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年修完大桥,媒人介绍对象,岳父三个女儿,我选择了离婚的她

发布时间:2025-09-11 09:04  浏览量:20

娘家那边的媒人王婶儿把话拍在饭桌上时,我正端着搪瓷缸喝完当天最后一口凉白开。

她说,老周,成不成,今天给个准信儿。

我说,成不成不在我,得看她肯不肯。

她往我跟前推了一盘酸黄瓜,眼一剜,说,你呀就别跟我打官腔了,桥修完了,人该娶了。

我就把搪瓷缸搁下,听到自己心里咚地一声。

那是1986年的夏末,三伏刚出头,江风顺着桥洞呼呼地拂人心,带点铁锈味儿和水草气。

我们刚把那座大桥做完,最后一块伸缩缝的橡胶垫是我亲自装上的。

从工地收工的那几天,队里人喝了两宿散啤,唱的歌里有前程似锦,也有各回各家。

我没家可回。

我从外省调到这座江城,吃的是食堂的咸菜泡馍,住的是脚手架边的临时工棚,晚上一回头,就看见毛毯上落了一层细灰,像下了壹场没声息的小雪。

王婶儿说,对象我给你相上了,老薛家老三,是大女儿离了婚,谁娶谁知道。

我心里又咚的一下。

她压低嗓子,把“离婚”两个字说得像打雷前的闷响。

我抬眼,看见她脸上的褶子里有汗珠,亮晶晶的。

那天院子里种的丝瓜已经攀到屋檐,院外巷子口有卖冰棍的挑担,铜铃叮叮,像催命。

我那时二十八岁,家里还有个爹和个小妹,北边老家地薄人多,分的口粮靠着咬牙省才能续命。

我在江城打工,从84年起,跟着工程队,做过涵洞,铺过碎石,最得意的就是这座桥,桥一合龙,我仰脖看,像看见自己从苦命里站起来了一寸。

王婶儿说,老薛家三个女儿,大的也离过,二的在小学当教员,小的还在上中专。

她又说,你要是挑个没离过的,容易,排队都排到明年了,可你挑这个离过的,人家眼睛里不定看得上你。

我笑了一下,说,王婶儿,我就一个条件,我不要人家的彩礼,也不让她拿嫁妆,咱就把日子过起来。

她愣了两秒,伸手拍了我胳膊一巴掌,笑骂,老实人也会说大话呀。

我没吭声。

其实心里已经拐出一条道来。

那年头,离婚像破瓷碗,响声四起,回头率高,人心里都装着一杆秤,秤砣是舆论,秤杆是脸面。

我不是不怕,我只是觉得,我这身泥水,既然都能在桥洞里当浆,搅了又沉,沉了再拍实,再脏再累,也能一点点把桥面抹平,那心里的沸沸扬扬,也能沉下去。

那天晚上,我往宿舍走,夜里潮气上来,桥上还没通车,只有几盏钠灯把桥身照得金黄。

我靠着栏杆抽了一根烟,把烟屁股摁灭在鞋底,突然心里就跳了一句:“桥通了,就盼人通心。”

第二天,王婶儿领我去见她。

巷子里有小孩用玻璃弹珠玩弹子,叮当响,墙根下有脱水的白粉笔字,一看就是哪个娃算错了题又不敢回家挨说。

我们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沿着墙走,土砖墙上的青苔像老年人的鬓发,湿湿的,昏昏的。

她家门口挂着一张晒到半干的棉被,阳光下那股棉絮味儿惊人的熟悉。

我想起老家院子里母亲拍打被子的样子,心里一酸。

门一开,屋里出来一个人,穿一件淡蓝色的布衫,头发用黑橡皮筋扎在后边,像一捆刚收的麦穗。

她不算很白,眼睛也不大,可看人的时候,像把你全身的泥都看见了,又不嫌弃。

她叫薛岚。

她先叫了王婶,又看我,轻声说,坐吧。

我说了一句,嗯。

我不爱说话,尤其见生人,话像卡在喉咙里,吞也吞不下去,吐出来又怕烫着人。

她倒了两杯开水,搁在桌上,移了一下开水瓶,掩住瓶底那个掉漆的口子。

我看见她指缝上有一圈细细的茧,那是常洗衣服常拧抹布长出来的。

我想起工地上拧钢丝绳的手,也会有这样的茧,只是更硬一点。

王婶儿磕巴了几句,说些“年轻人自己聊”之类的,就找了个借口出去。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到墙上钟表滴答,像在往我们的肩膀上滴水。

她先开口,说,你叫?

我说,我姓周,叫周向北。

她点点头,说,向北是个好名字,路远也有方向。

我涨红了脸。

她笑了笑,笑意不大,却把屋里亮了一下。

我说,我在桥上干活,忙的时候一天不下桥,不忙的时候就在工地小库房给别人削铁件。

她说,我在厂里做财务,原先在化工厂,后来厂子效益不好,调到街道办,给人记帐。

她顿了一下,说,我离过婚,你知道。

我说,知道。

她又看着我,说,你不怕?

