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人间再无秧师(修改篇)

发布时间:2025-07-18 20:40  浏览量:1

“喂!今下午我们回老家去。”他对我说。

看着小区里那太阳如火焰山似的毒辣,虽然那炙热的光芒已走了偏西的路线。可这袭人的热浪毫无有退去的意思。

这个地表不低于五十度的高温,我有点畏惧了。我问:“浪热的,回去干啥子?”

“王秧师死了,再热还不是要回去帮忙,帮忙是帮自己。”

“这是必须的。”

于是,当我们两口子火急火燎的赶回老家的时候太阳落下了山垇口。

这些年久居在城市中的我,似乎每天想不起留意过那美丽的黄昏。

当我在忙忙碌碌中过完了一天,太阳从我们小区的对门大地坡滑下去后,就是华灯初上的夜景了。

回到了家乡,我站在山咀上看了一眼那灯火通亮的一户人家里人声鼎沸,那锣和鼓交织的声音刚好停了下来,又是一阵刺耳的鞭炮声。

刚去世的王秧师,与我公婆是表亲的关系。因为我们在老家生活的那些年里,两家关系尚好。

因此,依亲叫戚,我称呼他是王幺叔。

幺叔的祖上是破产地主,童年过得苦难深重。

解放后的他和他的小脚母亲被列为贫下中农的光荣成分。

自幼天资聪慧的幺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稳定生活,在集体生产的时候,勤劳踏实肯干的他,苦练种庄稼的技术活。

长相俊朗也不能当饭吃,也许单单只凭日晒雨淋的劳作没改变他多少的物质生活,再说那在以穷为荣的年代里,有点本事也害怕被割“资本”的尾巴。

他一穷二白的家境也娶上了身材矮小干活利索的本队姑娘。于是,他们给所有的乡村里的柴米夫妻一样,那男耕女织在白水新家的过程中,宁静的山村生活倒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祥和。

民以食为天。

所以说能被称上“秧师”的庄稼汉子,那栽秧苗的技术确实首屈一指的。

因为白米饭是我们川西南的主食,是备受崇敬的一种谷物。

有句俗话,烧不败的青岗柴,吃不够的白米饭。

当惊蛰的农谚时节到来那春姑娘一路北上,路过沉寂了一个冬的阡陌田野时她莞尔一笑,醉了即将开放在春天里的花蕾。

布谷鸟带着与生俱来的神圣使命,在抛粮洒种的落泥之前,要唱一首《四季歌》。

农人把带着在胎壳中已发了芽的种子,虔诚的卑躬着把一年的希望小心翼翼的安放在平整后的稀泥土中。

当种子化成了绿色的天使,破土后的放飞自我中,驮着日月星辰,在希望的田野上,装扮着秀丽的村庄。

然而,在秧苗移栽期间正是秧师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

记得集体生产的那个年代,在这插秧季节的黄金时期,自古以来不仅仅只是祈祷当年风调雨顺的农耕礼数,而也是农人庆祝“民食”最基本的主要活动。

集体生产整那开秧门的仪式很简单,如果有条件稍好的家庭,那天全生产队的男社员们栽秧栽到了这户人家的周边的水田里。于是,主家出于对劳动者的敬重,备一桌简单的饭菜办过招待即可。

而在这一年里全生产队的农田中大范围的插秧结束后的那个下午,队长安排几个妇女在猪场的大铁锅里炒些煎碗豆。然后在大队的供销社整几壶十斤重的烂红苕干白酒。

“今天这个日子很特殊,全体出工的社员们今下午六点钟准时到公房开社员大会。”队长在最突出的山咀上,哨音吹了一阵后,便发号这教人心潮澎湃的施令。

于是,被晒得油黑打着光胴胴的秧师们,插完了最后一个秧把子后,呲牙咧嘴露出了一年之中难得刷洗过的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在稻田角落里的深水区,胡乱的浇把水冲洗那沾有稀泥的双脚,干咳两声打起趟子往储存粮食的公房奔去。

