局前途未卜,我们出了钱就要担风险,实在毫无把握,于是我便存了个静观其变的心。如今看来,郑观应、经元善干的那些事,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老太史所言极是。”龚寿图先是随声附和了一句,便迟疑着问,“如今股本已齐,我们想入也入不了了,这织布局也没我们什么事了。咱要是再跟着掺和下去……名不正,言不顺呐!”

“你忘了,我可是中堂亲自委任的官总办。”戴恒不以为然地说,“即便咱不入股,也要代表官府行使监理之责,怎么能说没我们的事呢?”

“老太史,我说句话,您别不愿意听。”龚寿图有点泄气,“李中堂虽说‘官督商办’,可您看看,无论招商局还是电报局都只设了商总办,为何唯独不设代表官家的‘督办’一职?”

戴恒微微一怔:“你说说,这是为何?”

龚寿图小心地说:“还不是因为中堂过于器重商人,但又不能让朝廷的脸上无光,这才想出来一个官督商办。这不过是听着顺耳罢了,就像您这个官总办,一不管钱、二不管人,您又如何行监理之职?就像朝中的监察御史,说得好听点,掌管监察百官、纠正刑狱之职,可说白了,不过就是被人常使的一把枪。”

“嘿嘿,仲仁呐,你要是这么看我这个官总办,就是鼠目寸光了。”戴恒轻蔑地看了一眼龚寿图,“股商入股,没有一次全都付清股银的。郑观应他们虽已招股50万两,不等于就会进账50万。你再去查查,他们实际收上来的银子有多少?”

龚寿图皱了一下眉:“老太史的意思是……”

戴恒讳莫如深地说:“无须多问,照着做就是了。”

“是。”

“还有,”戴恒放下茶杯,“你即刻给中堂写一封信,把他们招股的情形略作禀报,最主要的是,禀请中堂:‘因郑观应、经元善所招之股为数独多,局中一切银钱账目,理应责成其一手经理。’记住,言辞一定要恳切。”

“这……”龚寿图略显迟疑。

戴恒催促道:“快去吧。咱们说不说,结果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何不让中堂见见咱的雅量,也让郑、经二人领咱们个顺水人情。”

大北电报公司。恒宁生与劳伦斯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劳伦斯,你之所以能看到大北目前拥有的这些,只有一个原因……”恒宁生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那就是——我们违反了当初与中国政府之间的协定。”

劳伦斯不由张大了嘴:“您是说,是我们违约,才拥有了现在的这一切?”

恒宁生点点头:“如果不违约,你看到的就只是一条沉在海水里的电缆,一端虽与欧洲相连,但另一端却上不了中国的陆地。中国与欧洲,就像没有任何联系的两座岛屿,他们之间就只能像蜗牛一样,靠往来的轮船互通讯息。”

劳伦斯错愕了半晌:“这么说,当初中国政府是不允许我们架设旱线,即使可以铺设水线,它的另一头也不能上岸?”

恒宁生点了点头,走到沙发前坐下。

“多么愚昧的国家。”劳伦斯摊了一下双手,表示难以理解,“他们难道不希望跟世界建立起便捷快速的联系吗?他们也不能否认,恰恰就是通过我们的这条电报线,才缩短了中国与欧洲的距离,缩短了中国和世界的距离。”

“他们当然知道。中国政府使用它传递公文、外交文书我们从未收过一分钱。所以,他们才会对我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追究。”恒宁生淡淡地笑了笑,“可现在的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

劳伦斯皱着眉头想了想,也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您是说,他们现在已经开设了自己的电报公司。所以……”

恒宁生说:“是的。以我对中国政府的了解,以往外国人私接旱线,他们最多是丢了面子,而现在他们自己开始办电报了,我们这种行为就等于是攫取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利润。所以,既丢面子,又有损利益的事,他们一定不会再假装看不见。”

劳伦斯也咬着嘴唇想了片刻,点头说:“我非常赞同您的分析。为了确保您那个伟大的计划能够得以顺利实施……我认为,我们十分有必要提前制定一套应对中国政府的方案。”

“这个方案我想交给你去做。”恒宁生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劳伦斯,你虽然来公司的时间不长,但我非常看好你。我就要调任远东分公司了,如果这件事处理得好,我会建议总部,由你作为我的继任者。”

劳伦斯站起身,郑重地说:“谢谢您老板!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得月酒楼。冷煊阁中,金嘉记、恒裕、启昌、裕昌,还有张源泰,五大丝行的老板、掌柜,已应邀前来一一就座。

