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下岗后天天喝酒,老婆含着泪说:别喝了,我出去找活干养你
发布时间:2025-09-17 05:07 浏览量:15
那年是1997。
哈尔滨的秋天来得特别早,风里已经带了刀子,刮在人脸上,像是在提醒你,好日子到头了。
我的好日子,确实到头了。
红旗机械厂,那块我焊接过无数次铁锈招牌的大门口,贴了张红纸。
红纸上是黑字,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蚂蚁,看得我眼晕。
我叫林卫东,名字里带个“卫”,带个“东”,那个年代的标配。我在厂里是八级焊工,整个车间,论手里那把焊枪的稳当劲儿,没人敢跟我叫板。
我焊出来的活儿,那焊缝,跟鱼鳞似的,一层码着一层,漂亮得能当艺术品。
厂长见了都得拍我肩膀,说,卫东啊,你这手艺,是咱们厂的宝。
可现在,宝也没用了。
那张红纸上,我的名字,就在第三排,清清楚楚。
下岗。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我的眼珠子,疼得我一哆嗦。
身边有人哭,有人骂,有人抄着手,麻木地看着天。
天是灰的,跟厂里没活儿干时,那台停工的老车床一个颜色。
我没哭,也没骂。
我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
那是一种你没法跟人说的空。
前一天,你还是个人人尊敬的林师傅,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女儿嘴里“开大机器”的英雄。
后一天,你什么都不是了。
就是一个被时代甩下来的,没用的废人。
我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两室一厅的老房子,空气里飘着熟悉的饭菜香。
我老婆陈漱正在厨房里忙活,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围裙上沾着点面粉。
女儿念念在小桌上写作业,看见我,脆生生地喊了声:“爸!”
我“嗯”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陈漱端着一盘刚炒好的土豆丝出来,看见我,笑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正好,菜刚出锅。”
她的笑,还是那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看着她的笑,再看看桌上那盘热气腾腾的土豆丝,突然觉得这屋里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通知单,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上。
陈漱的笑,一点点僵在了脸上。
她拿起那张纸,看了很久。
屋里静得可怕,只听见念念写字时,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啥意思啊?”她问,声音有点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拉开椅子坐下,感觉自己像一滩烂泥。
“让回家……待着?”
“嗯。”
她没再说话,把那张纸叠好,又展开,展开,又叠好。
那晚的饭,谁也没吃好。
从那天起,我开始喝酒。
一开始,只是每天晚上喝二两。白瓷瓶的二锅头,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能暂时把心里的那团火给浇灭。
后来,二两不够了,得半斤。
再后来,我从睁开眼就开始喝。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
曾经那双能稳稳拿住焊枪的手,现在,只拿得稳酒瓶子。
我听见陈漱在外面叹气,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念念说:“别去吵爸爸,他累了。”
累了?
我是废了。
我听见邻居在楼道里议论。
“老林家那个,可惜了,多好一手艺。”
“还不是天天在家喝酒?一个大男人,垮了。”
这些话,像针,一根根扎在我耳朵里。
我把酒喝得更凶了。
只有在醉醺醺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还是那个林师傅,那个厂里的技术大拿。
这天下午,我又喝多了,躺在床上,天旋地转。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给我擦脸。
是陈漱。
她的动作很轻,毛巾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睁开一条缝,看见她红着眼圈。
“卫东……”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别喝了,行吗?”
