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南京秋巷里，日本兵枪口下的白袖标

1938年南京秋巷里，日本兵枪口下的白袖标：老周头临终前攥着我手说的那些话

1938年11月的南京，风里已经裹了寒意。我蹲在仓巷口的青石板上剥毛豆，竹篮里的豆荚"咔嗒"裂开，绿莹莹的豆子滚到脚边——那年我才十三岁，娘刚走没多久，爹在中华门那边做杂役，总说等收了秋粮就接我去安全点的地方。

"八嘎！"一声刺耳的骂响惊得我抬头。斜对面米铺门口，扎着牛皮绑腿的日本兵正用枪托砸门板。他个子不高，脸晒得黝黑，皮靴尖踢起的尘土落在我脚边。门"吱呀"开了条缝，出来个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左手腕上系着根白布带，洗得发灰，像团揉皱的云。

"良民证。"日本兵的枪口顶在男人胸口。男人哆哆嗦嗦摸出张纸，边角卷着，上头印着"南京特别市市民证"，照片里的他还挺精神，浓眉大眼的，不像现在这样眼窝凹陷。我认得他，是隔壁染坊的陈师傅，平时总给我爹送靛蓝布，说小孩穿蓝布经脏。

"你的，跟我走。"日本兵扯了扯陈师傅的衣领。陈师傅踉跄两步，忽然弯腰把我掉在脚边的豆荚捡起来，放进我竹篮："小囡，豆子别撒了。"他的手背上全是青紫色的瘀斑，指甲缝里沾着黑泥，哪里还有从前染靛蓝时那股子草木香？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日本兵已经揪住陈师傅的后颈，像拎个小鸡崽似的往巷外拖。青石板路硌得陈师傅膝盖直响，他走两步就踉跄一下，可腰板还直着，直到走到巷子口的槐树下——那里立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大日本军管理区域"。

我踮着脚往那边看，就瞧见陈师傅被按在老槐树下的石墩子上。日本兵从裤兜掏出个铁皮酒壶，仰头灌了两口，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他把短枪往陈师傅太阳穴上一抵，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你的，知道错？"

陈师傅的头耷拉着，喉结动了动："太君，我就是个染匠......"

"八嘎！"日本兵反手就是一耳光，陈师傅的脸瞬间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我看见他的白袖标被扯得歪歪扭扭，露出腕子上道深紫色的伤疤——听我娘说过，去年冬天，几个日本兵冲进染坊抢东西，陈师傅护着染缸被刺刀划的。

"良民，应该的！"日本兵突然咧嘴笑，露出两颗黄牙，"你的，良民的干活！"他又把枪口顶在陈师傅后腰，推着他往巷外走。陈师傅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他始终没放下那只装豆荚的竹篮——是我刚才掉的，他就这么一直提着，直到拐过巷口。

那天傍晚，邻居王婶来我家借盐，说看见陈师傅被押去了水西门。她压低声音："听守城的日本兵说，抓的都是'通敌'的良民，要送去做苦役。"我攥着空竹篮站在门口，望着水西门方向，晚霞把城墙染得血红，像团烧了三天三夜的火。

后来我才知道，1938年11月正是南京沦陷后的第二个秋天。城里到处挂着"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旗子，可路边的尸体还没清完，伪保甲长就挨家挨户发"良民证"。陈师傅的腕子上的白袖标，是伪警察局统一发的，说是"顺民"的标记，可实际上，带着这玩意儿的人，反而更容易被日军当作"可疑分子"抓去训话。

再见到陈师傅是在半个月后。那天我去下关挑水，远远看见江边围了群人。挤进去一看，陈师傅正蹲在地上，手腕上的白袖标被撕成了布条，头发乱得像鸟窝。他脚边堆着半袋糙米，是从日军粮库里偷的——后来才知道，他儿子在前线当兵，半年没音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小囡，帮我看着点。"陈师傅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等我把米送回家，给你留把糖。"他的手还在抖，可笑得像个孩子。我刚要应，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冲过来，枪托砸在陈师傅背上，他闷哼一声栽倒在地，糙米撒了一地。

"八嘎！敢偷皇军的粮食！"日本兵的皮靴碾着米粒，陈师傅趴在地上，白袖标的碎片粘在血里。我看见他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嘴唇动了动——后来我学了字才明白，他说的是"跑"。

那天夜里，我听见娘在厨房哭。她说王婶来报信，陈师傅被抓去宪兵队，挨了顿毒打，第二天就没了。尸体扔在秦淮河边，腕子上的白布带被野狗啃得稀烂。

再后来，我跟着爹去了苏北。临走前，我偷偷把陈师傅提的那半篮豆荚埋在仓巷口的老槐树下。每年清明回南京，我都会去那棵槐树下坐会儿。现在树还在，树洞里塞满了小学生的红领巾，可我总觉得，那里还藏着一颗没剥完的毛豆，和一个腕子上系着白布带的染匠。

去年冬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个日本老兵来南京谢罪。他跪在江东门纪念馆前，哭着说当年杀了十七个中国人。可我知道，像他这样的日本兵太多了，他们手里的枪口下，有多少个陈师傅？有多少个系着白袖标的"良民"？

历史书上写的是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可真正的苦难，是从1938年的春天开始的。那时候城门上的太阳旗飘了又飘，伪政权贴的告示换了又换，可巷子里的白袖标，始终是刺在每个中国人心里的刀。

我今年八十三了，有时候会梦见陈师傅。他站在老槐树下，腕子上的白布带飘得正欢，见了我就说："小囡，帮我看着点豆子。"我就蹲在他脚边剥豆荚，竹篮里的豆子"咔嗒"裂开，绿莹莹的，像春天刚发芽的草。

（注：本文参考《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言集》（南京出版社，2007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及多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