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攒够钱来赎我的那天,是个喜庆日子 府里的小公子二十冠礼
发布时间:2025-05-20 14:16 浏览量:3
《天月野燕》
哥哥攒够钱来赎我出府的那天,是个喜庆日子。
府里最受宠的小公子二十冠礼,好热闹。太太没听清是谁要出府,随便打发了人放了我的身契。
拿着小小包袱走到角门时,撞见公子的小厮,狠瞪着我。
我和他的公子吵架冷战好几天了。
他故意说起公子未婚妻有多么好看,多么大方。
「随便赏的都是鸡蛋大的东珠!燕儿,你这小奴婢拿什么比呀?做妾都是抬举你!」
我跟着笑。
「那公子日后可享福啦。」
他醉醺醺看我坐上一辆灰扑扑的牛车,踉跄跟在后面。
「欸,去哪儿?告诉你,赌气离家这招不好使了啊。
「再不识好歹,公子就真不要你了!」
1
角门上的老妈妈告诉我兄长来了的时候,我还有些发愣。
我老家歙州十多年前发大水后,爹娘生的孩子差不多都饿死了,只剩我一个。
哪儿冒出来的兄长?
我擦了擦哭红的眼睛,跟着老妈妈出去。
不想到门口,看门小厮说那男子有急事,匆匆留了袋钱和一封书信便走了。信上说,若我想离开裴府,便拿这钱赎身,他三日后会来接我。
钱袋里的银锭数量不少,沉甸甸。信上留的名也令人心惊。
嶙峋锋利的几笔。乔柘。
我六岁被爹卖给人牙子时,邻居家确有位一家四口死光了、走投无路去当小和尚的乔哥哥。
他还俗了吗?
我满肚子疑惑与犹豫,大概脸上的挣扎太明显,被一旁的老妈妈看出来。
她笑:「有家人接回家不高兴吗?」
我不好意思摇摇头。
老妈妈从小看我在府里长大,待我很好,也知道我和裴涣之间的那点朦胧情愫。
「还是在想和公子吵架的那点事?」她道。
我抱着钱袋,心情沉重。
其实也不算吵架,他是主子,我是奴婢,只有他说我的份,我再难过生气,所能使出的本事也不过以缄默反抗罢了。
何况那点反抗也实在不被裴涣看在眼里。
他十分不明白,气得发笑,问我:
「我不娶名门正对的史家小姐为正室,难道娶你一个为奴为婢的小丫头?」
屋里静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
他疲惫掩眸,「燕儿,你要知道,史家规矩森严,三十无出才准纳妾,许你入府为妾是我在爹面前跪了一夜磨破嘴皮子他才答应和史家说通的。
「我想着你,对你好,你就这样辜负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我也说不清。只是心里痛得厉害,觉得他所谓的「对我好」像层层的纱,柔软却太多,压得我喘不过气,直不起腰。
大概如裴涣所言,他实在是把我惯坏了。
和他一起在府里长大,被他护着宠着,丫头的粗活没做过几天,主子的福倒沾光享了不少年。
纵得我不知天高地厚,被逼急了,还敢哭着大声说:「可我不想做妾!」
裴涣真的被惹到了,冷笑一声,摔了门。
「好,不做妾,那就一辈子做奴婢。」
他找太太抬高了我身契的赎身钱,收了他从前给我的所有金银和衣裳,把我降为最下等的丫头,按那点份例,我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赚不回来。
府里人看着风向,讨好主子,暗暗给我使了不少绊子。成堆的绣活熬夜做不完,一盆盆衣服洗得手破也交不了差。
厨房送的残羹冷炙吃了晚上总是肚子痛,苦夏难熬,短短半个月我就瘦了一大圈,病了没钱抓药。