酒楼的伙计正在把一盘又一盘的菜品陆续摆上餐桌,几位丝行老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对于这场酒宴,他们的兴趣都不大,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庞云鏳请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庞云鏳时不时地跟众人聊上几句生意经,或是讲一些自己听到的奇闻逸事,始终是一副悠然惬适的姿态。不多时,菜已上齐。但让人奇怪的是,庞云鏳的身旁却始终空了一个摆好餐具的位子,像是特意留给什么人的。

此时,庞云鏳端起酒杯,对众人微笑道:“这里有我的前辈,也有我的故交,总之一句话,都是云鏳的贵人。今日诸位能够赏脸,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没别的,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等一等!”庞云鏳的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庞云鏳举目一看,原来是金嘉记丝行的东家金寿。

庞云鏳笑着说:“不知金兄有何见教?”

“金某的性子直,眼里不揉沙子。”金寿冷冷一笑,极不友善地说,“今日在座诸人之所以能来,既不是想听你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更没有时间陪着你喝酒谈天。”

庞云鏳淡然一笑:“那金兄此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庞芸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要不是你抢在我们前头,收了我们的丝,我们会来吗?”金寿脸色一变,“喝酒?可以。不过,今天你要是不把话先讲清楚,我是一滴酒都不会沾的。”

“是啊,芸皋,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呀?”启昌丝行的东家邱先槎也说话了,“还是先跟我们说说,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不然我这心……总是悬着。”

恒裕行的少东家梅展中也催促道:“庞叔叔,您就说说吧!有人说,您是想一家垄断湖丝,让大伙无丝可卖,可小侄就是不信,庞叔叔会是这样的人。”

张佩绅看了众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燃了自己的水烟袋。

“诸位还是让我先喝了这杯酒……”庞云鏳把手里端着的酒一饮而尽,众人面面相觑地互相望了一眼。

“原本我想把这话放在后面说,既然诸位执意要现在听,那我就把前后倒个个儿。”庞云鏳放下酒杯,扫视了一眼席间的众人,“我买断湖丝的用意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大家赚更多的钱。”

天津。得福茶楼。

二楼富丽雅致的戏园子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的茶座,座前挂着绣有“得福记”的红缎桌围。茶座前面,是一座布置考究的戏台。台上铺着一块大红氍毹⑴,两旁还各摆着一盏四方形硬木桌架,镶以极薄的绢纱,上面挂着绘有花卉图案的彩灯。灯旁立着一面水牌,上写“小叫天:京剧《定军山》”。

(1)氍毹(qú shū ):一种织有花纹图案的毛毯。

戏台上,生、旦、净、丑,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台下,掌声连连,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挂在戏园子四角的宫纱灯笼,烛光熠熠,照得满堂生辉。

盛宣怀、郑藻如、郑观应、经元善正坐在第一排桌子后面,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戏。

不知不觉,大戏已接近尾声,演到老将黄忠对夏侯渊无计可施之时,正好曹营来了下书人,送上夏侯渊的亲笔书信,约黄忠第二天走马换将。于是老黄忠急中生智,定下一计。

台上扮演黄忠的老旦谭英秀口中念着台词:“……老夫正在无计可施,夏侯渊这封书信来得是刚刚凑巧。明日午时三刻,与他走马换将。先叫他放回我国先行陈式,然后再放他侄儿夏侯尚。老夫习就百步穿杨,将他侄儿射死,那夏侯渊必不甘休,领兵追我;那时老夫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败至在旷野荒郊,用拖刀之计,将他斩在马下……夏侯渊呐,夏侯渊!你不来便罢,你若来时,中了老夫拖刀之计也……”

盛宣怀听到这,不由灵机一动,眼睛顿时一亮,似乎从黄忠的台词之中悟到了什么。

接着,紧锣密鼓骤然响起,剧中高潮即将上演:

一边魏军的四名军士押着陈式跟随着夏侯渊,另一边四名蜀军军士押着夏侯尚跟随在黄忠之后,自戏台两边分别登场。

夏侯渊:“老将军请了。”

黄忠:“请了。”

夏侯渊:“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黄忠:“正为此事而来。”

夏侯渊:“但不知哪家先放?”

黄忠:“自然是你家先放。”

夏侯渊:“老将军若有二意?”

黄忠:“丈夫一言,岂肯失信于你?”

夏侯渊:“来,将陈式放了过去。”

陈式被放回,黄忠则示意军士勿放夏侯尚。

夏侯渊:“啊!为何不将我侄儿放回?”

