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兰田自述:攻打高沟杨口必须火攻,钟伟要我借洋龙往炮楼上喷油

发布时间:2025-09-03 18:23  浏览量:27

我是江苏省淮阴县朱集人,一九○四年出生,今年已八十二岁了。小时候,我家很穷,全家人仅靠在七亩田里刨食吃。十一岁那年,进了改良私塾,到十九岁就辍学了。我是二十岁成家的,二十二岁谋了个教改良私塾的差事。

也许是因为读了几年书,使我懂得了一些朱集以外的事情,我的头脑里成天转着"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句话。教书不到一年,我只身跑往上海,进了日本人办的大纯纱厂当工人。在日本人办的厂里做工,那才叫苦哩!每天早晨六点钟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六点钟,中间只有半小时吃饭时间。中饭菜是自己带的糙米饭和几块咸菜疙瘩,放在猪食槽似地开水槽中一淘,也就狼吞虎咽地扒下肚了。干活时稍有怠慢,日本工头的拳脚就落到身上。干了两个月,父亲差舅舅找来了,硬将我带回朱集家中。

父亲和舅舅还叫我接着教书,我不干。他们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想学做生意!以前,江南的商人到苏北贩榆树面(做迷信品﹣﹣香的原料),一担能赚三、四块钱,这生意我就不能做?他们听我说得在理,也就同意了。

我将家底抖落出来,筹集了一千多斤榆面,又向做榆面的人家赊来一千多斤,计三千斤榆面,装上小木船,顺着运河出发了。到淮安板闸,关卡向我收税,我身上分文没有,哪来的钱交税?停船四天,急得我象热锅上的蚂蚁,只好找山阳船行的老板朱怀中做保。如此,木船才得以启程,不日驶到霍桥。在这儿,货物应转交长江上的货轮,才能托运到目的地。没料想此时蒋介石正与孙传芳打仗,长江上的轮船一律被孙传芳封差了。无奈,只好全船人员住进霍桥大华旅社。木船在霍桥一停就是八天,这八天里,全船人员的食宿费用全是欠账的,愁得我寝不眠,食不香。人一急一愁,胆子也大了。我硬着头皮向旅馆老板借三块盘川钱,当晚,冒险跟民船过了江(当时江已被封)。到镇江,向一家亲戚借到十六元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到扬州兜生意。扬州一家叫吴真泰香店的老板看了我带来的样品,当时就拍板成交了。他又叹口气说:"年轻人,兵荒马乱的,你单枪匹马跑出来做什么生意?闹不好给拉侠,你父母在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哩!"我笑了笑,没着声。

钱到手心里暗暗一码算,咳,毛利是三百块!我喜得脸上挂笑了,赶紧请香店老板将票子缝在棉袄里,带着店里的一个伙计去霍桥运榆面。

这一趟生意,净挣一百多元。回到朱集,全家人欢喜也就不必说了。自此,我跑上海、无锡、南京,再往后又跑杭州、宁波、嘉兴,生意越做越大,眼界也越来越宽了。

一九三七年八月份,我到宁波买下了两船货,叫主家将货托运到杭州。这头事情办妥,我又连忙赶回淮阴,采办一船榆面运往杭州。接着,我只身跟火车到了南京,在旅馆里住了三天,接到船主电报,说榆面货船已安全到达苏州了。我赶紧乘上去杭州的火车。谁知到杭州的第三天,公路、铁路全部不通车,第四天,就听到了隆隆的炮声。淞沪抗战一下子将我陷在杭州了。

终于等来了一列装伤兵的车,我拚命地挤了上去。这列敞蓬车共八十六节,主要装的是前方下来的伤兵,被打坏的装甲车和撤下的骡马,还有少部份难民。列车负荷太重,又要防空,因此走走停停,三天三夜才到了南昌。当天,我又乘火车到达九江。至此,再也没有东去的车了。我住在旅馆里愁得觉也睡不着。