老妈妈可怜我,偷偷给我送了药汤。
那日她看我怏怏不乐的模样,叹气,忽然告诉我应天府的一件判案。
权贵家的正妻发卖小妾进窑子,小妾被折磨至死,家人上告,官府判罚银五十两。
而同年权贵家的马夫把马养死了,权贵上告,官府判马夫流刑。
「丫头啊,能够被买卖的,在主子眼里都不算人,有时候连牲畜都比不上。」
奴是,妾也是。
2
裴涣冠礼将近,府里一天似一天的闹热。
众人争着干活出头拔尖,我这里反倒清闲下来,连给裴涣绣腰带的繁琐活计也被人抢了去。
几个丫头叽叽喳喳对我的处境讥笑了一番,一个叫小柳儿的瞄见桌上一双没做完的鞋,拿来一看,眼睛冒光,自顾自揣到身上,道:
「何苦呢,巴巴做这么好的鞋。公子现在一听你名字就冒火,你送过去不是讨没脸吗?我帮你做好送过去,说不定还能给你求几句情,日后给你配个好一点的小厮呢。」
我没阻拦。
那鞋本就是裴涣撒娇耍赖大半年我才愿意做的,有人愿意揽苦差,何乐不为。
我现在苦恼的是府里太忙了,太太没空搭理我,拿着钱也找不到赎身的机会。
烦闷之时,却听小柳儿和丫头们走出去,嘴里说着裴涣要冠礼之后就娶妻,院里要添新人,太太正让身边的大丫头管身契调拨的事呢。
机会来了。
我从床底拿了乔柘给的钱袋子找到太太的大丫头明月,她看到这么多银锭,吓了一跳。
「你可别赌气发昏,把自己卖给谁了。」
她担心望着我。
我知她是个心肠好的,告诉了她来龙去脉,「只求姐姐给我一条活路。」
明月蹙眉,犹豫道:「这事儿还得太太点头,不过我会尽量帮你。」
正说着,格子窗外,太太推着裴涣走进来,明月连忙让我藏在大柜子后面。
帘子掀开,太太一副着急的样子。
「你说你,冠礼不上心,自己婚事也二五不着六,镇日煞气冲天,刚刚对史姑娘什么态度啊,说几句话就不耐烦,把人弄得眼泪花花的。」
裴涣散漫地紧了紧护腕,「我就烦女人哭,吵死了。」
太太道:「那是你未来的妻,你烦,那你不烦谁,你院里那个上不了台面的?」
屋子里气氛倏然沉闷,裴涣眉眼阴郁,窗纸衬映幽幽树影,看起来令人心惊胆战。
太太被儿子气势也有些压住,讪讪扯开话,看到明月,便问她放身契的事。
府里人口杂多,一些年岁大的丫头小厮趁这几日府里喜事连连,都想来讨个放良籍的恩典,太太多是答应的。
明月趁机将我的事也提了一提,她聪慧,刻意隐瞒了我的名字,只说是底下一个洗衣裳的丫头。
太太事多得很,不过随意一问,闻言摆摆手就要同意。
不料一旁起身正要走的裴涣听到,忽然顿步,侧目问道:
「哪个丫头?」
3
明月神色不变,笑道:「哎唷我的小爷,一个毛丫头说了难道您还认得不成,她也是没福,撞着这几日害了病,刚好家里哥哥攒够钱来接,离了府正好。」
太太听说病了,一脸晦气,点头,「钱就算了,赶紧打发走。」
而裴涣听到这「丫头」有哥哥,便恢复了不在意的样子,没兴趣再问,低头走过门帘,背影在一片浓绿烈红里越来越远。
阳光刺进眼睛,火辣辣的,我垂下头,不再看。
太太也走后,我谢过明月,拿了钱答谢她,她推拒了。
「你那哥哥虽说有了钱,到底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家里老子娘也没了,日后你一个人出府有钱傍身比什么都重要。」
我动容地看着她,「明月姐姐,我……」
她拧了把我的脸,抿嘴笑了笑,「小丫头,不哭,好日子在后头呢。」
有明月的帮助,我很快拿到身契,等出府去衙门办良籍,我就自由了。