黄忠:“哪有不放之理!来,放了过去。”

不等夏侯尚回归魏军,黄忠便搭弓放箭,施展其百步穿杨的功夫,将夏侯尚一箭射死。

夏侯渊见此情景,大叫:“哇呀呀……追!”

夏侯渊刚要追上黄忠,岂料被黄忠施“拖刀计”一刀斩于马下……

戏台之上,黄忠仰天大笑。

“好……好……”台下掌声轰然响起,满座齐声叫好。

郑藻如几人也纷纷鼓掌,对谭英秀的表演赞不绝口。须臾,戏班子的老板,率众演员登台答谢,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徐徐退出。

“有了!”盛宣怀拍了一下桌子,也模仿着刚才黄忠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郑藻如、经元善、郑观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由吓了一跳。

“杏荪,你,你这是怎么了……”郑藻如莫名地望着盛宣怀。

盛宣怀收住笑声:“玉轩兄,我得多谢你呀!”

郑藻如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就是一场戏吗?你我兄弟,还谢什么?”

“这可不是一般的戏。”盛宣怀望了一眼郑观应和经元善,讳莫如深地对郑藻如说:“今日我们三人,正在商议着如何与大北电报公司交涉,收回其侵占我国的权利。思忖好久,苦无良策,倒是玉轩兄请我们看的这出大戏,让我不禁想到了应对他们的法子。”

经元善、郑观应的眼睛也蓦然一亮,纷纷问道:“什么法子?快说说……”

“咱们也给他唱上一出——《定军山》。”盛宣怀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地说。

“让我们赚更多的钱?荒唐!”金寿听庞云鏳说完之后,忍不住一阵冷笑,他觉得对方简直是荒唐透顶,“难道……你是想把收到手里的丝,一文钱都不加,再平价转让给我们不成?”

除了裕昌丝行的东家、曾任前旗昌轮船公司总买办的陈煦元和梅展中之外,其余的人为了表示难以置信,有的笑出了声,有的摇头叹气。

“金兄说对了。”庞云鏳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寿,抬高了声音,“我就是要再平价转让给诸位。”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寿倏然把目光转向庞云鏳。

“我的意思,方才金兄已替我说了一半。”庞云鏳顿了顿,“只是平价让给大家,还不能让我们赚到更多的钱。”

张佩绅放下手里的水烟袋,笑容可掬地说:“芸皋啊,你就把你怎么想的,一股脑都说出来。省着你一句,他一句的,老夫听着累得慌。”

“您老既然发话,云鏳怎敢不如实相告。”庞云鏳对张佩绅极为谦恭,他望了一眼在座众人,“有人说,庞云鏳想一人垄断湖丝,这纯是子虚乌有。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告诉诸位,‘垄断’这个法子,却是实实在在可以让我们赚到大钱。”

梅展中眼睛一亮,似乎听明白了,他忙问:“庞叔叔的意思是……合众人之力,共同垄断?”

“大侄子,还是你聪明。”庞云鏳哈哈一笑。

“庞芸皋,你知道垄断湖丝那得需要多少本钱?”金寿一晃脑袋,“不是我姓金的看不起诸位。就算把我们的钱都拿出来,也决计干不成这件事。”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都没吭声,似乎已经默认了金寿的看法。

庞云鏳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不只金兄一个人会这么想。所以,今天特意请来一位贵客与诸位相见。”

众人一怔,不由纷纷看了一眼庞云鏳左手边的那个空位子。

庞云鏳低声嘱咐了几句坐在自己右边的庄大掌柜。庄大掌柜点点头,起身走入内间。须臾,内间的门轻声打开,在庄大掌柜的引领下,一位戴着墨镜的青衣人,从里面走出来。

一见这人,庞云鏳忙站起身。这人朝庞云鏳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众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的一声,都聚在了这个青衣人身上。

青衣人站在座位前没有坐,而是摘下墨镜,向众人抱拳施礼:“有劳诸位东家,掌柜赏脸,老夫在这谢过了。”

“雪岩,我一猜就是你!”一直在席间默不作声的陈煦元一见这位青衣人,便站起身哈哈一笑,作揖还礼。

“竹坪兄,别来无恙。”胡光墉一见陈煦元也笑了起来。

“竹老,这人是……”金寿一见连年高德劭的陈煦元都对来人如此客气,不由出声问道。

陈煦元哈哈笑着说:“金家后生,你也不想想,能垄断湖丝,这当今之世,除了胡雪岩之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财力和魄力?”

