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宋雨薇:行走的行间距
发布时间:2025-07-22 02:40 浏览量:1
宋雨薇,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散文集《交替的底色》入选中国作协 2024 年度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城里城外》入选中国第一届 “新时代散文大观”出版项目。曾获孙犁散文奖等。
零下三十六摄氏度的自救
看到手机界面上来电显示的地区标识,我心里竟莫名地有一种预感。虽然在这之前,我和北北已失联多年,但这一次,惊人的第六感,让我几乎在几秒钟之内,就确定对方是北北。
接起电话的一刹那,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只是淡淡地应和了一声。为了掩饰心情,我站起身,来到窗边站定,看着窗外大街上的人来车往,试图调适一下久违的激动。
事隔多年,在北北面前,我还是没有学会隐藏自己。换作几年前,或许,我们俩还会循着少年时期的相处模式,任性地互相贬损一通。再或者,还会不管不顾地吵一架,丝毫不必担心对方的情绪。
而现在,一切都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了。我要像对待同事一样,极有分寸地保持着应有的边界。毕竟,拥有边界感,才是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分别这么多年,他还愿意找我,不可否认,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激动。不管北北是不是成了地球上另一个频道的人。在我们彼此心里,永远都有一份发小的情谊,作为情感延伸的底衬,既遥远,又亲近。
为了保证要办的事情能够在规划的时间内如期办理,北北硬着头皮给我打来了求助电话。
每一位走出乡村的人,都是一只随心挣扎的风筝。而乡村,则是真正放风筝的人。越走越远的北北,虽然站在了北方的土地上,根却将永远留在地理上的南方。
每次回到北方,北北的时间永远那么仓促。这次回来,北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户口迁移到自己扎根的南京。
回到北方,北北的双脚刚一落地,零下三十六度带来的刺骨寒意,就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那种既熟悉又久违的东北温度,正一寸一寸地不断渗透进北北的皮肤。
几年不见,小城变得陌生了许多。视线内,一座高楼挨着一座高楼,街道也明显宽阔了许多。旧城改造后的城市形象,显然超出了北北的预测能力。
车窗外,城市的主街上,等距离的电线杆,仿佛是北北与故乡之间一道道细密的刻度。
多年在南方生活,从北北的身上早已找不到北方的痕迹。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似乎在极力地隐藏故乡在北北身体上以及语言上留下的痕迹。北北从不否认自己是那个拼命地想逃离故乡的人。这些年,无论面对哪种询问,他都选择笑而不答。
近些年,北北逃避回乡的理由有很多,每一个理由看起来都可以成立。他好像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切断自己与故乡的联系。
户口这个问题,北北纠结了好些年。前几年,北北带着爱人和孩子回乡过年的时候,曾因户口迁移问题与四叔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面对人与土地的脐带关系,北北纠结,却又无能为力。痛恨村庄的是他,对村庄不舍的也是他。没有离开村庄的时候,一家人守着一地鸡毛的日子,多年如一日地坚守。他不明白,既然这么难,为什么还不离开。
就算有一万次选择的机会,离开还是留下这个问题,北北的选择永远只有一个。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离开大山,离开这个用几代人的脚印丈量了他们生命半径的地方。
破土的表白
一切只剩下了沉默。
自从离开家乡,去南京求学、工作数年,因为路途遥远,加上工作和生活快节奏的压力,北北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他在和爱人结束四年的恋爱长跑,准备在南京建立一个城市里的家时,他都没有想过,回故乡办一个隆重的婚礼。
是的,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婚礼,喜庆又隆重,让父母在乡邻面前有面子的婚礼。
可是,北北想要的婚礼,就像他们的生活一样,既简约又简单,只属于两个人就够了。第二天睁开眼,他们依然还要忙碌,面对生活的压力。
多年来,北北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把日子过得再也慢不下来。这时候,他们才猛然惊觉,需要有那么一天,去把心腾干净,完完全全地将时间留给自己。
结婚前几天,北北和爱人紧锣密鼓地梳理完手头上的工作,有序倒排工期。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天,烦恼和压力都绕道而行,这个愿望对于北北来说,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奢望。