我说,怕啥。

她眼神里有一点踯躅,像冬天屋檐上那一条冰凌的犹疑,滴不滴,断不断,全看太阳出没。

我说,我怕穷,怕老,怕以后我爬不动工地的梯子,怕你我都病了没钱吃药,我就不怕你离过婚。

她盯我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说,你挺会说话。

我也笑,说,不会,只是心里这么觉得。

临走时我看见她家桌上有个铁皮盒子,方方的,盖上有一道细细的锈,像一道老伤口。

她随手把盒子往里推了一下,像不想让人瞧见又不见得真要藏起来。

我心里记住了它。

那天回工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蚊子在耳边嗡嗡,一会儿远处传来汽笛,一会儿近处有人打呼噜,我心里像被小鹿顶了一下又一下。

我用被子蒙上脑袋,想起她看我时那一眼,不躲不闪,我忽然就觉得,这事儿八成能成。

第三天,王婶去她家说媒,第四天她父亲让人带了口信儿,请我过去坐坐。

她父亲姓薛,老工人,年轻时是车工,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尺度,给国营大厂干了一辈子,手稳,心更稳。

那天我去,他穿一件灰卡其布上衣,胸前口袋里插个钢笔,脚上套着一双布鞋,鞋面发白,鞋底厚实。

他没端架子,见我就点头,指着板凳让我坐,说,先吃饭。

饭是女儿们做的,三盘素菜,豆角,土豆丝,还有一盘炒鸡蛋,另外炖了一碗圆骨头汤,汤上漂着密密的油星。

我知道工薪阶层也就这样,能拿得出汤端到桌上的,就是把家当你看了。

我心里热乎。

三姐妹都在,大姐薛兰,二姐薛岚,小妹薛梅,名字像一道坡路上的三棵树,风吹来,一棵接一棵响。

她们都是细声说话的人,吃饭时帮我夹菜,说,来,尝尝,自己做的,有点咸。

我说,咸好,咸下饭。

薛爸吃了两口,放下筷子擦了一下嘴角,说,年轻人,咱开门见山。

我说,您说。

他看了大女儿一眼,又看了我,说,我三个女儿,你要偏挑一个离过婚的,能想明白就来,想不明白赶紧算了。

我说,我想明白了。

他眯了一下眼,像在磨车刀时把目光比作刀锋那样,慢慢地把目光在我脸上磨了一圈。

他又说,离婚的娃心里都有刺,你不能动不动就拿这个刺戳她,她也不能老用这刺扎你。

我点头,说,我记住。

他不再说话,端起碗接着吃。

饭后他从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一只老式的黑色闹钟,表盘上有一圈掉漆,玻璃罩有细微的划痕,铃铛的铜色暗了,指针却准。

他说,这钟陪了我半辈子,它认时,你也得认时。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看我,看着窗外晾着的毛巾,像这钟和他的半辈子都晾在阳光里。