我没说话,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酒伤身子,你这样下去,人就毁了。”
我还是不说话。
心里烦躁得像有一窝蚂蚁在爬。
她在我身后站了很久。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背上。
良久,我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
“别喝了,我出去找活干,我养你。”
我浑身一震,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的陈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有些乱,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她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在她胸前的衣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句话,像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我养你。
一个女人,一个我明媒正娶回来的,说要让她过好日子的老婆,现在,她含着泪跟我说,她要养我。
我一个七尺高的男人,一个八级焊工,要靠一个女人来养。
那一瞬间,不是感动,不是羞愧。
是铺天盖地的耻辱。
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我胸口那团被酒精麻痹的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你说什么?”我瞪着她,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说,我出去找活干……”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往后退了一小步,但还是倔强地看着我。
“你找什么活?你一个女人家,除了在家做饭带孩子,你还会干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陈漱嫁给我之前,也是读过高中的,在街道工厂里当过文员,写得一手好字。
是我,是我说,女人家家的,在外面抛头露面干什么,我能挣钱,你在家把我和孩子照顾好就行。
她信了我的话,就真的安安心心在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
现在,我却用这个来刺她。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受伤的样子,心里更烦了。
我一把挥开床头柜上的酒瓶。
“砰”的一声,酒瓶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用不着你养!我林卫东还没死呢!”我冲她吼。
吼完,我又跌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在被子里,听见她小声的啜泣,然后是脚步声,她出去了。
接着,是扫帚扫过地面的声音,玻璃碴子被收进簸箕里的哗啦声。
她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得干干净净。
就像这些年,她一直在收拾我生活里所有的烂摊子一样。
那天晚上,她没再跟我说话。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
我宿醉头疼,翻了个身,听见她在客厅里翻箱倒柜。
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来,身上换了一件的确良的蓝衬衫,是她以前上班时穿的,现在看起来有点小了,紧紧地绷在身上。
“我出去了。”她说。
我没理她。
她站了一会儿,又说:“早饭在锅里,你记得起来吃。念念上学我送了。”
我还是没理她。
门开了,又关上。
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而泛黄的印记。
心里,空落落的。
她真的去找活干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她刚才穿着那件旧衬衣的样子。
有点可笑,又有点……心酸。
接下来的几天,陈漱每天都早出晚归。
我问她去找什么工作了,她总说:“快了,快了,人家让等消息。”
我知道她在骗我。
这个城市,几十万的下岗工人,都在拼了命地找饭碗,哪有那么容易。
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惫。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发现她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对着窗外的月光,悄悄地抹眼泪。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拧着劲儿地疼。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试着出去找过工作。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全是跟我一样,一脸迷茫的中年男人。
人家一听我是焊工,都摆摆手。
“老师傅,你这手艺是好,可现在哪还有厂子招人啊,都往外裁呢。”
“会电脑吗?会开车吗?会说外语吗?”
我什么都不会。
我只会我那把焊枪。
可现在,我的焊枪,连同我的骄傲,都被扔进了时代的垃圾堆里。
我像个斗败了的公鸡,灰溜溜地回家,然后继续用酒精麻醉自己。
我好像只能这样了。
大概一个星期后,陈漱回来得特别晚。
我喝得半醉,坐在沙发上等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阵发慌。
快十一点了,她才开门进来。
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像是剩饭剩菜馊了,又混着一股油烟味。
她看起来累坏了,走路都有点晃。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我问,语气不太好。
“没……没什么。”她躲闪着我的眼神,想往厨房走。
我一把拉住她。
“你身上什么味儿?”
她的脸白了白,低着头,“没,没什么味儿。”
我盯着她的手。
那双手,我太熟悉了。以前虽然也做家务,但保养得很好,白净,柔软。
现在,却又红又肿,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油污。
我心里“咯噔”一下。
“把手给我看看。”
“不用……”
我没听她的,抓住她的手腕,强行把她的手摊开。
掌心,有几个新磨出来的水泡,亮晶晶的,看着就疼。
还有几道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口子,已经结了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在抖。
她拗不过我,终于小声说:“我在……我在第五中学的食堂,找了个活儿。”
第五中学。
离我们家,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
“什么活儿?”