“胡雪岩!?”众人纷纷惊诧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纷纷站了起来。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重新核查?”李鸿章放下谕旨,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郑藻如说,“玉轩,你说这恭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卑职以为,咱们跟南洋如今势均力敌。”郑藻如字斟句酌地说,“您跟刘坤一上的折子,就跟天平两边的砝码,在恭王的心里一样重。所以,他不好决断,这才不得不让南北洋重新核查。”

李鸿章点点头:“这样看来,我们得加重砝码才行。”

“正是如此。”

李鸿章略作思忖:“玉轩,你收拾一下,准备去上海。”

“是。”

李鸿章继续说:“一会儿我给美国总领事德尼写一封信,请他帮助仔细查一查旗昌的账目。”

郑藻如眼睛一亮:“中堂的意思是,如果旗昌账目与招商局相符,便可以进一步证明杏荪收授中金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李鸿章点点头:“不错。杏荪也曾提醒我,当初兼并旗昌之时,他们是否收到此项银两,以及如何分给股商,如何提分中金,一定会有底账,这既是此案的关键,也是我们的一颗重要砝码。旗昌是美国公司,归上海美国总领事管理,这回咱们就请德尼予以协助,相信一定会水落石出。”

郑藻如躬身说:“那卑职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李鸿章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只见自己的幕僚张佩纶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幼樵⑵,你来得正好。”李鸿章停下脚步,“明天陪我进京。”

(2)张佩纶,字幼樵。

“好。”张佩纶怔了一下。

李鸿章说:“因为这件事,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

“佩纶为中堂一尽犬马之劳,本是分内之事。”张佩纶递上手中的信件,“只是……大大人寄来一封加急文书,恐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

“你是说,我大哥的信?”李鸿章接过书信,张佩纶点点头。

李鸿章边看边走回到座位上,须臾,他放下信,沉重地说:“家中老母病重,大哥让我即刻启程赶赴湖北。”

张佩纶说:“那京城之行……”

“家母有大哥照料……我看,不差这一天两天,”李鸿章颇有些迟疑,最后却还是断然说,“我们速去速回,先把刘坤一的事做个了断。”

得月楼里,酒席已散,众丝商依次答谢离去,包间里只剩下胡光墉、庞云鏳、陈煦元三个人。

“雪岩呐,我总觉得这事……容易出岔头的地方太多。”陈煦元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胡光墉。

胡光墉一抱拳:“还望竹坪兄明示。”

“我现在还没细想,粗一琢磨,尚有两个地方不妥……”陈煦元稍停了一下,“你别看刚才他们都赞同你的想法,也同意一致抬高对洋行的售价,那因为你们这次把丝平价让给了他们,他们领了你的情。可要是真刀真枪地跟洋人干起来,这口头上的活计……到时恐怕……咳,只要有一家不按约定行事,整个筹划便功亏一篑。”

“竹坪兄说得我也想到了。”胡光墉缓缓地抽了一口水烟,“原来我以为,只有洋人的心齐。你看,他们只要合起伙来压低丝价,就没有一家洋行不按约定好的价来收丝。可从招商局的事来看,我却错了。同样是中国商人,他们既然能合起伙来不用洋人的轮船,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一起抬高丝价,保护自己的利益?”

陈煦元思忖了一会儿,长吸了一口气:“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我在旗昌的时候,也琢磨过招商局,可是,我总估摸……咱们跟招商局还是有不大一样的地方,到底差在哪,这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清。”

庞云鏳也在一旁说:“我也觉得竹坪兄说得在理,这件事……”

胡光墉哈哈一笑,打断了庞云鏳:“芸皋,我们还是先听听竹坪兄的。”

“这其二嘛……”陈煦元望着庞云鏳,“便与芸皋有关。”

庞云鏳一愣:“和我有关?”

“芸皋,你和张佩绅之间的过节,整个镇子上谁人不知?”陈煦元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他为了有丝可卖,可能会暂时和我们连成一条线,可万一在关键的时候,他要是生出什么二心,在背后戳你一下,那可是真疼啊。”

“这所谓的过节,都是他张佩绅庸人自扰。”庞云鏳看了一眼陈煦元,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年,我与张佩绅还有‘蒋元春’的东家合开丝行。后因张佩绅妒忌,不能相容,我才自创‘庞怡泰’……”

陈煦元接道:“可让张佩绅没想到的是,几年下来,你反而凌驾于他之上,成了‘四象之一’,而他这头‘病牛’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往事不堪回首”庞云鏳苦苦一笑,“我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应该不会因为与我个人之间的恩怨,而弃全体丝号的利益于不顾吧?更何况,咱们合计的这件事,要是不让他南浔张家知道,没准儿他反而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胡光墉放下水烟:“竹坪兄,此事既错不在芸皋,我看,只要我们多留意一些张佩绅,应该于大局不会有损。”