我捧着那钟,心里沉甸甸的。

人活一辈子,手里抓得住的能有几样。

后来我才知道,人生这些大东西就是这么悄悄地转到了你的手里,不响不闹,往你命里一塞,就走了。

我把钟抱回工棚,放在枕边,每天早上它滴滴答答叫我起床,我就觉得自己像被一个年长的人敲了一下脑门:该干活了。

订亲很简单,连酒都没喝几杯,三两朋友,两个同事,家属院里拉了几根彩带,门口挂了红布条,写着新婚志喜,偶尔有人驻足,看看,又走了。

有人私下里说,周向北这也是胆儿肥,离过婚的女人你敢娶。

也有人说,薛家老三找个肯扛活的,也不亏。

还有人说,都啥年代了,这点事儿算个啥。

我想起一句老话,风过竹林,叶响而枝不动。

人言就像风,吹过就吹过了。

我们结婚那天没装彩车,队里拉了一辆三轮,座位用旧花布罩着,花布是她们三姐妹的被面改的,花色有点土,可坐上去就不想起来,像坐在土里,稳。

她们父亲从屋里摸出一个铁盒子,递给她。

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盒子。

她接了,盖子没掀开,直接搁在柜子里,手指在盒盖上轻轻抚了一下,像摸一个旧日子的头发。

小妹在后面偷偷对我笑,说,三姐宝贝得很。

她说话带点儿南方口音,绵糯,像在嘴里化了的麦芽糖。

我笑了笑,没去问。

我们的小屋在桥下工地旁边的职工家属院临时分的一间,墙上刷着白灰,角落里潮湿,买不起家具,就用木板在砖头上搭一个床,床头是两只旧麻袋,里面塞着棉絮和稻草。

她把屋子收拾得清清爽爽,窗台上她插了一小瓶栀子花,白朵朵的,香气从清早飘到晚黑。

我下工回来,她拿个小扇子在门口等我,一面扇,一面说,你又黑了。

我说,太阳看我顺眼,照着我长。

她笑,说,你就贫吧你。

我们把饭做在小煤炉上,煤球是我下班绕远走到煤店扛回来的,一次扛两个,双肩杠子磨得我肩膀起泡,她看见就心疼,拿碘酒给我擦,一边吹一边骂我死脑筋。

我说,我死脑筋,我换饭吃。

那年食堂供应紧张,凭票买的都是死面粉,白面饺子是过节才吃一回,平时就窝头蘸酱。

她把窝头蒸得松软,里面掺了点玉米面,再加一把野菜,蓬松得像朵云。

我把她那只铁盒子看见很多回了,它在柜子最里边,旁边放着两条旧毛巾和她的嫁妆手镯。

我没问,我觉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间隔间,没到时候别去敲门。

她偶尔在夜深时拿出来,把盖子掀开,摸摸里面的东西,又不声不响盖上,放回去。

我当作没瞧见,可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故事。

她白天上班,晚上坐在灯下记账,小本子翻来翻去,铅笔头短得只剩一截,手上的茧比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又厚了一圈。

她把每一笔用方格纸记清楚,从针头线脑到煤炭柴火,再到一年一度的大件,譬如买个旧衣柜,买个热水瓶,买个电风扇,那都得盘算很久。

我也记账,每月工资发下来,扣了伙食,扣了积累,扣了寄回家给爹娘的邮汇单,我用木尺量一样,给她看,说剩下的归你支配。

她把钱收进去,隔两天又推回来一半,说,你留着你的烟钱和鞋钱,别总穿破底儿的布鞋扎自己。

我说,我不抽烟了。

她白我一眼,说信谁呢。

我低头笑笑,确实没戒掉,只不过一天一根,过瘾而已。

我们婚后的第一个大年三十,桥开通了第一批车,晚上我们爬到桥面上站着,看着车灯像两条流动的河,江风刮得我眼睛生疼,她把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说,别站了,回吧。

我把围巾又绕回她脖子,说,不冷。

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听见心里一声响,像有人把闹钟的铃敲了一下。

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桥桥。

我说,将来她问起名字,我就说,桥是连接两岸的桥,也是连接两心的桥。

她抿嘴笑,说,行,你这嘴真能说。

孩子出生了,我们的日子像给人一脚加了速,又像被人撒了一把盐,酸甜苦辣都没少。

她产后坐月子,坐在床沿给孩子喂奶,窗外下着小雨,屋里有一股潮味,她额头上有一点汗,我拿毛巾给她擦,她说轻点儿,你手像砂纸。

我笑,说我这手抹墙都抹平了。

她瞪我一眼,说正经点。

我说,正经,我这辈子最正经就是娶你。

她没搭话,低着头看孩子,眼圈却红了一圈。

那一年我们闹过一次不愉快。

她坚持要把那只铁盒子里的钱拿出来三十块给她姐姐,说大姐那边困难,两个孩子上学,伙食票不够。

我当时正赶上工地拖欠工资,心里烦躁,一听这个就没忍住,说了一句,咱家不也困难吗。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那个不悦像秋天突然闯进来一阵凉风,把我不小心披着的轻薄外衣掀了一下。

她没争辩,转过身把钱放回铁盒,又把盒盖合上。

那天晚上她把菜做得淡淡的,米也省着放,我嘴里嚼着,心里却比以往更苦。

我抽了半根烟,掐灭了,拔了根木椅上的刺,把椅面磨平,磨着磨着心里也慢慢平了。

第二天我从工地找同事借了三十块,塞到她手里,说你拿去。

她看了我一眼,半天才说,借来的?

我点头。

她叹一口气,说,以后别借了,欠人情比欠钱还难还。

我说,欠你的,我一辈子慢慢还。

她没笑,眼睛里却慢慢有了光。

日子在一分一秒里走,看起来啥也没发生,回头再看,却处处都是印记。

桥桥一岁学走路,摔了又爬,爬了又摔,我们守着她,她就像个探路的小胆大,走到椅子边,抓一把我的裤腿,回头看她娘,咯咯笑。

她念叨,闺女像你,多话不多,心里装事儿。

我说,像你,手巧,笑起来有个浅浅的窝。

她拨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就会夸。

我说,夸你不花钱,咋不能夸呢。

她低下头笑了一下,那一下甜得像夏天井里的凉水,喝一口,心里就安生。

那几年,单位改革的风吹起来了,街上的摊子多起来,摆摊卖瓜子、卖凉皮、卖打气筒的,哪一行都有人去试。

工地也开始签短工,我的活儿断断续续,收入就没那么稳定。

她不声不响在晚上给邻居家的小饭馆算帐,月底拿四块钱,回来给我做了一盘豆腐烧鲶鱼,门都不关,香味儿引来楼上小孩儿,我夹了块鱼肚给小孩,自己咽口水。

她给我使眼色,笑骂,说嘴馋鬼。

我说,我这怎么叫馋,我是跟孩子抢舌头上的幸福。

她笑,递给我一筷子豆腐,说,吃吧,吃嘴里,不缺你那句贫。

我们也吵过架,最大的一次,是在桥开通后的第五年。

那年冬天,桥桥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了一道口子,流了血,我抱着她往卫生所跑,心里直发抖,嗓子里发出一些说不上是安慰还是叫唤的声音。