于是,生产队里的每个家庭里的大小成员们都闻风而动。妇女们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无须争分夺秒的飞针走线。他们和孩子咀嚼着有自己温度的豌豆,坐在大碗喝酒的秧师们的身旁。也不管管小娃儿些那脏兮兮的小手伸向那装豌豆的瓷盆里反复搅动。当男人喝了一大口还带有浓烈的烂苕干味道的寡酒吞向肚子的一刹那间的咕噜声时,感受到一年之计在于春的轮回已结束,而这些说着俏皮话的庄稼汉子们。这一年骄傲的完成了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造物主赋予他们的特殊使命。

而那些牙口不好的头上包有白帕子的老头老娘们,他们虽然无法享受那炒碗豆的香味,但也十分乐意这像征着春天里的农事已圆满结束的场合及许多的回忆……

他们说,在解放前开秧门的时候,大东家的礼节整得很隆重,有比巴掌小一半的猪儿粑,还有丰厚的点心和茶食,再配上那亮晶晶的砣子肉。在中午秧师们歇头稍气时,主人把这些东西必须送上坡去让他们打“幺伙”。

那场景颇有诱惑力,一个人背着几大蒸笼的猪儿粑,一个人背那一大盆子的砣子肉,一个人背茶食糕点及碗筷还要提一大壶的凉茶,因为那农历三月间的天气,也开始了火辣辣的炙烤。

于是,这绘声绘色的口口相传,还说解放前的劳苦大众过得水深火热,看这还是有如此奢侈的开秧门的仪式感呢!

他们还讲当地人的祖上有个超历害的秧师。他弯着腰在田里插秧苗,一口气都不歇着。能插上那一公里长的秧线,且横竖间接的距离十分完美的标准,而那秧线堪比鲁班转世弹的墨线那么笔直。这一气呵成的经曲之作嵌在那亮汪汪的水田里,连天边的云彩都自叹不如。

倍受东家称赞的大秧师,也坦然的去接受那最高级别的奖赏。

那就是势如破竹的干掉三分之一的那超大木盆里装的有几个大拇指粗的冒尖尖的肥肉砣子,外加那大蒸茏里起码有二两重的猪儿粑很多个。

也许,要嘴壳子硬得起才有那超凡的劳动能力,这两者是成正比的。

这只是耳听为虚的故事,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阅历多的老年人们讲些来香哈嘴巴而已。只是像王幺叔这些年轻的秧师们,虽说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大的胃口,但他们在长垇田里插的那溜直的秧线我确实亲眼所见过。

前人新,后人跟。

每到栽秧插草的农忙季节里,那是双抢双收的节骨眼上。所谓双抢双收,就是抢插水稻,抢种迟苞谷。收割麦穗以及油菜籽必在大干红五月里颗粒归仓。

这土地下放的开初,也许人们习惯了以前在农业社那人员集中干活时的热闹景象。

这单家独户干生产倒是解决了起码的温饱,然而一天看不见几个人的日子确有点寂寞。

于是,在栽秧打谷的时候还是有互帮互助的。

因此,旧社会那开秧门的仪式又回到了而今的生产方式里。

被老人们津津乐道的形容旧社会那大户人家的已消散在风中的往事,因为那些繁锁的活碌都是由下人干出来的。

现在是新社会,自己分得那一亩三分地自己去干就是两回事。

这每家每户在栽秧苗时必要做开秧门的功课,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真是陶神费力得很。

我父亲为了准备好栽秧子的水田,使牛三犁三耙,就是各做三遍。

可我那落魄的老民师父亲只有半天的时间务农。他也只干我这大姑娘干不了的活,与牛耕田。其余的比如说铲田角,洒秧灰那就是我和娘去做,因为兄弟们太小,完全是把我这个女孩子当成半个男劳动力去干重体力的农活。

农田里的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决定我们家开秧门的重大日子后,因为我们家七口人的田有点多,必须计划在一天之内把所有水田插满。那就只能多请几个很专业的秧师们来完成这艰巨的任务,但前提必须要把那吃食准备得丰厚些。

