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磨往事/陈学泉

发布时间:2025-07-21 11:49  浏览量:1

张家磨往事

陈学泉

冬日清晨,太阳缓缓越过山尖,洒下暖烘烘的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见证着季节的更迭。此时,来福爷又准时从涝池沟下山了。他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有人思谋有人说,理行通天下,……”几十年来,他每天都是如此,一路喊叫着,直至身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来福爷年轻时大脑受过刺激,落下了后遗症,可人们都说,他喊的这些话都是他亲身经历的真实过往。来福爷的身影刚消失,墙根下晒太阳的人们便开始热烈讨论起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来福爷话语里的每一个细节,有时争得面红耳赤,随后又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憧憬,每个人都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这样的生活马上就要实现了。就在这时,“哐当,哐当,哐当”,蒸汽火车鸣着汽笛、冒着黑烟缓缓驶来。突然,火车排气筒嗤——嗤——地喷出滚滚蒸汽,把正蹲在铁路边扫炭渣子的女人们吓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东崖门上这一段铁路坡度大,火车行驶吃力,加的煤多,烟囱冒出的黑烟多,落下的炭渣子也多,因此成了冬天农闲时人们扫炭渣子的好地方。火车驶离后,女人们又迅速围拢过去,有条不紊地用手拨开铁路边的道砟石,只见石子下面露出一层毛茸茸、黑米粒大小的灰渣子。她们用糜子杆扎的小笤帚,轻轻将炭渣子扫出来,一人负责一段路面,互不干扰。一两个钟头后,每个人面前都堆起了七八堆混着小石子的炭渣子。她们拿着竹筛子,一遍又一遍地筛选分离,筛掉细土,拣出石子,等凑够半蛇皮袋子,便背起袋子,互相说笑着,迈着踏实的步伐回家了。心里盘算着,再攒上几袋,掺上生产队从西固热电厂拉来的“水煤”,这个冬天就能过得暖和些了。只是这灰渣子实在太难扫了,半袋炭渣子不知要翻腾多少铁路道砟石。

天气暖和了,庄浪河里、池塘里满是玩水的小孩。他们游泳、戏水、打闹,玩累了就光着屁股躺在河坝边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石板上晒太阳,或者在绵纱窝里打滚,还毫不在意地互相拍打着屁股上吸血的大头蚊子,比赛tie尿的远近。那时候孩子众多,无论河水多么湍急、危险,孩子们玩水是少不了的,尽管还有小孩溺水。大人们整天在生产队忙碌,无暇顾及孩子,因此,我们这里的孩子个个都会游泳。一天下来,孩子们玩累了,各自回家找妈妈。

暑天来临,太阳炽热得让人无处躲避。老天爷晒得天光火冒的铁路边上,一群孩子争抢向过往的铁路客运列车窗户招手,旅客们也招手,时不时的就有西瓜或西瓜皮丢下来,列车过后,一哄而上,抢着、拾着、吃着。乡下孩子好长时间都吃不上一块西瓜,屎蛋捡了西瓜皮回家,还兴高采烈地跟爹妈炫耀:“我们刚刚捡了好多旅客们丢下的西瓜皮!”

终于,生产队在东面山上的许家坪压上沙地种上西瓜。农历八月西瓜成熟了,一半是西瓜,一半是籽瓜。许家坪的西瓜格外甜!守瓜地的老汉看得很严,没有大人带着,小孩子根本吃不到。这天,狗娃和牛娃结伴去要西瓜吃,老汉不给。看着大人们吃得香甜,他俩馋得直流口水,实在忍不住,便趁老汉不注意,一人摘了一个西瓜撒腿就跑。老汉发现后立刻追赶,他俩抱着西瓜跑不快,眼瞅着就要被追上,只好扔掉西瓜。可老汉仍穷追不舍,他俩见地边有个窟窿,赶紧钻了进去。