医生缝了三针,说不碍事。

我回家后把药放桌上,转身就去工地,正好遇见她从单位回来,一身风尘,鞋上溅了泥点。

我说,孩子摔了,这个药一天涂两回。

她一听,眼神“噌”地亮了,吓得脸一下白了,跑到屋里看,摸摸孩子头,又把药拿起来看了后面的说明。

她呼了口气,坐下来,轻声说还好。

我却不知怎么,突然火气就上来了,说你怎么回事,孩子摔了都不在家守着。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可又把舌头咽不回去了。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缓缓抬头看着我,说了句很轻的话。

她说,我托了邻居照看,我得去把单位的年终账核对完,明天开会汇总扣奖金。

她说完这句就没再说话,转身去给孩子煮粥。

我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腿边有风钻进来,凉得脚心发抖。

夜里她没哭,也没闹,只是吃饭时把碗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惊动谁,又像怕惊动她心里的某个东西。

那晚我睡不着,闹钟滴答滴答像一个人用指头敲我的胸口,我翻身下床,摸黑开柜门,伸手摸到那只铁盒,犹豫了一下,没掀盖,轻轻摸了摸盖子,又把它推回去。

我坐回床沿,轻声说,对不起。

她背对我躺着,说,睡吧。

我说,我不是对你说的,是对我自己说的。

她没出声。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给我煮了稀饭,送我出门,说,晚上早点回。

那天工地上出了点小状况,抢修到夜里,我回家时她在台灯下打补丁,给桥桥的棉裤膝盖上加了一块布,针线在她手里上下穿,像水中的小鱼,上来又下去,一会儿就不见影儿。

我把她的手拿过来,贴在嘴边吹了一口气,说,别再为昨天生气了。

她说,没生气。

我说,你没生气我心也不安。

她抬眼看我,叹了一口气,说,向北,咱们是拿着苦日子往好里拱,别反过来给苦日子添苦。

我愣了,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又把手抽回去,继续穿针引线。

那些年,我觉着我们像两只船,靠着缆绳拴在一起,风浪小的时候就互相照面,笑两声,风浪大的时候就靠那根缆绳,顶着浪,把对方拉一把。

1992年,她父亲病了,病在家里,脑梗,人半边不灵光,嘴角斜下来,说话含糊。

我们把他接到我们这边来,狭小的屋子里多了一张床,闹钟被我挪到他的床头。

他躺了两个月,渐渐也能下地拄拐了。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窗外桥上的车,一辆拖拉机,一辆黄牌客车,他都能听出音色的不同。

他说,这桥好,好得很。

我说,嗯。

他眯着眼看我,说,桥像人,人像桥。

我没听懂,他又不解释。

他有一天把我叫到床前,很认真地说,你娶岚,我心里一开始是打鼓的。

我说,我知道。

他说,现在我不打鼓了。

他抬手指了指我的胸口,又指了指他自己胸口,慢慢说,不打鼓,是因为我看见你的心是往里走的,不是往外跑的。

我眼眶热了一下。

他又说,岚心里有个铁盒,你别非要打开它,等她愿意那一天,它自己会打开。

我点头,说,我知道。

他笑了笑,闭眼睡了。

那只闹钟依旧滴答滴答,一刻不停。

他的病之后,老人家的脾气变得更像孩子,我每次做错事,他都皱眉不吭声,做对了,他也不夸,只在喝粥时多舀半勺给我。

他走的那天是冬天,窗外有风,有一点点雪粉落在窗棂上,很快化了。

然后春天又来了,花开花落,人来人去。

我们把他的遗物整理了一下,他那支钢笔分给了二女儿,小女儿拿了他的那本《机械制造工艺》,我们把那只闹钟留下了。

我把钟擦了一遍又一遍,放在客厅,像一个老人在家里坐着,看着我们忙来忙去,心里踏实。

桥桥上小学那年,我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脚踝扭伤,躺在家里不动,她每天上下班之间给我换药,晚上还给租来的油印机敲字,给社区做宣传小册子,换几张粮票。

她累得眼睛里充满血丝,洗衣服时手背上的青筋崭起来一根一根的。

我心疼,说别做了,累坏了自己不值当。

她笑,说清贫也要体面,咱站着把日子过了。

我说,这话好,是金句。

她白我一眼,说你又来这套。

我说我记住了。

她说,记住有啥用,照做才是本事。

我点头。

日子是慢慢教人的,慢慢把人教成懂事的人。

1997年,我被固定在市政修缮队了,有了个差不多的铁饭碗,我们把临时的屋子退了,分到一间新一点的,两室一厅,墙白,窗大,阳光一大片照进来,晾衣绳上晾着的衣服都明亮。

搬家的那天,她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砖,抹布一趟趟,湿了拧,拧了再擦,我说别擦了,搬进去再擦也不迟,她没抬头,说新家得像样。