于是,我和娘白天干活,晚上就要推那几天前就浸泡好了的一半糯米一半硬米的猪儿粑的原材料,那个累啊现在回忆起真是不堪回首。

娘煮猪潲和做晚饭,而柴火也不好,烧那生湿的柴草满间灶房都是熏得眼睛都无法挣开的烟雾。

我和二妹推石磨子,大弟就往磨心里喂那清水漂的泡米。

大弟也只有十来岁左右,他添磨儿子的时候添得摔磕打睡的,我们看到他眼睛要闭起去了,就故意拿磨首棒去撞他一下……。

在天亮之前,我们和娘起床来分工干活。她做早饭,因为中午炎热,必须提前做好饭要秧师们早点吃了去田里插秧人要少吃些亏。

而我和二妹就抓紧捏好几大格蒸笼的猪儿粑。待母亲把早饭那一排的活儿收拾好后,我就赶紧把那粑蒸好,然后还要在半晌午的时候送上坡去,时间很紧迫。

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爱看书的文艺青年,但看到王幺叔和他的同伴们一手持着秧把子,一手蜻蜓点水般的把那一株株秧苗,插入水下的泥土里。因为我们山区里的农田不是大田大坝,而是祖辈们给着山形的弯度开垦出来的小田块多数都半月形状的。所以那秧线就做不到笔直,看起邪歪邪歪的。

我感觉他们那粗糙的大手在这半山腰种下的是跳动的美妙音符,又像是大诗人那样一鼓作气书写气势磅礴的诗行。

在半下午的时候,歇二稍气的师傅们当从身上摸出那塑料口袋里装的旱烟,慢条斯里的卷好烧完了后,那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于是,有人提议来吼一段山歌。

哥哥栽秧在山沟沟,妹妹看得是心突突。哥哥栽秧是行对行,妹妹甜在那心窝窝……

这粗犷的“男声独唱”使那往西边的飞去的一双白鹭,听得不由自主的“嘎”一声,表示这猝不及防的劳动号子也惊扰了它们。

对于稻谷,为什么说我们这地方对这长相不起眼的小小物种,万分推崇备至。

可谓是人活一世,而水稻只活了短短的一秋中,每个阶段都有庄稼人歌颂它的理由。

虽然重头戏是播种的那个阶段。但是稻花被风吹开之前,为了秧苗能有效的出荘生长,按照传统的管理模式除了施肥打药,还要对它们进行土质梳松,那就是俗称的薅秧子,而在这项劳动中。那秧师们传唱的山歌号子称为薅秧歌。庄户人所说的土话就是吼《呀火奶》。

这个曲调单一起伏不大,歌词也只有一两句反复高唱。

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多雨的季节,杂草疯长。

当那一帮子披着蓑衣戴着大斗笠帽的男人们,喜欢半下午吃烟时就开嗓唱山歌了。

但这有个讲究,领头人吼唱“哦老幺……哦嗬唉……呀火奶”。然后剩下的人才追随而唱那简单明亮的歌尾子。

而秧苗经过了一个夏天到金秋的时候,栽秧人流尽了辛勤的汗水,终于见到那沉甸甸的谷穗低垂着吊在那即将丰收的田野上。

但是,这时大人们再三嘱咐,这谷种是来之不易的。在稻田边路过不能随便伸手去摘几颗来放在嘴里,否则会遭雷打的。

“为什么?”我问娘。

娘说,是有个狗子从大海那游过来的时候,起初浑身都沾满了谷子的。由于它从大海中游到我们这边来的时候只剩上尾巴尖尖上的几颗了,经过无数代人的精心培育,才使到现在人人都能吃上白米饭。所以说,要经过吃新的祭拜后,方才可能吃新米的。

大人的言传身教还是蛮有威慑力的。

山区里那夏天的雷雨天气特别多,且炸得人的耳膜都会受损的大炸雷,仿佛是凶巴巴的天神拿着锋利的长刀划破天幕的“咔擦”声,真怕那擦出来的冲天火光一不小就把我立马化为灰烬。于是,赶紧在脑海里搜索一遍是否对父母干过不忠不孝的事?是否恣意的去在未偿新之前糟蹋过那黄澄澄的新谷子。