乔柘定好的三日后,正是裴家给裴涣办冠礼的日子。
权贵登门庆贺,礼品流水似地送进府,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
我没什么行李,几件衣裙混着些零碎,包袱小小,一屋干净。
临了出门落锁时,从窗台铜镜瞟到头上的旧银钗,磨得损色的燕子头,曾在一位高贵的小公子手里耐心雕了一日又一日。
说我就是他掌心里的燕鸟,会永远飞在他的金巢。
一点细弱微风,吹动院里花叶瑟瑟,我拔下银钗,放在窗台,一如来时。夏来春暮,东风瘦,燕子空楼。
我刻意走了花园小路,作别了老妈妈,正要走出角门时,不想撞见了裴涣的小厮来喜。
他领了不少赏,喝得满面春风,醉醺醺地在角门和几个小厮吹牛,插科打诨。
我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起先看着我愣了愣,呆滞瞬息,眯着眼,笑了。
「哟,这谁啊,这不是咱们心高气傲的燕儿姑娘吗,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鬼样啊!」
我没理,余光瞄到街对面有个戴斗笠的高个男子坐在牛车上,看到我身影,男子跳下来。
来喜晕晃晃起身,嘴里没好话。
「日子难过吧,叫你惹公子生气,害得我也跟着受憋闷。不过你现在来求我,想回公子身边也不好说了。」
他故意掏出一枚亮得瞎眼的大东珠,得意道:「那史小姐貌美心善,待公子可殷勤,二人今日在那儿双双一站,人人都说是金童玉女呢!」
史家是出了名的阔气,疼女儿,所以虽说管女婿的规矩多些,也有的是高门人家想结亲。
裴涣娶了史小姐,前程便稳了。
我轻轻笑,道了恭喜。
来喜炫耀的神情一僵,似乎没看到我吃醋委屈很不得劲。
他看到对面牛车下来的男人二话没说,十分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袱,酒一下醒了大半,干巴巴问我:
「这谁啊,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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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应声。
这还没走出裴府呢,要是被裴涣知道我私自离开,麻烦就大了。
来喜也是喝大了,打了个酒嗝,脚步不稳地跟在牛车后面,大着舌头。
「跟你说啊,赌气离家这招不管用了,公子才不会哄你回来,还要按规矩打你板子,劝你识相……」
他眼睛醉蒙,伸手就想把我从牛车上拉下来。
啪。
斗笠遮住大半张脸的乔柘抓住来喜腕骨,丢开。来喜踉跄半步,呆在原地。
「她不是你能随便拉扯的。」乔柘淡声。
我看向他,微光交织,投落斗笠网影,似有江湖气,然侧面鼻梁如玉峰,温温润润,恍惚又不该是俗尘人。
怔愣的片刻,牛车很快驶过裴府前的一条街。
我这才回过神,迟疑地瞄着从容驾车的男子,「乔哥哥?」
他唇角微弯,似乎笑我现在才想起确认他是谁。
「我变化很大吗?」他问。
我正想摇头,他抬了抬斗笠,额上青皮光洁,叫我着实又愣住。
离家时最后一次见他,我还没有被卖,他被一个老和尚带走,也尚未落发,乌黑轻软一把,是比女孩家还漂亮的水秀。