我把闹钟摆在客厅柜子上,她笑,说好看。

我把那只铁盒也拿出来,问,搁哪儿。

她看着我,笑意里有一点轻轻的调皮,说搁心里。

我也笑,心里发热。

2000年之后,身边的人开始买手机了,街头的电话亭多起来,BB机像蜂窝到处响,单位里也谈拆迁谈改制,一切像被风吹着向前跑。

桥桥上了初中,个子长高,不爱回家说话,常常把书包一扔就钻进房间,我们晚饭时她夹几筷子就摸手机,我敲她门说,吃饭别玩,她说知道了。

我说,知道你还玩。

她嘟囔一句什么,我听不清,转身进厨房,心里有点堵。

她妈笑,说闺女大了,跟咱反着来是免不了。

我说,小树要打杈。

她说你别总拿你工地那套管孩子。

我乐,说你说的对。

她在饭桌上很少提她曾经的过去,她把它处理成了一块安静的石头,丢在河底,水从上面流过,不起波。

偶尔有一道光照过去,水里有一小块亮,她也只是眨一下眼。

我在更换旧桥缝的时候,会想起我们相识那日那条巷子,会想起她背影的温吞,会想起她用手指轻抚铁盒盖子的那一下,那一下轻得像春风。

日子过得像水,却也有几回波浪。

一次,是小妹失业,她坐在我们家里哭,哭得像下了春雨天突然打了霜,她的单位效益不好,裁撤了半个车间,她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干啥去。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擦眼泪,裤腿上蹭一道白痕。

她姐没劝,拿了那只铁盒,把盖子打开,从里面捏出几张钱,摸出一对银耳环,都是旧的,她塞给小妹,说拿去抵几天,找活看缘分。

小妹摆摆手,不要,她硬塞,塞得小妹眼睛又红了,说,三姐你自己也不宽裕。

她笑,说这个家是织在一起的布,哪根线也跑不了。

那只铁盒我这时才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有几封泛黄的信,是她年轻时的字迹,娟秀而耐看,有一些旧钱,有的边角已经毛了,有一些孩子的乳牙用纸包了,还有一副竹笛,笛身上有一道裂纹,裂纹处缠着线。

她捏那副笛子的手很温柔,像捏一只鸟。

我说,这怎么回事。

她轻轻说,这是过去。

我不再问。

那年我们为了供桥桥上高中又把钱绷紧了,她把那副笛子送给了一个爱音乐的邻居孩子,说你吹,它还能响。

孩子接过笛子,吹了一声,确实还响,声音破破的,却有一种旧时光里走出来的味道,像老屋的门被风推开。

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这就是她,一直在沉着地把自己的一点东西剥下来,缝到别人的生活里,像秋天从棉田里扯下来的棉花,虽轻却暖。

2004年,我们终于攒够钱把家里的老式电风扇换成空调了,制冷一开,屋里凉爽得像山里洞口,她坐沙发上扇扇子,笑说这下不用扇了。

我说我们也算赶上好时候了。

她摇头,说不是时候好,是我们一步一步走过来,没掉队。

我说,还是你会说。

她看着我,说,我学你。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有指不定多少年的沉淀,像一汪深水。

我们的冲突不是没有,最难的一次,是桥桥恋爱,在大学里找了一个外地小伙。

我们坐在客厅,闹钟还在墙角滴答,她说,她想把婚礼简单办,钱留作首付,那男孩家里也不富,先把窝安了。

我说可以,又看了一眼她。

她点头,表示赞同。

送女儿那天,她走进卧室,拿出那只铁盒,看着我,说终于,该让它发挥一下作用了。

她打开盒子,抽出一叠像薄饼一样的红票子,又拿出一张旧纸,是她多年前的一个清单,上面写着“回家钱”。

我这才明白,她这些年,箱子里的钱,一直是攒一笔,扣一笔,攒一笔,扣一笔,写在清单上的那三个字,她一次也没划掉。

她说,年轻那会儿,想回娘家,想看父亲,想看母亲,想看老家的那条河,可是一次次被生活拽住了脚踝。

她说有一次都到火车站了,临走前单位来电话,账上对不上一个小数点,她掉头又折回去了。

她说,那时候她跟自己说,再攒攒,再等等,等桥桥大一点,等我工作稳一点,等这等那。

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自嘲,说人一等就等到白发了。

她把那张纸递给我,说今天这笔钱用在闺女的婚上,算是落了地。

我拿着那张纸,指尖发抖。

上面三行工整的字,时间一栏空着,金额一栏有数字,备注一栏写着几个字,“回家债,总有一日要还”。

我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我说,我们回去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年的秋天,我们带着桥桥和刚入门的女婿,回了北面的老家。

路上风光像华年,田野摇着头,河水说着话,老家的槐树比记忆里矮了一截,村口那只石狮子眼睛里还陷着灰尘。

母亲已经不在了,坟头草比去年多了一点。

我站在坟前,手里捏着一把土,她在旁边点香,香烟在风里斜着,我听见一个声响,像闹钟的铃轻轻地响了一下。

回城之后,她把那只铁盒放在柜子最上层,像把一个心愿放到了高处,天晴下雨,都不会再受潮。

那以后,我们过得并不富丽,却也不再紧张。

我每年去桥上检修,弯腰探头,看着下面的江水,水里有被夕阳染红的一面,像一块烧红的铁。

我在桥上巡时总会看一眼远处城里的高楼,又看一眼这桥下的河泥,我心里的那两个方向就像她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路远也有方向。