“洗碗……”她的声音更小了,小得像蚊子哼哼。
洗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象着,我的妻子,陈漱,弯着腰,站在油腻腻的水池边,处理着几百个学生吃剩下的饭菜。
那些粘着米粒和菜叶的盘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她要把它们一个个洗干净。
难怪,她身上有那股馊味儿。
难怪,她的手会变成这样。
她见我不说话,急忙解释:“挺好的,管一顿午饭,一个月还能给三百块钱呢!就是……就是下班晚了点。”
三百块。
三百块钱,买断了我老婆的辛苦和体面。
我看着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再看看她那张强装笑脸的脸。
心,像是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
我松开她的手,转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没再喝酒。
我靠在门上,听着她唉声叹气地去洗漱,然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生怕吵到我。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双手,和她说“我养你”时,那满是泪水的脸。
林卫东啊林卫东,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老婆为了这个家,在外面受苦受累,你就在家里喝酒装死。
你还是个男人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
陈漱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一个馒头,一碗稀饭,还有一个咸鸭蛋。
我拿起那个咸鸭蛋,敲开,红油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我吃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滴进稀饭里。
咸的。
那天,我把家里所有的酒瓶子,都扔了。
然后,我找出我那个用了十几年的工具箱。
打开来,里面的扳手、钳子、螺丝刀,都擦得锃亮。
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我把它们重新擦拭了一遍,像是在擦拭我丢失的尊严。
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得干点什么。
我不能让我的女人,在外面替我扛起这个天。
我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开始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里转悠。
我看那些新开的店铺,看那些忙忙碌碌的人。
世界没为我停下,它还在飞快地转。
我一个下岗的焊工,能干什么呢?
我路过一个修车摊,一个老师傅正在给一辆自行车补胎。
他手脚麻利,几下就搞定了。
车主给了他五毛钱。
我心里一动。
修车……我也会啊。
厂里那些机器,大到车床,小到电扇,哪个坏了我没修过?
这个念头,像一棵小小的火苗,在我心里燃了起来。
虽然微弱,但,是光。
晚上,陈漱回来,看到我没喝酒,而是坐在桌边,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她愣住了。
“卫东,你这是……”
“我想在楼下,支个摊子。”我指着纸上画的草图,“修自行车,修点……小家电什么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亮起了光。
“真的?”
“真的。”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撑着了。”
她没说话,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是热的。
说干就干。
我把家里那张吃饭的旧桌子搬到楼下,又找了块木板,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大字:
精修家电。
旁边还画了个自行车的图案。
开张第一天,半天没一个客人。
街坊邻居路过,都用一种好奇又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林师傅,改行了?”
我脸上发烧,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从前,他们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林师傅”,眼里是尊敬。
现在,我就是一个路边摆摊的。
这落差,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的那点火苗,浇得快要灭了。
到了下午,总算来了第一个“客人”。
是对面楼的王大妈,抱着一台不响的收音机。
“小林啊,帮我看看,这个还能修不?”
我接过来,心里直打鼓。
这玩意儿,我以前没弄过。
我打开后盖,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板和零件,有点懵。
我硬着头皮,拿着万用表,一点点地测。
王大妈就站在旁边,看着我。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怕修不好,丢人。
更怕这第一单生意,就砸了。
我埋着头,脑子里把我所有关于电路的知识都过了一遍。
二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
我的额头上,汗都下来了。
“小林啊,要是修不好就算了,别费劲了。”王大妈说。
“别,大妈,我再看看,快了。”
我咬着牙,又把线路图看了一遍。
突然,我发现,一个焊点,好像有点虚。
我眼睛一亮。
我拿出我的小烙铁,小心翼翼地,重新焊了一下。
然后,装上电池,打开开关。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熟悉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响了!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哎呀!好了!小林你真行啊!”王大-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非要塞给我两块钱。
我推辞了半天,最后只收了一块。
我拿着那张热乎乎的一块钱,心里,比当年我第一次领工资还激动。
我能行。
我林卫东,还没废。
我的手,还能干活,还能挣钱。
晚上,我把那一块钱,郑重地交到陈漱手里。
“今天开张了。”
她拿着那张钱,看了又看,眼圈红了。
“好,好。”她连说了两个好。
那天晚上,她特意炒了两个菜,还给我温了一小杯酒。