“有人思想有人说,理行通天下………”来福爷的声音依旧在村子里回荡。兔娃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待遇比其他孩子好很多。那天晚上回家,妈妈做了他最爱吃的拉条子。家里难得吃一次拉条子,别的孩子都很眼馋。兔娃妈捞好面后,在碗底放了一小块炼熟的猪油,兔娃子看着那碗香气四溢的猪油拌饭,馋得口水直流。牛娃的铅笔和本子用完了,找妈妈要钱去买。牛娃妈说:“等下午吧,鸡还没下蛋呢,我早上摸过了,大黄鸡屁股里有蛋。”家里的零碎开支,全指望鸡下蛋换钱。牛娃妈每天早上都要挨个摸摸鸡屁股,心里清楚哪只鸡会下蛋。夜幕降临,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聚在富贵爷家里。男人们围坐在土炉子旁,炉上的茶罐里煮着湖南益阳老茯茶,翻滚的茶香弥漫开来。茶熬好后,富贵爷倒在唯一的茶碗里,男人们便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边喝边聊天。女人们则或蹲或坐在地上,嘴里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着嗑,手里做着针线活。

通往凤山、进化村的庄浪河上,只有一根一尺粗细的独木桥供人通行。胆小的人走到桥中间,桥面晃荡得厉害,让人头晕目眩。这座桥一到夏天遇上大雨就会被洪水冲走,到了冬天再重新搭建。夏天,人们只能淌水过河。那时候电影很少但很好看,县上有专门的电影队四处巡回放映,像《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等。东西两岸的孩子们不论春夏秋冬,都会涉水过河去看电影。冬天过河时,稍不留意就会踩进冰窟窿,鞋子和裤子湿透,冻得硬邦邦的,可他们还是穿着湿衣服站在那里看电影,冻得直打哆嗦。

村里村外,马路边、田间地头,总能看到一些老人的身影。他们或是肩挑箩筐,或是肩背背篓,穿梭在乡间小路、田野地头和村庄的各个角落。只要有鸡、狗、猪、羊等牲畜活动的地方,就有这些乡下的拾粪人。马路上,偶尔会有一溜二三辆马车经过,车后跟着一群小孩子,每人背着拾粪背篼,手里拿着拾粪叉子。他们排着队,跟在马车后面,眼巴巴地等着马儿拉粪。每当发现一堆马粪,小家伙们平均分配,接着再等下一堆。为了完成生产队下达的任务,孩子们也成了拾粪队伍的一员。天刚蒙蒙亮,猪圈、茅厕或自留地里,就会悄悄出现一些人影,那是早起的人在偷偷捡拾别人埋在地里或茅厕里的粪便。庄稼生长离不开肥料,“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肥料在当时的国家农业八字方针里占据重要地位。每个家庭都要按规定,在年前交足每人一立方的土肥。家里茅厕的粪土、猪、鸡、羊的粪便都要收集起来,土炕满三年也必须拆了重新盘,拆下来的炕粪要交给集体。春天,队里组织拉粪,有一家的炕粪不满三年,肥味不够浓,队长验收不合格。主人不情愿地说:“你看我家肥味不太浓,你可以尝尝味道试试。”结果在全大队的会上遭到了严厉批判。寒冬腊月,天上飘着雪花,大队组织的农业大会战又开始了。狗娃妈、屎蛋妈等听到第三遍鸡叫就起床了。洗漱后,把面案板搬到炕沿边,拿出一坨初冬时用羊油掺点猪油熬成的面茶,放在小盆里压成七八寸大小的圆坨。左手转动面茶坨子,右手拿着切刀,顺着坚硬的面茶坨子顶部往下切,切下来的面茶像雪花一样层层飘落。切好小半碗后,放入烧开的锅里,加点花椒面和盐,再泡上坚硬的黑面锅盔,一碗散发着羊油香的面茶就做好了。大家喝完面茶,带上掺着洋芋渣、糖萝卜丝的干粮,水壶灌满水,拿起铁锨或拉着架子车,迎着刺骨的寒风奔赴大会战工地。天刚蒙蒙亮,工地上已是热火朝天。人们平山头、填沟壑,挑担子的、抬笼筐的、推架子车的,男男女女干得汗流浃背,大会战队伍里有党员突击队、民兵连、共青团、铁姑娘队、文艺宣传队,大小队干部带头干。