2010年,我退休了,单位送了一面锦旗和一只纪念钟。

家里一下清闲下来,我拿着旧书本翻,写了几篇回忆,寄在报纸副刊上,还被刊登了两次,稿费拿回家,她笑,说你也混上文人了。

我说文人不文人不要紧,我就是想把咱们的桥写一写。

她说,你爱写就写。

有一年冬天,她体检出来血压高,医生让她少操心,多休息,我在厨房学着她做饭,切成把手都磕了口,菜却切得宽宽窄窄,不成样子,她在旁边笑,一边教我一边说你这手拿锤子一把好手,拿菜刀就成笨拙匠。

我说,慢慢学。

她说,学什么,能吃就行。

我们总有这样轻松的调侃,像凉白开里加一勺蜂蜜,平平淡淡带一点甜。

2016年,桥桥他们要二胎,我们又忙了一阵。

她白天带大孙子,晚上熬粥给小孙子,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手上的青筋更明显了,但她总是笑,说忙才让人觉得活着。

我在阳台抹布晾衣,闹钟依旧滴答,铁盒子依旧在那个格子里,安静得像一只猫。

有一天,她忽然说,向北,我得跟你讲一件旧事。

我们坐在餐桌旁,桌上有菜,有一盏温暖的灯,她把铁盒拿出来,打开,拿出一封信。

信封后面写着一个名字,不是我的。

我心里一哆嗦。

她说,你别误会,这是我年轻时候的求职信,写给一个厂的厂长,求我那时候的岗位。

我松了一口气,笑骂,说吓死我了。

她也笑,又拿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她二十来岁,穿着一件朴素的裙子,站在厂门口,脸上有一种刚开始去拥抱世界的稚气。

她轻轻摸了摸照片,说,那年我离婚后,半年没有找着活,想回家又怕回去让父母担心,我在街头买了一只竹笛,没事就吹,以为吹些曲子,心里就不那么慌。

她说,后来遇见你,我把笛子包起来放进盒子,从那之后再没吹过。

她又摸了一下那副竹笛,笑,说我知道你一直知道它在。

我点头。

她说,我其实也知道你一直知道那张纸。

我说,你也知道。

她点头,说你宁肯不知道也不去打开。

我说我怕矫情。

她说,不,你是怕伤着我。

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那一下,像多年的潮水退去,沙滩上露出一只被冲洗得光滑的贝壳。

2019年,她姐姐病了。

病在南边的城市,我们赶过去看她。

她姐姐瘦得厉害,脸色苍白,握着她的手,小声说,三妹啊,你这些年心肠硬,命也硬,但心里是最软的。

她姐姐的女儿在一旁掉眼泪,说舅妈舅舅,你们来了我心里就踏实。

她姐姐住院的日子里,她夜里守床,我在楼下长廊里踱步,闹钟的声音像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滴答滴答。

我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到那张“回家债”的纸,我随身夹在笔记本里。

我突然懂了,当年她写这三个字的时候不是写给父母,也不是写给自己,是写给一个将来会知道并懂得的人。

有人说,婚姻就是组织了一个小型的互助社。

我觉得这话对。

你一块,他一块,拼起来才有了锅碗瓢盆能响的声音。

她姐姐走的那天,大雨倾盆,天空像被谁挤破了一袋子水,我们站在雨里,雨顺着两鬓往下流,雨水里混了眼泪,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回去的火车上,她靠着窗,眼睛闭着,我把她头轻轻移到我的肩膀,窗外铁轨上的枕木像一行一行的格子,把我们的时间拆成了一小格一小格。

我心里忽然清明了一下。

人与人的缘分,像桥一样,一头是来路,一头是去处,中间就靠这点心和这点手了。

到了去年,她的身体不像以往那么轻快了。

有一天晚上,她端着一碗粥,突然手一抖,粥洒在地上,她猛地扶住桌子。

我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给她倒水,她笑,说没事,手麻一下。

我眼睛看着闹钟,耳朵却像听见了另一个钟的声音,敲得我心里发紧。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供血不足,得好好养着。

我买了几本小册子,记下她每天的药,按时嘱咐她,她也按时吃。

她笑我像个小学校长,拿着小黑板点名。

我装模作样在她面前拿一支粉笔,敲桌角三下,说,薛岚,到。

她抿着嘴笑,伸手说,到。

我们像两个孩子玩游戏。

病没有那么轻,日子也没有那么重,我们在轻重之间,慢慢地走。

今年春天,城里修新桥,我站在旧桥上远远看新桥的主拱立起来,像一只鸟的翅膀。

我突然有了个念头。

我对她说,等新桥通了,我们去桥上走走,走一走那边的风。

她说,好。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少年的亮。

她回身进屋,打开柜子,拿出那只铁盒。

她说,该把它降级了。

我愣一下,说降级?