临别,他求和尚给了我一袋粮食,和他家里的钥匙。他要我好好读书练字,说家里的书全部是我的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翻开一本,就被爹拖着上了人牙子的板车。
到裴府后,裴涣不喜欢我读书,宁愿教我骑马打猎,也懒得借我一本书看。
他说:「女子认得几个字,看得懂情书、账本也就够了,何须跟男子一样辛苦听些之乎者也的无用话。」
所以我到现在也没能好好读完一本书,而乔柘看起来已经是一副得道高僧的圣洁模样,令人不敢亵渎。
我崇拜又忐忑,但观他穿衣行事,随手一给我就是一大袋银钱,似乎又与佛门子弟背道而驰。
心中难免疑惑,于是我一边不由自主双手恭谨合什,一边脱口而出:「乔哥哥,你还俗了吗?」
乔柘好笑地看着我的动作,跟我开玩笑,「放心,还了,不会拉你入道当小尼姑的。」
我松口气。
悄悄望了眼男子的头。还俗了却不蓄发,真奇怪。
牛车停在夫子庙东边的巷子,一处小院落,朴素干净。
乔柘让我先住着,等官府良籍办好,就能回歙州了。
我自然答应,感激地将银钱还给他,说赎身并未花费。他却摆手,让我收着,日后回家乡做个小买卖也好。
我一万分地感激,他只是笑笑。
推开门,院子里还有个小少年,十三四岁。他有头发,却叫乔柘师父。瞥我一眼的样子很熟悉,完全是属于裴涣那种贵公子的冷傲。
奇怪。
他似乎视我为一个不该来到的变数,态度很不好,比我还盼望良籍尽快下来,让我赶紧离开。
有次似乎急了,还跟他师父争起来,压低声音说他师父被红尘绊脚,昏了头了。
乔柘没作声。
一切都好奇怪。
但我神经大条惯了,想着也待不了几日,权当寄人篱下,以为不过忍一忍,很快就能回歙州了。
5
另一厢,来喜看着燕儿被一个陌生男人带走,自是忙不迭赶去与裴涣说。
来喜拍拍醉红的脸,腿肚子有些发软。
他这魔星主子,一向目无下尘,偏每每遇着燕儿这小丫头就破性。好的时候做小伏低星星月亮都能给人摘下来,一旦被惹着,也是真狠,心里再难受也要把人整治顺从了。
这燕儿丫头也是忒不上道,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她倒走得爽快。
来喜郁闷跑进里厅,苦了他这当奴才的,只求主子今日加冠顺心些,免得迁怒又挨一窝心脚。
天不遂人愿,来喜这算盘打得一盘错落。
裴涣何止不顺心,简直是气得要上天造反。
来喜刚走到窗外,就听裴涣在里头摔东西砸瓶。
「他洪忠是什么玩意儿,没根的阉儿珰子,倒夜壶的下三滥,也配站主位来给我加冠!」
太太围着团团转,哀求,「儿,你可小声些吧,别叫你父亲听见。」
她没办法,急解释道:「那史家儿女都认了洪太监为干爹,他在宫里什么地位你不知道?那是贵妃的人,司礼监的掌印,阁里的官儿都忌惮三分,今日来是给你面子。」
「面子,呵,」裴涣冷笑,「个个争做他的儿子,我就要顺他的意?父亲忝着老脸不要请这样人上门,要我捧臭脚,何不自己做了他儿子,我叫他干爷爷来更比别人多一层孝心!」
一声暴喝响在来喜耳边。
「孽障!」
来喜吓得屁滚尿流缩到角落,见老爷怒火冲天从外面走来,劈帘而过,举起手就是一掌。
裴涣自幼娇生惯养,家里长辈宠得混世魔王一般,一指甲盖的苦都没受过,何曾挨过父亲这样重的一巴掌。
那白皙俊脸登时红了一大片,太太心疼得说不出话,这时却也不敢顶撞老爷。
老爷打完,手抖着,喘息坐在堂中椅上。
「……你以为你一个小小加冠礼有这么多权贵上门,是看你面子,还是我的面子?