两个江苏籍国民党军官帮了我的大忙。他俩听说我也是江苏人,就说:"没关系,明早听到轮船的汽笛声,你喊醒我们就中。"第二天清早,我跟着他二人上了运兵去前线的轮船。轮船上装了两团兵,都是拉扶来的,一律二十来岁,都才训练了两个月。小伙子们哭的哭,不吃饭的不吃饭。我心里也酸酸的。这样的兵上前线,能活着回来的算命大,还打什么仗哎!想起几年前,十九路军在上海与日本人打仗,那才叫英勇哩!当时我正好做生意到那儿,就住在租界上。晚上,住在租界上的人都跑出来观战。我就记得设在火车站七层楼上的高射炮,打得敌机拖着尾巴往回逃。那真让人痛快!那阵子,上海人都行动起来了,有参加义勇队上前线的,有做宣传鼓动工作、募捐支援前线的。我也捐了五十块钱。小青年们叫我留下名字,我说:"人家命都赔上了,我还要留什么名!"想想过去,看看眼前,如今派这样的兵上前线,能挡住日本侵略军吗!轮船为了防空,走走停停,早上七点钟离开九江,夜里十二点钟才到南京。轮船不敢靠岸,怕当兵的逃跑,我们三人只好在江心乘小舢板上了岸。

跟两个军官分手后,我急忙赶往火车站。火车站里,真叫人不敢睁眼。但见站里站外,到处是断腿、掉胳膊的伤兵,根本无人过问。伤兵们哼的哼,叫的叫,能走动的就抓起椅把、桌腿,将门窗捣得稀巴烂。装伤兵的列车进站,象拖死猪死狗那样,将伤兵们往月台上一扔,就算完事。听说战事已到了常州。我心一横,跟着一拥而上的人群,挤进了那列运送伤兵的火车。反正,这列车就是将我拖上前线,也只好这么着了!车到镇江,没等停稳,我就从窗口跳了出来。待到天黑,我又挤上夜渡,到了江北。这下心里才落实。我的"十一"号汽车(步行)开足马力,几天时间就回到朱集家中了。从杭州至家,计四十一天,担风险,受煎熬,难苦备尝。家人见我生还,又惊又喜,马上又告我说:苏州那船货,连船都给日本人炸沉了。我倒十分泰然,安慰他们说:"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杭州两船货,苏州一船货,将我的本钱全赔进去了。我要在做生意上干一番大事业的心冷了,只好又在家靠种几亩田维生。

一九四○年秋天,八路军从津浦路西过来了。有一回,韩德勤部队与八路军搞磨擦,在我家附近开了火。二十几个八路军战士跑进我家院子,把枪架在墙上向顽军开火。很快,跑进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来,命令他们:"出去,出去!不准损害老乡的利益!"二十几个年轻人提枪撤出了院子。看到这些,我想,这样的部队还真少见哩!

当晚九点多钟,有人敲我家的门,开门一看,是个穿八路军服装的小青年。他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夏仲芳叫送来的。夏仲芳在信上说,三年没见面了,希望能与我叙谈叙谈。夏仲芳是淮阴三棵树夏姓大地主家的二少爷,三年前他在清江城里闹革命,与我常有来往。当即,我就跟着那位小八路去见夏仲芳。开头,夏仲芳跟我谈了不少抗日救国的大道理。这些道理,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我已懂得了一些,听他这么一讲,心里就更亮堂了。临了,他对我说:"八路军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对清江城里鬼子的情况不了解。你帮他们带个人去清江城,行不行?""行!"我答应得很干脆。第二天,一个穿棉袍的中年汉子到我家,自称姓周,我就将他带到清江,安置在一个焦姓自行车行里。

八路军来淮阴后第二年,我就跟他们部队上的人混熟了。夏天,淮河大队长胡炳云要我帮助部队用花生油兑换棉花,我就带领二十辆小车,从泗阳装上花生油,推到盐阜区大东镇新四军总办事处,换回二十车棉花。回来的路上,小车队刚到淮安三家村(村上共三家人,分属淮阴、涟水、淮安三县管辖),眼看要碰上了日本侵略军的队伍。幸好这早在我的估计之中,一见到日本人的影子,我就掉转自行车头往回走,赶紧将小车队带进路旁芦苇地里。直到日军队伍过完,我才又带着小车队往前奔。