婚礼是简约的。虽然简约,但满满的仪式感还是要有。为了求近且节省时间,结婚证是去爱人的户口所在地办理的。他们约定,婚礼就在南京城举办。江宁区的66路公交车,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当然,也载着他们抵达过想去的远方。
南京城大街小巷流淌的六朝烟火气息,塑造了北北和爱人“爱生活、会生活”的气质。在南京这座无法复制的城市里,他们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比南京更加懂得那些流过泪的人生了。
一份由清贫到丰盈的爱情,勾勒出他们在过往的青春里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渴望、深情和坚定。
结婚那天,北北和爱人在清晨五点半就乘上66路首发公交车,从南京站·南广场西的始发站出发,静静地走过了19个公交站点,一直到龙江新城市广场的终点站下车。
一路上,北北和爱人手挽着手,就像是牵着一生的执念。他们欢笑着,走在城市的朝阳里。
太阳慢慢地升了起来,马路上的树荫也随之大了一圈。甬路两旁,那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正在寂寞地飘着奶黄的叶子。一片一片,就像是一页页被翻动的生活……
大街上,北北和爱人像孩子一样,仿佛又回到了青葱时代。他们脸上的笑容那样年轻,布满了明亮和美好。
甬路上,他们开心地玩耍着,一直重复在做一个动作——两人同时同向迈出脚步,一步一步又一步。这些快乐直接省略了生活的前戏和后缀,这一刻,他们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童年。
清晨七点钟的阳光,透过城市的每一处缝隙,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南京,以其独有的城市气质,慢慢地打开新一天的清晨,也打开了北北人生节点上崭新的一页。
渐渐地,城市开始热闹起来,进入新一天的喧闹。
无法等高的布局
命运的叙述里,在复杂多变的人生格斗场上,普通人想要逆袭真的好难。
对于未知的一切,北北选择了赌。人生无非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正,要么负。而结局无论正负,需要的都是勇气。
北北清楚地知道,弯道超车可能带来的风险。他也更加知道,假如不选择冒险,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陷入一辈子的庸常。
北北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这些年,我和北北的失联,一部分缘自地域的影响,一部分也是因为环境造成的生疏。我们在不同的赛道上很卷,总觉得自己过得不够好,不想自己的不如意被对方发现。
就这样,我们各自都在硬撑,一边拼命卷,一边悄悄隐藏。
后来的北北,凭着由内向外散发的真诚、踏实和阳光,还有常人缺少的那些坚忍和坚韧,实现了弯道超车的逆袭。
北北的渠道客户资源开始有了一定积累。在南京这个城市,北北仅用八年的时间,就在南京的数码港注册了自己的电脑公司,为联想品牌电脑做代理。
生活相对宽裕后,北北在南京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八十八平方米的城市空间,终于结束了北北多年的颠沛流离,也给了他一份一直在寻找的归属感。
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后,日子开始洒满阳光。慢慢地,北北的客户资源与日俱增,收入也随之一点点攀升。晚上躺在被窝里想的时候,北北会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人生的每一次拔节,都踩在北北最有动力的节奏上。背负的几十万房贷,让生活从抽象还原成了具体。恰好那时的北北,也结束了单身狗的生涯。那一刻北北知道,今后的一切都要发生逆转。
北北有信心,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可以按部就班地进入正常轨道。
呼与吸的较量
走在大东北的冬天里,冷,正一寸一寸地渗透进北北的身体里。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北北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大雪纷飞的冬天。这次回来,北北是专程为了办理户口迁移的。这一次,他铁了心忽略一切干扰,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留在城市里,在南京,而且是永远。
爱人的户口,早在几年以前就从安徽老家迁到了南京。孩子的户口从一出生起,自然也跟随妈妈落在了南京。反倒是自己的户口,从几年前除夕夜不欢而散后,一直被搁浅至今。
虽然是山里人,但见多识广的四叔,却懂得保留农村户口的种种优势。只要户口还在,这块宅基地上的房子,就是永远可以被视为家园的地方。把根扎在土壤里,而不是石头上,就像是把户口留在村庄,而不是迁移到城市。
这些年,四叔亲眼看见,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现代性的痛楚。当年,因为向往城市户口的优越,一些人毫不犹豫地托人找关系,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将自己的户口从农村迁往城市。现在,又有多少人想叶落归根。可是,一切却都回不去了。选择离开,他们舍不得对村庄的依恋。决定留下,又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认同。最后,就算人留在了村庄,心却仿佛寄居在他乡。