真是应了那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因此,现在想起小时候那吃新的过程,回味悠长。

其实那程序也不复杂,就是撮半碗新米掺在了一木升子的老米里,将那饭煮好后,才摆上一个煮好的熟刀头(猪肉)和一块豆腐,放在敞坝里的板凳上,娘抓了一把饭摔在房背上,她说先敬狗的祖先。最后,倘若家里喂有狗子,在第一时间舀碗饭给它吃了人才可以偿新的。所以说,吃新要先喂狗。

秋天里的田园是非常热闹的,那挥汗如雨的男人们,甩着被太阳晒得曲黑的臂膀打谷子的“砰砰砰”的响声彼此起伏,那遥相呼应的丰收的欢乐,是秧师们最有价值的尊严。

也许人的思想随着进步中的时代在不断的转变,我们那山区里的层层叠叠的梯田。为了向小康生活的那方面发展,不得不优化利益的驱动而调整产业结构,丰富农产品的经营,因地制宜。所以,在权衡利与弊的考量中,再加上这近年来气候变暖的大环境下,水土流失的趋势严重。在痛定思痛中的庄稼人响应政府的号召或是出于自愿,将那环山而绕的梯由改种成了生态茶园。

而同王幺叔那一辈的秧师们已逐渐人老体衰了,且多数已劳作了一辈子后寿终正寝。

他们的子女不是不屑于那传统的刀耕火种的生存方式。而是,钱虽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年轻人背井离乡到远方打工去了。

人不出门身不贵,也许他们在外面去闯荡,或许会闯出另一翻天地。

因此,生产力的发展和不断的变革,用科学技术代替了手工劳作的今天,消失的民间高手不仅只是秧师们,而我们曾经看到过那些走乡串户来做手艺的外乡人或是本地人。比如说那街头拉风箱的补锅匠,打包谷花的老艺人,开山劈石的打石匠,栓竹椅子的篾匠,做圆货的木匠,还操着外地口音的印花匠,碗匠。不说别人,就连我公公们那祖传的抠木瓜瓢的手艺,也彻底在他儿女的这一代永远的失传了。现在除了那堆锈迹斑斑的铁打的各种工具,被人随意的放在屋角处,那上面积的灰尘,似乎是它们的主人在使用时的锋利和铮亮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王幺叔在生前的那双会扯秧线的勤劳的双手,迫于生计改行做了摘茶叶的能手。

从五十年代初至十九世纪末,而中国的农村里有许许多多藉籍无名的秧师们平淡无奇的前半生,用艰辛的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交成了公粮托举了一个骄傲的民族。

虽然这后来的二十多年里王秧师们年轻时征服过的乡村田园在渐行渐远中消失了,使那一流的插秧技术没有了用武之地。但是人们还是尊称他为王秧师,或许是出于对他过去那“职业”的一种怀念和尊重。

……当我看见曾经帅气的小道士而今变成了两鬓斑的老道士敲锣打鼓,有板有眼的唱着道教歌曲及孝子贤孙们跪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的最后一个秧师的灵前护送他上山的猛然醒悟过来,曾经在这片热土上耕耘了一生的前辈们呀!他们不仅带走了对亲人的不舍,还把那诗情画意般的田园美卷也永远尘封到棺材里去了。

而那在劳动中所创造的农耕智慧只有让后人们无尽的追思和怀念。

当王秧师的灵柩在最后一阵的鞭炮声里落坑的时候,他曾经立在天苍苍,野茫茫的秧田里那伟岸英姿的画风,也刻在了送他最后一程的人们的记忆里去了。

从此,人间已再无秧师了,至少在我们这里。

在一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前面杠着犁头的汉子,唱着让人永远听不懂的山歌,而他身后一个叉毛叉兜的黄皮寡瘦的野丫头牵着那头风都吹得到的老水牛。走在牛身后背着一大背篓牛草的中年女人,时不时用竹条子轻轻的抽打着满身是稀泥的瘦骨嶙峋的牛身上。

这多像一副七十年代中的乡村剪影画,而那个小姑娘就是现在的我,在这多年以后为以前体面过的最后一个秧师写了这篇深情的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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