她说,是啊,它从一个压箱底的秘密,降级成一个普通的家什。

她把盖子打开,把里面剩下的那些旧纸币拿出来,一张一张摊在桌上,说这张是八六年的,这张是九二年的,这张是两千年的,毛边都翻起来了。

她说,这些年它们没派上大用场,却一直提醒我,不要忘记一个人该走的路。

她把那些旧钱用透明胶带裱起来,装进一只相框,挂在墙上,说这是我们的“桥票”。

我说,啥意思。

她说,用它们提醒你我,我们走过很多桥,也走过心里的桥。

我笑,说你这倒是会整活儿。

她说你这也是会贫。

她又从盒子里拿出两只东西。

一只,是那只闹钟的钥匙。

另一只,是一块小木片,上面刻着几个小字:向北向南,皆可到岸。

我看着那几个字,像看见一个人沿着河岸走,一直走,总会在某一处,遇见自己的影子。

她说,这是我刻的,你别笑我字丑。

我说,我不笑。

她说,你常常说自己叫向北,我常常在心里说,你也可以往南看一眼。

我说,我看了你,我就看见了南。

她笑,笑里有一点泪。

五月的风从窗外吹进来,闹钟滴答,墙上的“桥票”在光里有一点发黄的暖。

新桥通车那一天,我们一起上桥。

桥面发着新的光,栏杆有新漆的气味,车流声像一条大河奔腾。

她挽着我的胳膊,步子慢慢的,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又像踩在未来。

她说,你记得那年夏天吗,王婶儿在你面前说,我是离过婚的。

我说记得。

她说,你当时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想,我就看了你一眼,就决定了。

她停了一下,说你这人做事还是直。

我说,桥直水不曲。

她笑,说你这句话要写在本子上。

我们走到桥中间,风大得像要把人吹走,她扶住栏杆,眯着眼看远处江面上的那条船,船在风浪里一点一点往前挪。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那条船。

我说,那对面就是岸。

她说,对面永远是岸,可人不一定走到了就觉得到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头上新长出来的白头发,细细的,柔软的,像晚秋河边的芦花。

我握住她的手,手还是那只手,手心还是有一点点茧。

我说,岚。

她嗯了一声。

我说,你当年离婚,我当年穷,我们都是带着自己的疤走到一起的。

她说,是。

我说,这些年,你教会我抹平自己的刺。

她笑,说你也教会我给伤口晒太阳。

我笑,说那就是说我们这伤现在不发炎了。

她笑出声,说,老周,你这人,真是又粗又细。

我说,有啥用,它能让你笑就够了。

她靠着栏杆,微微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听见风在我们耳边吹,像有人轻轻哼着一首老歌。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多年前,老薛把那只闹钟给我时,说了一句“你得认时”。

现在我懂了。

认时不光是认晨昏,也不光是认工资发的日子,是认你心里的那根线该绷该松,认你走的路该快该慢,认你身边的人该抱紧该放手。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说话。

回到家,她收起那只铁盒,放回柜子里。

晚上,她比平时睡得早,我躺在她身边,看着天花板,想到我们一路来的那些绊绊磕磕,又想到明日明后,心里就安稳。

我想起一句话,世上的安稳,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人心一点一点铺出来的,像铺路,像修桥。

第二天清晨,闹钟没响。

我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伸手去够闹钟,指尖摸到钟身冰凉。

我坐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它,钝钝的,没有反应。

我心里咯噔一声。

我转头看她,她静静地躺着,像一条温柔的河,流到了夜的尽头。

我轻轻叫她,岚。

她没答应。

我摸她的手,手凉。

我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窗外早晨的鸟叫起来,远处的工地又开始响起钢筋碰撞的声音,江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带来一丝清凉。

我把她轻轻抱起,给她穿上她喜欢的那件淡蓝色布衫。

我给她梳头,梳子在她头发上慢慢走过,那些白发像一段一段的细雪,落在我的掌心。

我把那只铁盒拿出来,打开,里面的东西还在,信还在,钱已经被我们裱起来挂墙了,剩下的是那只钥匙和那块小木片。

我把小木片拿出来,贴在我的胸口。

上面那几个字,向北向南,皆可到岸。

我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把那张“桥票”取下里,把装裱的玻璃擦了一下,又挂回原处。

我把闹钟拿起来,拧了拧发条,闹钟忽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声,指针又动了。

它滴答滴答。

我坐下来,听它。

有人说,伟大的爱是融在平凡里的。

我不敢说我们有多伟大,我只知道我们把艰难过成了寻常,把寻常过出了滋味。

后来的日子里,我把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衣服放在柜子中间,像她随时会回来要穿。