他们变了吗?好像又没变。
四叔认定的事情,从来都是九头牛都拉不回。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坚持,安心地活在被命运规定好的方程式里。
他哪里知道,之于北北,之于我,之于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来说,逃离,成了我们坚持的方向。从小到大,看够了自己的父辈们在风雨中求生的情景,不服输,又找不到方向的那种无力感,多年来,一直都在无情地揉搓着我们内心柔软的痛点。
四叔变了。近些年,他火爆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柔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爱上酒精味道的那个人。
对于北北的背离,四叔有时好像想得通,有时又好像想不通。他总是表现得不以为然,呈现出一种“加强版”的豁达。其实,这些只是他迷惑外人甚至迷惑自己的一种假象。在四叔的内心深处,他就从来都没有释怀过。
后来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毕竟,双方都说不通的时候,解决一场对决的惯有方式,要有一方低下头来,委曲求全去妥协。当时的四叔和北北之间,谁也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向对方妥协。
隐形的阶梯密码
从工作初期,北北就与四叔的期待背道而驰。尤其是北北跻身商界后的动荡不安,让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四叔每天睁开眼就坐立不安。
四叔对于自己的晚年越来越担心,他的内心隐约有着一种被抛弃的忧伤。在他看来,回到北方,才是北北最好的职业方向。哪怕是回到长春工作都行,至少,是属于他们共同的北方。而不是一抖擞翅膀,就彻底飞到南方扎根了。
很多次,四叔都极力地声讨北北,催促他放弃南京的事业,回来参加考公。四叔希望北北能够像我一样在机关单位工作,可以过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
四叔始终认为,南方再好,也不如在自己的北方生活踏实。他觉得在南方扎根,就好比把一粒种子扔到了水泥地面上,任烈日烘烤,直至最后生命枯竭。
让种子落在适合生长的土壤里,一点一点发芽、扎根、生长,那才是北北应有的样子。一个穷小子哪有那么好的运气,轻易就可以过上理想的生活。回到北方,工资低一点也不要紧,谁的生活不都是像弹皮筋一样,在有松有紧的弹性状态里,才变得柔韧有余。再说,生活品质也都是量体裁衣,有多大的经济实力,就过多高品质的生活。
后来的北北,每每面对父亲的坚持,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与父亲各执己见。他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再后来,由于时间和空间的暗力挤压,北北渐渐地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那个人。那些在梦想的路上奔跑的欲望,也被现实一次次地踩在脚下碾轧,直至面目全非……
这些年,我和北北偶有联系。每每心里难过,有些事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却又不敢与近处的人交流时,我们会相互打个电话,探讨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倾诉的节奏彼此也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职场属性不同,探讨的问题自然会有偏差。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坦诚交流。
这些年,按着时间给出的剧本,在生活的虚实之间,我们各自演着人生这出大戏。尽管我们都在极力地想要保留那个真实的自我,但现实却不允许我们选择真实。
但在我和北北之间,不管我们多久没有联系,我们在一起的交流,永远是在“说人话”。那种亲人之间的惦念和信赖,治愈着我们经历的各种创伤。
在我和北北之间,我懂他在异乡的不易,他也懂我在职场的无奈和艰难。一切交流也仅限于此,再说多了,也会隐隐担心,怕对方不能承受生活的重担。
走出大山后,过去的生活都被北北毫不留情地丢在了脑后。他就像一只风筝,拼命地挣脱了四叔的手心,越飞越远。再后来,他和故乡的联络渐渐地就淡了。这种淡不是关系的淡,而是消息的淡。
四叔和北北一直都在暗暗地较着劲。一个忙着在大城市拼命内卷,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弯道超车的逆袭。另一个则孤立于时间之外,守着故土,重复着节衣缩食的生活。他们相互淡薄,彼此冷漠。在对方看不懂的疲惫和委屈里,倔强地在自己的赛道上前行。
这就是他们,是在那片黑土地上不小心就走进了死巷的野生父子。一个拼命地寻找合适的机会逃出去,另一个顽强地将自己的根须深深地扎进那片土壤里。
……
责任编辑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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