“少喝点,解解乏。”
我端起酒杯,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笑容。
我一口把酒喝干,辣味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我的摊子,慢慢有了生意。
修自行车,换个链条,补个胎。
修收音机,换个电容,接个线。
修电风扇,点点机油,紧紧螺丝。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活儿,挣的钱也不多,一块,两块。
但每一分钱,都是我用自己的手,挣回来的。
我不再整天愁眉苦脸,话也多了起来。
有时候,念念放学,会跑到我的摊子前,趴在桌子上,看我修东西。
“爸,你好厉害啊。”
我听着女儿的夸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那个八级焊工的爹,又回来了。
虽然,他现在只是个路边摊的修理匠。
陈漱还是在食堂上班。
我跟她说,别干了,太累了,我这儿多少能挣点了。
她摇头。
“多一份收入,家里就多一份保障。再说,我也想有点事干。”
我懂她。
那种重新找到自己价值的感觉,我也懂。
每天晚上,她回来,我都会打好一盆热水,让她泡脚。
她的脚,因为长时间站着,肿得像馒头。
我蹲下身,轻轻地给她捏脚。
她一开始不让,说哪有大男人给女人捏脚的。
我不管,按着她,说:“你给我捏了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我了。”
她就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日子,就像我摊子前那条被车轮压了无数遍的马路,虽然坑坑洼洼,但总归是朝前走的。
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十几二十块。
我把钱,一张张捋平了,交给陈漱。
她会把钱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那是我们家的存钱罐。
每当听到硬币和纸币放进去时,那清脆又踏实的声音,我就觉得,这日子,有盼头。
可老天爷,好像总觉得我们家的苦,还没吃够。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哈尔滨的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的小摊,没法出去了。
家里的收入,一下子就断了。
只剩下陈漱在食堂那三百块钱的死工资。
偏偏这时候,念念病了。
先是发烧,吃了药也不退。
后来开始咳嗽,咳得小脸通红,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我和陈漱抱着她,跑了社区医院,又跑去大医院。
医生检查完,脸色很凝重。
“肺炎,有点严重,要住院。”
住院。
我和陈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
住院要花多少钱?
我们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我们那个铁皮饼干盒里,存的钱,肯定不够。
但孩子的病,不能拖。
我们咬着牙,给念念办了住院手续。
押金,就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
医生开了药,全是些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划价,交钱。
看着收费单上一长串的数字,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陈漱拿着单子,手都在抖。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知道,她又哭了。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背。
“别怕,有我呢。”
我说得很大声,其实,我自己心里也虚得不行。
钱从哪儿来?
我一宿没睡,把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可那个年代,家家都难。
谁家都没有余钱。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找了以前厂里的一个老哥们儿。
他家情况比我好点,他爱人没下岗。
我搓着手,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他看出了我的窘迫,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二百块钱。
“卫东,哥也就这点能耐了,你先拿着。”
我拿着那二百块钱,感觉有千斤重。
从前,都是别人求我林卫东,我何曾这样低三下四地跟人开过口。
这点钱,远远不够。
我从他家出来,走在风雪里,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去求谁?
晚上,我回到医院,陈漱正在给念念喂水。
念念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声地喊:“妈妈,我难受……”
陈漱一边哄她,一边掉眼泪。
看到我,她擦了擦眼睛,问:“怎么样?”
我摇摇头。
她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我们俩坐在病床边,一夜没说话。
那种绝望和无力感,几乎要把人吞噬。
第二天早上,陈漱跟我说:“卫东,你在这儿看着念念,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
“我……我回趟娘家。”
我心里一沉。
陈漱的娘家,在乡下。她父亲走得早,母亲身体也不好,还有一个弟弟,刚结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知道,她这是要去跟她妈和她弟开口。
“别去了。”我拉住她,“你妈身体不好,你弟刚结婚,别给他们添麻烦了。”
“那怎么办?念念的药不能断啊!”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林卫东,窝囊。
真的窝囊。
让老婆孩子,跟着我受这种罪。
我松开手,沙哑着嗓子说:“你去吧,早点回来。”
她走了。
我一个人守在病房里。
念念还在睡,小眉头紧紧地皱着,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我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心疼得不行。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大雪,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不,去把厂里分的这套房子,卖了?
这房子,是我们的根啊。
卖了,我们住哪?
可不卖,念念的救命钱从哪来?