“有人思想有人说,理行通天下……”来福爷的声音依旧在村子里回荡。老张家的二儿子来喜子二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可把老爹老妈愁坏了。老妈为了儿子的婚事,想尽了办法。后来听人说,让儿子吃狗吃过的饭,或许能有效果。这天,趁二儿子上班不在家,老妈做了一碗面条,先让狗吃了一半。狗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吃得口水直流。老妈拿着狗吃剩下、流着涎水的半碗面条进了屋,晌午儿子回家后,她在这半碗面里加了些热面条,让儿子吃了。说来也怪,自从吃了这碗面条,还真有亲事找上门来。媒人介绍,女方家在西山沟里,是个老实善良的人家,家里比较困难,弟兄三个,姊妹四个,姑娘是老四,勤快又听话,脸庞微红,长着一双大眼睛,虽说不算漂亮,看着顺眼,比来喜子小七岁。其他姐妹们不同意这门婚事,可哥是家里的掌事人,他见过小伙子后,觉得他人挺不错,老实勤快,便果断拒绝了姐妹们的提议,“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一口痰吐在地上,就收不回来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后谁都不许再反对。”腊月十六,来喜子娶媳妇。前一天晚上,请来的厨子早早开始准备酒席,和帮厨的妇女们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小伙子们就忙着挨家挨户抬桌椅板凳。九点左右,娶亲的马车回来了。一阵鞭炮声后,新娘子头顶苫头红,被簇拥着,头顶撒着彩色纸花子,迎进了新房。新媳妇一进门,一帮小孩子就把窗户上糊的粉红色窗户纸撕掉,昏暗的新房顿时亮堂起来。来吃喜酒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大东老张哥在正屋台阶上,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招呼亲戚”“跑窜们,把亲戚的筐子接住提到礼桌上,男客让到北堂屋,女客让到西厢房,倒茶的把茶倒上,掌盘子的花馍馍拾上”“盘子,茶壶,盘子,茶壶”。礼桌上,水生爷端坐着,他是庄子上唯一会写毛笔字的文化人,此刻正手执毛笔,一副账房先生的模样。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酒壶、酒碟、酒盅和用红纸裁叠好的礼簿。正值寒冬腊月,桌子旁放着火炉,水生爷不时地将拿毛笔的手放在火炉上烤一烤。吃席的亲戚朋友们带来的马头筐子、小筐子,还有花花绿绿的塑料筐,一个个被提到礼桌上,排队等着水生爷记礼,“李家阿舅,老鹰一副,围巾一条”“王家姑舅磨老鹰一副,帽子一顶”“华家姨娘磨老鹰一副,花布六尺”“张 xx,小麦二升,赵 xx,花馍一盘”……酒席即将开始,大东大声吆喝:“东家让客的,开始座席了,吃酒的西客们让到堂屋里,阿舅们、庄子上的大辈老汉们让到上席坐,一席六个人,让客的把席盯好,人坐满,别空着,酒壶、酒碟、酒盅摆上,倒酒的把酒倒在茶壶里,在炉子上温热,让烟的把烟让上。”亲戚朋友们各就各位后,婚礼主持人大声喊道:“新娃娃出洞房,一步跨在红毡上,娘家人把新娃领上,尕兄弟把红毡提上。”新郎新娘随着喊声走出洞房。主持人又喊:“各位亲戚长辈朋友们,新娃娃行规矩哩,南来北往的,山川里外的,先来后到的,看见了没有?”新郎新娘随着指令,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随后,新郎新娘被领进厨房。主持人喊道:“师傅们,大家看着,新娃娃行规矩哩,摘菜的,洗碗的,洗葱的,剥蒜的,眼睛熬烂的,还有门背后偷着啃骨头的,看见了没有?新娃娃行规矩哩!”酒席开始,菜一道道端上来。先是三个小碗扣菜,有鸡肘、猪肘、馄饨,还有三个洋瓷碟子里脊、瓤饭、炒菜,接着是四个小碗坐菜,有粉条南瓜、酸菜、酸汤等,这席叫“十全”。酸汤不限量,随时可以要。没吃饱的人可以掰些“磨老鹰”(花馍)就着酸汤吃。大东在席间不停地扯着嗓子喊:“酸汤!”端盘子的小伙子们则中气十足地回应:“便宜(bianyi)。”紧接着,他们便提着灌满酸汤的大茶壶,快步走到各桌,给每个人的碗里添上酸汤。这酸汤也叫“便宜酸汤”,调制起来极为简单,只需在开水里加点荤腥汤和醋盐葱花就行。席上的酒并不多,每桌仅一壶,主要是让吃席的客人们都能沾沾酒气见个盅子,还得省下一部分用来敬女方家前来吃酒的西客。这酒是从供销社打来的高粱散酒,度数高达六十多度,几盅下肚,酒量浅的人便感觉醉意上头,双腿发软,走路都有些打晃了。香烟也稀罕得很,是二毛五一盒的“燎原”烟。为了节省,桌子上不摆,由专人隔一会儿给大家挨个散一支。吃席的大多是老人,年轻人很难有机会上桌。席上还放着铁皮罐,里面装着烟渣子。上了年纪的老人便用烟渣子卷起喇叭口形状的烟卷,还有些人拿出自己带的一尺长旱烟锅,装上烟末,点着后便“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用力一磕,倒掉烟灰,动作娴熟又自然。