「你以为史家小姐嫁给你,是求着高攀?」
老爷恨铁不成钢摇头。
「仗着家里一点祖辈基业,你不入仕,镇日呼鹰走狗,可知如今朝中是个什么光景。」
原来本朝宣帝子嗣单薄,后宫除了皇后,独有赵贵妃专宠,虽有一皇子,却秉性暴虐,资质下乘,难堪入主东宫之位。
内阁不愿英王为太子,国本之事朝里朝外争了数年,宣帝又一直没有别的儿子。朝中有臣子拿「立贤不立嫡」的话请宣帝选认宗室子为继,被宣帝气得将人打了个半死。
此后这事儿便僵持下来。不想年初忽有传闻,先帝朝早逝的昭乾太子有血脉流落民间。
那可是真正的圣子皇孙。
论起名正言顺,连旁支继位的宣帝都比不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年纪已老的宣帝哪能容忍,赵贵妃和洪忠更害怕若英王无法继位,一旦宣帝薨逝,他们还不得被那群恨他们入骨的士大夫撕碎。
于是他们动用一切手段也要扼杀这个可能,凡有不支持英王的朝臣,或明或暗都被打压。
老爷想起那日朝中,老御史脱冠泣血,道英王无德,请陛下以苍生为念,重视国本,找回皇孙。
皇帝只是闭目,冷冷听着老臣说得声嘶力竭,冷冷任由老臣为了所谓的苍生触柱以死谏言。
那日后,阁老便告病。
不久,听闻东厂派鹰犬到处搜查皇孙踪迹,凡相似者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
处处都是风声鹤唳。
老爷疲惫垂头,面色灰白。
「涣儿,父亲也不想逼你受辱,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可如今不站队不行了。」
他沉沉地看向堂中执拗沉默的儿子。
「你从小锦衣玉食,没有什么是你想要却无法得到的。现在我告诉你,以后这种日子再也没有了,你想纳你院里那个为妾的心思也不要再想。」
裴涣猛然抬头,眸中狠光隐忍。
老爷道:「不用在这跟我耍横,我问你,脱了这身公子衣裳,走出裴家的门,你拿什么去护你的燕儿雀儿。史家有洪太监撑腰,你真不怕她跟了你,被史小姐嫉恨,落个死生难保的下场?」
裴涣一怔,从来天地不怕的混不吝第一次发现自己不能为所欲为。
他茫然听着母亲忍耐的哭声,看着父亲斑白的胡须在残暑细风里抖得孱弱。
孱弱。
父亲怎么会孱弱。
他脑袋一片空白,转身走出去。
来喜听到这么大的事,望着公子失魂的模样,心里叫唤:了不得,了不得了。若这会说了燕儿私自离开,自己不是找打嘛,还是装不知道的好,等会叫角门的几个小厮也把嘴闭牢。
之后裴涣被他父亲关在院里,不准他再见燕儿,来喜把事情瞒得死死的,致使他一直以为燕儿还在裴府。
他和燕儿一样,以为这些日子只要忍忍便好了,日子哪里会有更糟糕的呢。
6
糟糕透顶了!
我被少年牵着玩命跑在闹街乱巷,心里叫苦连天,只恨自己为什么半个时辰前要多管闲事。
半个时辰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乔柘不知用什么方法帮我从官府提早拿到良籍,还为我租了船,嘱咐我路上小心,日后无论向谁都不要说起见过他和那个少年。
我虽不解,却也知是个人都有难处,收了善意就别得寸进尺。故乖乖听话,保证守口如瓶。
下一刻,乔柘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事态似乎很紧急,他接了信当即出门。
我到了码头,因清晨的民船要待水门外的官船先进才能走,我便在附近的馄饨摊等。
一碗馄饨还没吹凉入口,只见官船上阴森森的东厂旗帜笼罩而来,一行狼腰猿背的锦衣卫挎刀上岸,河风扑着浑身血腥气,望之胆寒。
几人立在摊口要了馄饨吃,为首的锦衣卫催促,另一个年纪轻些的面带疲色,懒懒道:「这几日爷们砍人砍得手都酸了,牛头马面索命也得歇歇吧。」
为首的汉子瞥他一眼,「嫌累,自己掉脑袋就松快了。咱们从紫云山查到南京,就剩这一个便算交差了。」
年轻人却有些为难,「别的也就算了,和尚也砍?老大要不这差事给西厂,反正他们日日闲得抠脚,否则以后我求佛祖修来世都没脸。」
「少废话,」汉子抢了他的碗,「你我手上的血念八辈子经都洗不清,名儿早被阎王勾住了。赶紧的,你去拿人,我回镇抚司找指挥使归案,麻溜干完,晚上哥请你喝春风楼的酒,比这馄饨汤带劲儿。」
年轻人长叹,无精打采拖了桌边长刀。
「成。」
只是当汉子带着人往镇抚司去了时,年轻人又靠回摊桌,拿回碗,看样子是打算吃完再动身。
我在后边角落听得心惊肉跳,魂儿还没回来,脚先不由自主动了。
紫云山的和尚。
不正是乔柘吗?