我正天人交战,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是陈漱。
她回来了,比我想象的要快。
她浑身都是雪,头发和眉毛上,都结了白霜。脸和手,冻得通红。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回来了。”我站起来,迎过去。
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钱。
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最大面额的是五十。
零零碎-碎,凑在一起。
“我妈把养老的钱都拿出来了,我弟把他准备盖房子的钱,也拿出来了。”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们说,先给孩子看病要紧。”
我看着那沓钱,每一张,都像是带着温度,烫得我手疼。
这些钱,是陈漱她妈的养老钱,是她弟的血汗钱。
是我们这个家,最后的希望。
我把钱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陈漱,”我看着她,“你放心,这钱,我以后一定加倍还上。”
她点点头,靠在我身上,哭了。
我也想哭。
可我知道,我不能哭。
我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顶梁柱,不能倒。
有了钱,念念的治疗继续了下来。
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再拖下去,就危险了。
我和陈漱轮流在医院守着。
白天,她去食堂上班,我守着。
晚上,她来了,我就回家,给她和念念做点吃的,再送过来。
那段时间,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煲汤。
我把我所有的耐心和细心,都用在了照顾她们娘俩身上。
念念住院半个多月,终于好转了。
出院那天,外面出了太阳。
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我们抱着念念,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家里的钱,花光了。
还欠了一屁股债。
但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回家后,陈漱去上班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那个空了的铁皮饼干盒,心里沉甸甸的。
不能再等了。
天这么冷,修车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我得想别的办法。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本行。
焊接。
我这手艺,不能就这么扔了。
可是,上哪儿去找用焊工的活儿呢?
我跑遍了哈尔滨的劳务市场,答案都是一样的。
不需要。
我又不死心,骑着车,在城里到处转。
我看到,很多沿街的店铺,都装了铁的防盗窗,防盗门。
那个年代,治安不太好,这是家家户户的标配。
我心里又是一动。
我能不能……自己做这个?
我懂技术,我知道怎么下料,怎么焊接,怎么安装。
我缺的,是工具,是材料,是启动的本钱。
我把这个想法,跟陈漱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卫东,做这个,得买电焊机,得买切割机,那得不少钱吧?”
“是。”我点点头,心里也没底。
“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知道。”
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过了一会儿,陈漱突然站起来,走进了卧室。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布包。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她陪嫁过来的一对金耳环,还有一个金戒指。
这是她压箱底的东西,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她戴过。
“把这个,拿去当了吧。”她把东西推到我面前,眼睛里,没有一丝不舍。
“不行!”我立刻拒绝,“这是你妈给你的,我不能动!”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她把我的手拉过来,把金饰放在我手心,“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相信你,你能行。”
我看着手心里那几样小小的,却沉甸甸的东西。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拿着陈漱的首饰,去当铺换了钱。
钱不多,但勉强够买一台二手的电焊机和一台切割机。
我又去废品站,淘了些旧的角铁和钢管。
我的“工厂”,就设在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阳台上。
我怕吵到邻居,就在阳台的墙上,钉了厚厚的旧棉被隔音。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干。
画图纸,量尺寸,切割,焊接。
“滋滋”的电焊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但我顾不上了。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快点挣到钱。
我第一个作品,是给我们家自己做的。
一个简易的铁窗栏。
焊得不怎么好看,因为材料都是些边角料。
但很结实。
我把它装在窗户上,心里,有了一种久违的成就感。
我做了个小牌子,挂在我的摊位上:承接防盗窗、防盗门、铁护栏制作安装。
一开始,还是没人问。
大家还是习惯找那些大店。
直到有一天,我们楼下的张大爷,家里招了贼。
虽然没丢什么大东西,但把一家人吓得不轻。
他找到我,问我做个防盗窗多少钱。
我给他报了个价,比外面的店里,便宜了快三分之一。
“林师傅,你这手艺行不行啊?可别不结实。”张大爷有点不放心。
“大爷,你放心。”我拍着胸脯保证,“我以前是干啥的,你还不知道吗?我焊的东西,要是能被贼弄开,我白送你!”