我还帮助八路军修械所搞过煤和铁。铁是从老百姓家买来的旧铁轨。清朝末年,清江曾有过小铁路,报废后一部份铁轨就流落到老百姓家中了。煤是去清江城买的。从清江城到淮阴县八路军驻地,要渡过废黄河和盐河。这条中间地带,白天日本军队看着,夜里日本人缩进炮楼,就归"维持会"管。我在白天将运煤过河的船找好,关照"维持会"的头儿:"今夜我要运货往北!"对方明白是怎么回事,到时装聋作哑,我只管放心大胆地将煤运送给八路军。

有一回,八路军大队长胡炳云跟我说:"老韩,你还是做生意,这样可以多帮我们办点事。"县里抗日民主政府的领导人也跟我讲过好几回。我的心活动了。

一九四二年开春,我再次做了生意人。我跑上海、无锡、苏州,常常将石灰往回拖。石灰下面,可以埋藏八路军需要的药品、棉布和其它军用物资。不管他是日、伪、顽,谁也没本事从石灰下面挖出东西。

做生意那阵子,我的眼宽门路广。什么国民党县长杨昉啦,土匪头子韩雄啦,跟我都有交情。同他们有来往,他们下面那一帮子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我就靠拉上这些"关系"作掩护,才能在抗日期间跟八路军做了很多事的。"文革"那阵子,造反派批判我的就有一条,叫什么"三开人物"。其实,跟杨昉、韩雄他们来往,就象做生意一样,我给他一些好处,他给我一点方便,使他"为我所用"的。跟共产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帮共产党干事,我的命都可以贴上。那是因为我认准了只有共产党才是真心抗日救国的。

我还欢喜揽事。因为跟杨昉有来往,我救过一个叫赵宜恭的共产党干部。他是在民主政府负责税收的,国民党县党部的人在杨昉耳边说他坏话:赵宜恭替共产党收税十分卖力气,这样的人非除掉不可!杨昉逮捕了赵宜恭,准备杀掉。赵宜恭的父亲跌跌爬爬地找我帮忙。我就顶着六月里的烈日找杨昉去了。杨昉开始还打官腔,他老婆张洁在一旁插话:"这么热的天,老韩大老远赶来,还能扫他的面子?"我运货去江南,回来常会给张洁捎带些绸缎、丝袜子之类的用品,也不收钱,如今就显出作用来了。杨昉惧内是出了名的,夫人一发话,等于"河东狮子吼",杨昉还敢不放赵宜恭?

后来,国民党方面的人被八路军抓到了,我也帮他们"说情"。八路军方面的人跟我讲:不能放的人,我们事先就跟你打关照了,其余的只要你来"说情",我们都放。一九四二年秋末,国民党淮阴县县长杜中凡家办喜事,前来贺喜的人多得一个大院子挤不下。结果共产党淮河大队去一连人,一下子将他们抓走好几百。那些人的家属纷纷跑来求我说情,我去"说情"了,被抓的人绝大部份给放了回来。这一下,"韩大爷"的名气大了,因我说情被八路军放了的人,对我千恩万谢,都称我是"救命菩萨"。从此,我家附近那个炮楼的伪军,见到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尊一声"韩大爷"。炮楼上每次队长换人,新队长首先要跑来向我报到:"韩大爷,以后全靠你老多多照应了!"我就告诉他,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该干,还可以手拍胸口打包票:"只要你不坑害老百姓,韩大爷包你无事!"