这些日子我出了裴府,在城里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锦衣卫缇骑四出,遍寻皇孙,但凡十三四岁,有点可疑迹象的都会被盯上。宁杀一千,不放一人。
联想到乔柘他们平日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冷汗都出来了。
其实我很怕,很想当作没听见。
但怀里的银锭和良心一样沉甸甸,叫我想视若无睹都没办法。
要命啊。
我悄然离开码头,奔着夫子庙后头去,跑得满头大汗,还没到家门口,斜巷口正撞上那位名唤阿潜的少年。
「怎么又跑回来了?」他纳闷。
我上气不接下气,哑声道:「快走,有、有人要杀你……」
他面色一变,把我拖进巷子,听我才说两句原委,手指猛然用力,握得我生疼。
「中计了!」
我茫然啊了一声。
头顶一声轻笑。
墙上,那年轻的锦衣卫吊儿郎当蹲着,咧嘴,白森森的牙。
「找到了。」
我寒毛直竖。
7
「跑!」
阿潜熟悉路,推翻草垛,从暗巷飞快拉着我东拐西转,竟真把锦衣卫甩出了一段距离。
亏得我那糨糊似的脑袋,此刻还能分心想清发生了什么。
一群锦衣卫当街说要抓人,拖拖赖赖,叫人听见赶回去通信。
引蛇出洞。
简直是把人当傻子耍!
我欲哭无泪。
而我还真成了个傻子……
阿潜也是一肚子恼火,拖着我个累赘,碍着乔柘,又不能丢开。
我咬牙咽下喉中火燎般的血腥味,好几次险些被身后的锦衣卫抓住,阿潜故意往人多的闹市跑,拖延了时间。
撑到发现不对的乔柘找到我们,驾车把我们救上去,阿潜甫一爬上板车,果断抽出箭矢,对着身后追逐的锦衣卫就拉弓射了出去。
那锦衣卫原本只是怀疑,见阿潜这么玩命,对他的身份更是笃定,躲过箭矢,当即掏出烟哨警示城内。
坏了。
「师父……」阿潜皱眉看向乔柘。
乔柘勒紧缰绳,没有朝后看一眼,顺手扶了一把东倒西歪的我,轻声道:「坐稳了。」
马儿拉着岌岌可危的破板车,调转方向,越过码头,往狭窄山路疯了似地跑。
一路颠上倒下,我肠子打结泛酸水,什么追兵,什么生死都忘净光,只想狠狠地吐一场。
然而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乔柘靠过来,衣衫间微苦的檀香飘散时,我还一脸茫然。
高树多风,山崖峭壁。
他捂住我的脸,说别怕。
怕什么。
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的。
下一瞬,失重的风声尖锐地钻入耳朵。
乔柘抱着我弃马,跳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滔滔江水。
娘欸!
我命休矣!