张大-爷被我打动了。
我给他家,量了尺寸,用了最好的材料。
我熬了两个通宵,给他家的防盗窗赶了出来。
每一个焊点,我都焊得结结实实,打磨得光滑平整。
装上去之后,张大爷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用手使劲晃了晃,纹丝不动。
“行!小林,你这手艺,真没的说!”他当场就把钱给了我,还多给了十块。
“多的,是给你的辛苦钱。”
这是我下岗之后,挣到的第一笔“大钱”。
张大爷家的防盗窗,成了我的活广告。
街坊邻居看到了,都跑来问。
一听价格比店里便宜,质量还好,都动了心。
我的生意,就这么一个介绍一个地,慢慢来了。
我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出去量尺寸,买材料,晚上就在阳台上赶工。
陈漱心疼我,每天晚上都陪着我。
我焊接的时候,她就帮我递个工具,打个下手。
有时候我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总会多一件衣服。
我知道,是她给我盖上的。
那段时间,电焊的弧光,几乎成了我们家晚上唯一的亮光。
我每天闻着刺鼻的铁锈味和焊烟味,眼睛被弧光刺得又红又肿。
可我心里,是亮的。
因为我看到,那个铁皮饼干盒,又一点点地,被填满了。
年底的时候,我算了算账。
除去成本,我挣了三千多块。
我还清了所有的债,还把陈漱的首饰,赎了回来。
我把那个红布包,重新交到她手上。
“收好,以后,再也不许动它了。”
她摩挲着里面的东西,笑着哭了。
“我就知道,你行的。”
那天,是年三十。
我用挣来的钱,买了很多年货,把家里塞得满满当登。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从乡下接过来的岳母和妻弟,围在一起,吃了一顿这么多年来,最丰盛的年夜饭。
电视里,传来零点的钟声。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
噼里啪啦的,热闹极了。
我看着身边,我爱的家人们,他们都在笑。
我举起酒杯。
“爸,妈,陈漱,小弟,新年好。希望我们家的日子,以后越来越好。”
陈漱也举起杯,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卫东,新年好。”
那之后,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不再满足于只做防盗窗。
我开始接一些铁艺的活儿,做护栏,做大门,做花架。
我把我的焊接技术,发挥到了极致。
我做的东西,不仅结实,还好看。
我焊出来的花纹,那些老师傅看了都点头。
慢慢地,我在哈尔滨的装修圈里,有了点小名气。
大家都知道,道里区有个林师傅,手艺好,人实在。
我租了个小门面,告别了阳台工厂。
我还收了两个徒弟,都是跟我一样的下岗工人。
我教他们技术,给他们发工资。
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靠自己的手艺,重新站起来。
陈漱辞掉了食堂的工作,来店里帮我。
她管账,管后勤,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天衣无缝。
日子,真的就像我们期盼的那样,越来越好了。
我们换了新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明亮又温暖。
念念也长大了,学习很好,考上了重点高中。
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生病没钱治而害怕的小女孩了。
她变得开朗,自信,是我们的骄傲。
有一年,我生日。
陈漱张罗了一桌子菜,还给我买了个大蛋糕。
吃饭的时候,念念突然拿出一个小盒子。
“爸,生日快乐,这是我用奖学金给你买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副新的护目镜。
是那种最好的,防弧光,防飞溅的。
比我平时用的,好太多了。
“爸,你焊接的时候,总是不注意,眼睛都熬红了。以后,一定要戴上这个。”女儿说。
我拿着那副护目镜,手有点抖。
我抬头,看看我的女儿,再看看我的妻子。
她们都在对我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过去那些苦,那些难,那些喝大酒、想去死的日子,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果没有她们,我可能,真的就那么烂在泥里了。
是陈漱那句“我养你”,把我从深渊里,狠狠地拽了上来。
是她那双洗碗洗得又红又肿的手,抽醒了我这个装睡的男人。
吃完饭,陈漱在厨房洗碗。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她。
“干嘛呀,一身油烟味。”她笑着说。
“陈漱。”我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谢谢你。”
“谢什么,老夫老妻的。”
“谢谢你,当年没放弃我。”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的眼睛,还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么亮。
“傻瓜,”她说,“我什么时候,想过要放弃你啊。”
“我只知道,我的男人,他不是个孬种。他就是……暂时累了,需要歇一歇。”
“歇够了,他就会站起来,比谁都站得直。”
我听着她的话,眼圈一热。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
是啊。
我不是孬种。
我叫林卫东。
我是一名焊工。
我能用我手里的焊枪,把冰冷的钢铁,焊接成最坚固的模样。
我也能用我的双手,为我的家,焊接出一个温暖又明亮的未来。
窗外,哈尔滨的夜色,灯火璀璨。
我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我只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人。
但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我是丈夫,是父亲。
我是被我的妻子,用爱和眼泪,从废墟里重新焊接起来的,一根顶天立地的,顶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