作家方之的得奖小说《内奸》,就是以我为模特写成的。内中那个女八路在镇江医院生孩子的事,其实是两个人两回事,被他集中到一起去了。

第一个人是杨纯,就是我把她送到清江仁慈医院里住院的。杨纯当时是我淮海区专员公署专员,八路军淮河大队政委张彦的爱人。一九四三年初,杨纯因为与日军打仗,骑马爬坡受颠簸,要流产了。晚上,我已上床睡觉了,她的爱人张彦骑马来找我想办法。他说,部队一没好药,二没高明医生。我说,看来只好去敌占区了。张彦没别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夜里十二点,我带领抬着杨纯的担架上路了。下一点光景,到了王营北大桥。大桥头有个伪军据点,据点里的头子叫惠金友,是韩雄的徒弟。到了据点的铁丝网旁,我对炮楼上喊话:"你们叫惠金友出来跟我讲话!"惠金友掩着衣服出来了,我说:"几天前,上海有个香店的老板娘来我家催货,我留她在这儿过年,没想到昨晚在门前跌个跟头,要流产了,我只好连夜送她上医院啦!"惠金友听了,连忙派人拉开铁丝网的门。

过了桥,到了离仁慈医院只有里把路的石码头那儿,杨纯忽然要抬担架的人走开,然后对我说:"你知道吴文崇吗?"我说知道,他是个汉奸。杨纯又说:"我曾跟他见过两次面,后来日本人拿一万元老头票子悬赏来抓我,也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就在清江城。我还是回去吧,要死也不能死在他的手里。"这会儿已交五更,东方都发白了。我想,这种时候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呀!于是心一横,安慰她说:"我心里要是没有底,敢把你往这儿带吗?我们还是快走吧!"

到了仁慈医院,我敲开外科主任医师刘瑞卿的门,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编造的话。刘问我:"有良民证吗?"我说没有。刘赶紧说:"没有良民证不行!日本人三天两头查房,稍有怀疑就拖去活埋。这一阵已有四个被他们活埋了。"我只好向他交底了。刘瑞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站在那儿活象个木雕。

刘瑞卿是朱集人,长我三岁。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淮阴闹灾荒,饿死几十万人,他的父母也在其中。他有一姑母,替新浦陇海医院一个院长洗衣服,那个院长是美国人,他大发善心,将刘瑞卿推荐给清江仁慈医院院长林四先生。林四先生收留了刘瑞卿,在他的栽培下,刘瑞卿成了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刘瑞卿是我儿时的伙伴,后来我做生意,他也常会拿点私蓄搭一股,因此我们的交情越来越深。

见他那副模样,我也慌了,只好一个劲地向他做宣传:"人家杨纯是四川成都人,家里有产有业的,还念过大学,要不是为了抗日,跑我们这块儿做什么?我们都是中国人……"

我们这一番话,刘瑞卿的女人在房里都听见了,她走出来,冲着刘瑞卿说:"还楞着干什么?快把她抬到我们的房间里!"

杨纯住院七天,我就来回跑了七趟,给他们夫妻俩捎了十四封信。她的胎终于保住了,四月里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小固。

第二个人是刘挽澜,她是八路军淮河大队副司令钟伟的爱人。她要生孩子了,钟伟将她和他们的大儿子戈挥交给我。当时日本鬼三天两头到解放区扫荡,而我马上又要运货去江南。经过几次风险,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我决定将他们母子带到江南。当时,宝应、高邮一线才被日本人占领,盘查很严,我不敢带他们从运河上走,干脆将船荡到高宝湖上。湖上也有"卡子",是些杂七杂八的土匪设的。不过他们不需要看良民证。我通过山阳船行老板朱怀中,找到一个在洪泽湖上很有势力的土匪头子高焕文,请他写了个路条,因此一路上虽遇到点麻烦,花点钱也就过去了。