当天晚上,新郎这边的长辈、小辈,还有哥嫂、妯娌们都齐聚新房“闹床”。说是闹床,其实主要是让新郎给新娘子递上一支烟,然后由新郎点着,让新娘子亲口咂上一口,再由新娘子双手把烟递给闹床的人。一些性格泼辣的人,还会在新娘子面前说些俏皮话,逗得新娘子满脸通红,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按照习俗,婚后三天不分大小,谁都能到新房里来装一支烟。闹床的男女老少,有爷爷奶奶、大伯大嫂,还有庄院邻居,他们嘴里咂着那支带着新娘子气息的香烟,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一个个离开。夜晚,院子里慢慢安静了下来,新房里只剩下新郎新娘。可这时,新房的窗户外面又悄然围满了人。他们一个个屏气敛息,挤在一起,努力往前凑,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户纸上,有的人还把手指舔湿,小心翼翼地将窗户纸捅破一个小洞,眯着眼睛往里面瞅。这些人大多是本家的妯娌,她们是来听新媳妇窗根的。新娘初来乍到,没什么经验,根本想不到要提防窗外那些偷听的耳朵,要是这时候新娘说了些私密害羞话,被窗外听床的人听到了,那这些新鲜事儿,第二天准会成为妯娌们私下闲聊时的热门笑料,被大家当作趣事谈论好久。

日子过得飞快,狗娃妈年年都害怕面对的年,不知不觉又到了。无论有钱没钱,年总是要过的。

“有人思谋有人说,理行通天下”,来福爷的声音依旧在村子里飘荡,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边喊着,一边走过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腊月二十三,送走灶爷灶奶奶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起来,杀猪、置办年货,一片热闹景象。到了年三十晚上,狗娃妈才能轮到蒸花馍的蒸笼,应验了“大年三十借蒸笼”的俗语。狗娃爹抱着蒸笼,刚一脚跨出门,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兔娃妈赶忙跑出去查看,原来是狗娃爹走得太急,一出门就被门槛绊倒了,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摔了个狗吃屎。狗娃爹一边狼狈地爬起来,一边嘴里嘟囔着骂道:“年年三十晚上都没月亮,黑灯瞎火的!”

在那个时候,经常能听到女人的哭喊和抽泣声,那是男人们在打骂自己的婆娘。男人们一边打还一边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奇怪的是,即便女人被打得凄惨,也没有人会去拉架,大家似乎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被打的婆娘们只能默默擦掉眼泪,还得强颜欢笑,继续给男人做饭、操持家务。家里的老人们还经常念叨着:“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

多年后的一天,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时,突然有人说:“好长时间没听到来福爷的喊叫声了。”知情的人说:“来福爷病倒了,起不了床。”又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来福爷走了,带着他还没喊完、说完的话,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村子里再也听不到他那熟悉的呼喊声,只留下一段段关于他的回忆,在人们的口中流传。

(郑有仁 推荐)

作者简介:陈学泉,中共党员,红城镇华山村人,永登县作协、书协会员,兰州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