8
人说,预感到死前会有走马灯跑过。
所以人忍不住念念有词,回想不可得之人或物。
弟弟妹妹饿死前,念的是槐花粑粑。
爹娘病死前,念的是弟弟妹妹。
而我在这命坠黄泉之际,念的是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钱,钱,你的钱!」阿潜没好气的声音飘忽在耳边。
怎么死了这臭小子还阴魂不散。
我郁闷地费力挤开眼皮。
身下水声潺潺,摇晃微微,头顶星光淡淡,夜风柔柔。
咦,这黄泉景致还怪好嘞。
身旁几声笑。
「明光师父,你这小妹还怪有趣嘞。」
我唰地睁大眼。
迎面是乔柘温润的脸,和一个汉子浓密的大胡子。哦,还有阿潜鄙视的眼神。
乔柘摸了摸我额头,「有没有哪里痛?」
我呆呆摇头。
听阿潜说他们跳崖逃命早就是家常便饭,乔柘当时收到孙将军传信,得知事态有变,便计划好让孙将军在此处接应。
不料中途出了我这个变数,虽惊险了些,到底没出大差错。
我讪讪躲闪眼神,以为乔柘会怪我多此一举。
不想他却道:「多谢你,想着我们赶回来报信。怪我牵连你涉险,只怕接下来你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
孙将军竖起指头,「好姑娘,有恩义!你晓得你救的是谁不,皇孙啊,这是大功一件,未来不怕没你的前程!」
皇孙本人面无表情。
我不以为然,闷闷扣手。
忽然阿潜冷冷出声,「钱不要了?」
一只湿淋淋钱袋重重丢过来。
我惊喜看向他。
孙将军大笑,「皇孙亲自给你捞起来的。」
我开心了一点。
阿潜撇开脸,点评,「没出息。」
身旁的乔柘静静看着船上一众笑闹,没有打扰。
此刻的我还不知道,他为了护我,脱臼了一根胳膊。等我知道后,他已经像这样默默保护我许多回了。
但这都是后话了。
我现在躺在这一叶孤舟上,觉得无比彷徨。
天知道我走出裴府那一刻,踏上的会是这样一条荆棘路呢。
9
被锦衣卫盯上,想退也没有回头路,我也算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人了。
孙将军带我们安置在一处荒废宅邸,鲜有人烟。
渐渐我也得知了一些秘辛。
比如孙将军是昭乾太子旧部、乔柘儿时在紫云山修行受过太子恩泽,护送阿潜是为还恩云云。
这些恩怨血仇,在我听来都远得很,云里雾里。
我只听明白一件事,上了这条「贼船」,日后想平安,唯有等阿潜名正言顺登上皇位那天。
闻言,我两眼一抹黑。
照他们所说,昭乾太子的死与宣帝有关,那么宣帝怎么可能摆着亲儿子不立,立一个对他满怀怨恨的前朝太子血脉呢。
孙将军听到我的疑惑,笑了笑,点燃廊边旧灯笼里的光,暗红笼罩着他坚毅的轮廓。
「所以我才说,咱们要的不是东宫位,而是皇位。」
我吓得下巴险些没托住,「造、造反啊。」
「啧,咋说得那么不好听呢,」孙将军理所当然道,「拿回本就属于李家嫡系皇脉的东西罢了。」
不就是造反嘛!
老天爷,这可真是要命的勾当。
我燕儿运怎么这么背啊,刚出狼窝,就入虎穴,外头的天地这么难混的吗。
正当我在这六神无主时,乔柘从屋里走出来,道:「将军莫吓她。」
孙将军笑笑,离开了。
乔柘站在我身边,身影清癯,「待这阵风声稍缓些,我就为你换个身份,送你去北边避避。」
他垂眸,望着我,「燕燕,对不住,本意是想带你出裴府,不想竟连累了你。」
我摇头,再聪明的人也不能算无遗策嘛。
「乔哥哥,你肯为儿时情分帮我得到自由,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我还是有点好奇,咱们这么久没见,你怎么知道我在裴府不好过呢?」
檐外雨珠牵连,湿润润青灰的天,像极了歙州。
乔柘看向连绵不断的雨水,「因为我一直在找你。」
我怔怔望着他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