到镇江,我先将刘挽澜母子在船上安顿好,上岸夫了万家巷,找到了一个姓郭的日本翻译。这个郭翻译原是扬州人,后侨居日本,当理发匠。日本人侵略中国,倒让他爬上去了。以前,我常会从上海给他老婆带点丝袜、绸缎之类的生活用品,也从不收钱,因此,我到镇江来办事他也会给我提供一些方便。见到郭翻译,我对他说:"我妹妹带孩子跟我去上海玩,小孩子不懂事,拿良民证玩,不小心将它掉水里去了。郭翻译没说二话,洗把脸,随我到船上,将戈挥一抱,拉着刘挽澜上了岸,帮刘挽澜办了一张良民证。我也不含糊,当天就办了一桌酒席酬谢他。我又在镇江草巷十号租一处房子,将刘挽澜安置下来,还雇了一个保姆服侍她,自己就跟船去上海了。二十八天后,刘挽澜又生一男孩,钟伟给起名叫戈平。我将刘挽澜母子带回淮阴后,钟伟用红纸包了三个金戒指,硬要塞给我。我一把推开他的红纸包,生气地说:"你这不是骂人吗?要是为几个钱,我能去担那么大风险?我韩某虽说是商人,却并非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势利之人!"

一九四六年阴历六月二十三,这个日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我乘火车从上海往镇江,下车时,两个不相识的人叫我跟他们走,说着就拿出了枪。我被他们带到伯先公园一尼姑庵里。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提审,我方才知道落到军统特务的手里了。后来我听说淮阴的军统特务头子李茂愚,日本鬼投降后逃到了镇江,还有淮阴共产党的叛徒朱俊生,也逃到镇江参加了军统特务。他们都知道我的底细,这就是我被捕的原因。

他们恶狠狠地审问我:"是不是你将张彦的老子带到苏北的?"

我脱口而出:"是的。"一回过神,心想糟了,看来他们要动张彦老父亲的主意了。

那是一九四六年秋天,张彦托我给他的老父亲捎封信。我按张彦交代我的方法,先找到南京浦镇张家经的南货批发商店,又找到上海五马路昼锦里五号门牌张父家中。正在家中的张父见了他儿子的亲笔信,惊喜交加,流着眼泪说:"前几年,外面传说我儿子在安徽被日本人杀了,每到过年我都要哭一场……。"听张彦说,他是"七·七"事变前瞒着家人出来参加革命的,从此也就和家里断了音信。张父看了他儿子的信后,问我:"他在你们那儿干什么?"我回答说是教书。他又细细节节地问儿子的情况,我说:"你去一趟不就全知道了!"

张父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跟我到了朱集,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亲人。我说:朱集离你儿子住的地方还有七十多里路,只好明天送你们去了。他又追问儿子在这儿教的什么书?我这才实打实地告诉他:"你知道八路吗?他们的队伍是些抗日的英雄好汉!你儿子当官了,当的就是八路的官!"

第二天,我找人用小土车送他们去胡炳云大队司令部。张父本是个留学的洋博士,坐小土车是开天劈地头一回。开头,他倒坐在小车上,就闹个大笑话。见到儿子,张父扑过去,嘴里心肝宝贝地念叨着,接着就失声痛哭起来。他们全家团聚了四十六天,又由我再将张彦的父亲等三人,平安地送回上海。

特务们继续审问我:"张彦的老子住上海什么地方?你要老实招来!"

现在我心里有底了:这帮流亡的特务穷急了,想绑架张父为"肉票"!我一口咬定:"我们是在华生旅馆碰头的,不知道他家的住址!"

"还是你将他送回去的吧,怎么能没去他家!"

"我只将他们送到上海火车站,跟着就打车票回来了。"

"给我上刑!"他们的叫声,我听了真觉得自己就进了阎王殿。

他们让我坐老虎凳,还用酸水往我的鼻子里灌。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我还一口咬定没去过张父家,也不知道他家的地址。那时我心里的想法是:这一回是必死无疑了,但就是死,也不能让张彦的老父亲落到他们的手里。

第二次提审,除了追问张父的地址,又牵扯起高扬战斗我帮八路军借水龙的事。

那是一九四四年春天,胡炳云大队攻打伪军高沟、扬口的据点,就是攻不下。胡大队最后决定用火攻,副司令钟伟就给了我一封亲笔信,要我帮他们借个水龙。我一直跑到淮安,才帮他们从老百姓家里买了一副旧的。据说后来钟伟对人讲:不是用老韩的这条洋龙往炮楼上喷汽油,而后打燃烧弹把炮楼烧着,全凭硬攻,八路军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人哩!