“雪岩呐,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陈煦元爽朗地笑起来,“不管怎样,我都会尽全力支持你与洋商一搏。”

“多谢竹坪兄。”胡光墉咬了咬嘴唇,“招商局好不容易让咱华商能在洋人面前挺起胸脯了。我们再这么一搅和,就是让他们记住,今后别……门缝里看咱中国商人。”

两江总督府。施理卿正在给刘坤一读着刚刚收到的谕旨。

刘坤一一边听,一边拿着盖碗准备喝茶,听施理卿念完,刘坤一“啪”的一声把装茶的盖碗用力摔到了地上,愤愤地说:“调取账簿、卷宗,重新核查?真是笑话!总署怎么豢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之徒?这分明是想以此为借口敷衍了事!”

“这全怪刘瑞芬彻查不力。”坐在一旁的藩司梁肇煌起立躬身道,“大人,这次我亲自走一趟。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招商局吗?下官就是把它翻个底朝天,也要搜到盛宣怀的罪证。”

刘坤一瞪着梁肇煌半晌,缓缓摇头:“大好时机早已错过。再者说,此等中饱私囊的勾当又怎么会留下字据?即便是有,又有谁肯交出?”

梁肇煌说:“那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干等着吧?”

施理卿提醒道:“大人,晚生以为,将此案发回重审,是因为大人同李鸿章势均力敌,才让总署难以决断。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那时有老尚书在朝中,尚可有个照应,可如今的情形……对大人十分不利呀。”

梁肇煌也想了想说:“是呀,我们再怎么费力清查,到最后也是上边决断。下官近日也闻听,老尚书的对头李鸿藻又重新入值军机和总署……清流无不欢䜣鼓舞,仅短短半月,便参劾罢免廷臣数人。大人,您不能不防啊。”

“梁大人说得对。”施理卿继续劝道,“依晚生所见,大人应该去一趟京城。以李鸿藻为首的清流正在结交疆臣,这个时候,若是让李鸿章占了先,大人的处境就更不利了。”

“我又何尝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坤一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恩师生前曾力挺于我,他故去之后,我又如何忍心去结交他昔日的政敌。忘恩负义是不忠,临危变节是不义,我要真这么做了,不仅会让别人轻看,就是我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施理卿看了梁肇煌一眼,梁肇煌会意,二人一起跪倒,齐声说:“大人恕罪,我们绝无此意。”

“快起来。”刘坤一起身把二人扶起,“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谁都知道良禽择木而栖,可做人,要是没有一点担当,危难之时,只会见风使舵,便永远成不了大器。”

“大人训饬得是。”

“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刘坤一缓缓地走了几步,“理卿,你即刻联络一下王先谦,看看京城有什么动静。”

“是。”施理卿答道。

“对了,”刘坤一蓦然停住脚步,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还记得翁同龢吗?”

施理卿说:“大人说的是当今皇上的老师——翁师傅?”

“对,就是上次本督进京陛见之时,来拜会过我们的那位翁师傅。”

施理卿复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他与李鸿藻群而不党,我看是个值得结交之人。”刘坤一走回到座位处,“你即刻替我给翁同龢写封信,大意就是问候近况,顺便提一下招商局参案之事,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如何?如有必要,我再专程进京拜会一下这位翁师傅。”

“晚生明白。”

“振侯⑶。”刘坤一又把目光转向梁肇煌。

(3)梁肇煌,字振侯。

“下官在。”

刘坤一说:“你再给左帅写封信,把我们的处境告诉他。”

“是。”梁肇煌答应一声,略作思忖又问,“那招商局……”

“让刘瑞芬接着查,”刘坤一淡淡地吐出一句,“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大人!”施理卿上前一步,“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与本案有关的另一重要人证。”

“谁?”刘坤一眼睛一亮。

“叶廷眷。”施理卿字斟句酌地说,“王先谦曾奏报,盛宣怀、唐廷枢排挤同僚皆是叶廷眷亲口所说。这次,我们不妨从他身上下手。如果叶廷眷能咬住盛宣怀不放,这排挤同僚的恶名他就无法摆脱。只要我们有了这个人证,纵是李鸿章真有翻云覆雨的本事,也奈何不了大人。”

刘坤一稍作思忖,随即吩咐梁肇煌:“振侯,你亲自去一趟上海,把叶廷眷带回来,本督要亲自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