我把那只铁盒子放在床下,抽屉里留了一个空格。

我偶尔拿出那块小木片,看一会儿,又放回去。

桥桥常来,我给她讲她妈年轻时的样子,她听了笑,又擦眼泪。

她说,爸,你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我的心上。

我说,钉子钉好了,板子才结实。

她说,你这工地比喻啊。

我说,我就这点本事。

我在阳台晒衣服,阳光照在我肩上,肩上那块被旧日杠子磨出的疤现在已经淡了,像往事在身上的痕迹,若隐若现。

我拿起她挂过的围巾,在手里摊开,围巾有她的味道,她曾经在冬天把这围巾绕在我的脖子,那一团热一直暖到今天。

我时常走到桥上,站在我们那天停过的地方,沿着栏杆摸一摸,冷冷的铁传到掌心,像一次握手。

我在心里对她说,岚,我还在这儿。

江水在桥下流得安静,偶尔有一条白船过,船头切开浪,浪拍在桥墩上,哗的一声,像轻轻回答。

日子新生和怀旧穿插着走。

街口的麻辣烫换了三次老板,但回忆里那个挑担卖冰棍的铜铃声还在。

我开始教孙子们钉钉子,锯木板,告诉他们木头也有纹理,顺着来省力,逆着来容易崩。

我说做事儿跟做木匠一样,顺着人生的纹理来,不怕慢,就怕弯着弯着忘记了要直。

他们不懂,点点头,跑去玩。

我在屋里写下这些年的事,写她,写桥,写闹钟,写铁盒,写那张“桥票”,写那块刻字的木片。

写着写着就笑,写着写着就落泪。

有人打电话来,说想采访我,说你们的故事有力量。

我说力量算不上,就是一直往前走不回头。

我说凡事儿别怕,怕吓唬的都是自己。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边,看着对岸那一片杨树在风里摇,阳光在叶子上跳舞,像那年她在新桥上笑。

我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日子这东西,别拿它作诗,别拿它吹牛,就端端正正把它过了。

我把这句话写在纸上,贴在书桌前,写完停了很久。

我当了一辈子泥瓦匠,我知道砖要一块一块码,灰要一层一层抹,墙才能立住。

情感也一样,一句一句叠,一事一事搭,桥才能通向人心的岸。

我朋友来,坐在我家沙发上,看见墙上的那张“桥票”,笑问,这是啥新鲜玩意儿。

我说,这是我们的车票,通往过去的。

他笑,说那你们过去一定很贵。

我说,不贵,买的是个心安。

他点头,过了半晌说了一句,老周,你这话像个金句。

我笑,倒了一杯凉白开递给他,说金句不值钱,凉白开才解渴。

他一仰脖喝下去,长出一口气,说解渴。

他走了,我收起杯子,听见闹钟又滴答滴答响。

那声响像有人在旁边陪着我,说话,不叫喊,像一只手不断抚平我的胸口,抚平那些因为回想而起伏的小波浪。

夜里,我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江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像一排排的眼睛看着我。

我在心里轻声说,岚,睡吧。

我又说,我也睡了。

我知道,她在另一个岸,听得见。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迷信,可我心里安宁。

有人说,和解不是回头,是抬头。

我想,我抬头看见了天空,天空是我们共同看过的那一片蓝。

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当年选了她。

我说,不后悔。

我说,桥修成那一天,我一抬头看见了河另一边的光,我心里就明白,人生大抵如此,总要有一次逆流,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我说,她是我的那次逆流,我也是她的。

她离过婚,我穷过困,我们都知道日子不是一条直线,有时尖锐,有时柔软,但只要人心正,就慢慢能顺。

我说到这儿,忽然又笑,说你看我这人,老爱絮叨。

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的笑,笑声落在墙上,又轻轻弹回来。

闹钟滴答,答滴。

我起身,把那只闹钟轻轻拧了拧。

指针稳稳走着。

我在心里对她说,岚,时辰还早,你先走一步,等我把这边的活干完,我就过去。

那块刻字的小木片在灯光下有一点温润的光,我用手指在字上摸了摸。

向北向南,皆可到岸。

我闭上眼睛,像回到1986年的那个下午,王婶儿在院里嗓门大大地催我,她坐在屋里给我倒水,那只铁盒正安安静静躺在柜子里,像一艘小船,等风起。

风终于起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一座桥,有一只钟,有一个铁盒,还有几句话。

这几样东西,把我们从彼岸渡过来,又把我们往前送。

我突然明白,她说的“降级”不是把铁盒降级,是把心事降级,把沉甸甸的一团,慢慢化开,搁在饭里,搁在笑里,搁在每一次握手里。

我在灯下,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江面上的光,抖了一下,又平稳。

夜色一点一点深了。

我把灯关了。

屋里只剩闹钟的声音,更清晰。

滴答,滴答。

我躺下,想起她第一次看我的那一眼,又想起她最后一次对我笑的样子。

那些在光影里慢慢走过来,在光影里慢慢走远去。

我不去抓。

我不去留。

我就躺在床上,像一个正等待晨钟的人。

天再亮一点,我们就走过这一天。

天再亮一点,我就去桥上,看一眼水。

天再亮一点,我就对你说,早。

天再亮一点,什么都还是我们熟悉的样子。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