特务们在提审我时咬牙切齿地说:"你帮共产党办的好事!要不是你帮他们借条洋龙,我们的人还不致于死那么多!"

当我正在算日子等死的当儿,特务们竟然将我放出来了,出来后见到我家里人,才知道是找关系花钱赎出来的。说还欠特务们五十担米,找保人说定十天内交还。原来,共产党淮阴县政委李济民得到我在镇江被捕的消息后,马上找到我老婆,说:"韩兰田在镇江给敌人抓去了,你们快去救他的性命吧!"接着就给了路单和一千五百万块"抗币"(折合六十块大洋)。家里连忙派人到镇江花钱托人情,后来找到他们的一个窝里人,说通只要给三百担米,就放人。家人东拼西凑,才搞了二百五十担,只好找保人说情欠账。我只得赶到南京,向一家香烛店老板借了五十担米还债。后来听说,镇江那帮军统特务认为从我身上榨不出油水,原打算双十节那天将我扔江里去的。

一九五○年土改时,我从外地做生意回来,老婆对我说:"我们家每人摊五亩田,土改工作队给划成富农了。有人家每人八亩田,也才是中农。"我说:"富农就富农,不相干,不过说我们有钱罢了!"

一九六○年,公社书记张其俊和乡长王玉伯找到我,说中央号召公社办工厂,要我也办一个,还叫我从会计那儿拿五百块钱作为开办费。我是个爽快人,一口应承下来。接着置办工具,五百块钱很快光了,再去找会计,他说没钱了。我心想,我韩兰田解放前那样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现在连个小工厂还办不起来吗?我就写信找过去做生意的老关系帮忙,很快上海寄来一千元,海安寄来七百元。小工厂开张了,发展很快,至六六年社教队到来之前,共计赚得十八万五千元。

社教队来了,查小工厂的账,查到六年中的招待费八百七十五元钱。他们要我赔偿这笔钱。我说:"都是公社书记和社长批准的,吃喝他们也在场,你们该去找他们呀!"社教队的人说:"我们叫你赔你就要赔,不要扯别人。"他们还说:"你家有瓦房,还有皮衣、高级家具,莫怪是富农。你还要再还一百元医药费!"我跟他们争辩说:"我家的瓦房、家具、皮衣都是以前做生意挣下的,也不是贪污的,凭什么还要我还一百元医药费?"他们说:"这叫穷人吃药,富人还钱嘛!"跟这些人有什么理讲?八百七十五元招待费外加一百元医药费,我都从腰包里掏给他们了。

接着"文革"开始了,我被戴上"三开人物"的帽子,大会批,小会斗,身上到处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老婆怕我在牛棚里寻短见,我宽慰她说:"在镇江那样的罪都受过来了,我哪是容易死的!"后来,我又被管制起来,放到猪场喂猪。我喂猪三年,猪场里没发生过一回事故。以后换了别人,猪场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也曾想给在北京工作的老朋友们写信诉诉冤屈,无奈得到他们的消息是:张彦被批斗而死,黄克诚、钟伟登大牢了,杨纯正在挨批,兰州军区副司令员胡炳云推病在北京休养。这一下,我泰然了,心想这些为革命连命都不要的老八路都遭此劫难,我一区区小民皮肉吃点苦又何足挂齿!

"四人帮"倒台后,杨纯叫人带信让我去北京玩玩。一九七九年"五一"节前,我带上一百只鸡蛋、一百只皮蛋和十五斤花生米进京了。当时我已七十多岁,可人家都以为我才五十几岁哩。我见到了杨纯、钟伟夫妻和金明等领导干部,还到八宝山悼念了张彦。我还记得张彦的骨灰盒是七十七号。钟伟蹲了三年牢,出来后又当了北京军区参谋长。

今年,我八十二岁了,照样能骑自行车从朱集赶到淮阴城。政府对我不薄,让我当了省文史馆员,还选我担任了淮阴市政协委员和淮阴县政协委员。我真愿意再活它二十年,看看现代化是什么样子。(淮阴文史资料第五辑,198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