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毒引
发布时间:2025-06-10 18:38 浏览量:1
——
首辅夫人难产那夜,夫君在书房焚毁通敌证据。
十年后新夫人寿宴,酷似亡母的少女献上灵药:“此药专治陈年腿疾。”
首辅服药后健步如飞,当夜却暴毙房中。
灵堂上,少女撕毁婚书轻笑:“爹爹,当年那碗催产药里……”
“女儿今日用的,是同一味毒引呢。”
——
十盏巨大的琉璃宫灯,将谢府正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光晕流转,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昂贵而沉闷的香气,暖融融的,却驱不散深秋的寒意。高朋满座,京中排得上号的权贵女眷们云集于此,珠翠环绕,笑语喧哗。今日是首辅谢明渊继室夫人秦玉容的四十整寿,亦是皇帝新赐她二品诰命的日子,双喜临门,谢府极尽铺张。
秦玉容端坐主位,身上那件新裁的百鸟朝凤缂丝锦袍,在灯下折射出刺目的金红光泽,鬓边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凤口垂下的硕大东珠,随着她矜持的点头,轻轻摇晃,几乎要晃花人眼。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接受着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恭维。
“……夫人真是好福气,首辅大人位极人臣,对夫人又是这般情深意重!”
“这身诰命服色,再衬夫人不过,当真是凤仪天成!”
秦玉容微微颔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十年了,她终于彻底取代了那个女人,坐稳了这谢府女主人的位置,连这逾制的凤钗,也无人敢置喙一句。
就在此时,府中老管家谢忠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和谐的喧闹。他快步穿过花团锦簇的人群,行至主位旁,俯身在谢明渊耳边低语了几句。谢明渊正端着一杯酒,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掠过一丝锐芒,随即又被惯常的深沉压下。他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笑语:“请。”
所有目光都带着好奇,投向那扇洞开的、垂着厚重锦缎门帘的厅门。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轻盈得像猫踩在积雪上。门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一个身影逆着外间的夜色,出现在门口。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厅内鼎沸的人声如同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她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连琉璃灯盏里烛火轻微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褪色的木簪松松挽起,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可这极致的素简,反而将她那张脸衬得惊心动魄。那眉眼,那轮廓,那清冷孤绝的神韵……活脱脱便是十年前那个在谢府后宅香消玉殒的首辅原配夫人——沈青梧!那个才情满京华、最终却落得个难产而亡下场的可怜女人。
死寂中,有人失手打翻了茶盏,清脆的碎裂声格外刺耳。秦玉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精心描绘的黛眉剧烈地颤抖着,捏着丝帕的手指死死抠进了掌心,骨节泛白。她身旁的谢明渊,脸上惯常的深沉面具也裂开了一道缝隙,握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瞬间暴起,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只余下微微的颤抖。他死死盯着少女的脸,仿佛要透过时光,看清某个早已化为枯骨的魂灵。
少女仿佛对周遭凝固的空气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浑然不觉。她步履从容,一步步走入这金玉堆砌的华堂深处。脚下是名贵的波斯地毯,身上是粗陋的布裙,这格格不入的对比,反而在她周身形成一种奇异的场域,让那些华丽的衣饰都黯然失色。她手中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玉匣,匣子古朴无华,却隐隐透着一股清凉之气。
她径直走到主座前丈许之地,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谢明渊脸上,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清越,如同碎冰敲击玉磬,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
“民女苏七,听闻谢相为国操劳,腿疾沉疴多年,苦不堪言。机缘巧合,于南疆古方中寻得此药,名‘碧落引’,专克寒湿入骨之症。特借夫人寿诞吉日献上,恭贺夫人寿辰,亦解首辅大人之苦。”她顿了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此药……立竿见影。”
“苏七?”谢明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试图穿透少女平静无波的面容,“你我素昧平生,何故献此重礼?”
“素昧平生?”少女——苏七,微微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琉璃灯璀璨的光,也映着谢明渊那张极力维持镇定的脸,“或许吧。不过,”她将手中的玉匣轻轻往前一递,那清凉的药气似乎更明显了些,“药是真的。谢相腿疾每逢阴雨便如万蚁噬骨,彻夜难眠,难道不想一试?此药三剂,一剂一服,三日之内,当能行走如常。”
她的话语像带着某种蛊惑,精准地戳中了谢明渊深埋的痛苦。那折磨了他近十年的寒湿之痛,早已成为跗骨之蛆,耗尽了他无数名医圣手。他盯着那玉匣,又死死盯着少女酷似亡妻的面容,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惊疑、审视、一丝被巨大诱惑撩起的渴望,还有深不见底的猜忌,在他眼底翻涌。
秦玉容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刻薄:“哪里来的野丫头!仗着有几分肖似……便敢在此妖言惑众!什么灵药,谁知道是不是包藏祸心!来人!给我轰出去!”
“夫人!”谢明渊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止住了闻声欲动的家仆。他缓缓站起身,常年被病痛折磨的右腿使得他的动作有些微的迟滞和僵硬。他一步步走下主座台阶,走到苏七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玉匣,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想碰触少女的脸颊,想确认这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
苏七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将玉匣稳稳地放在旁边的紫檀小几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她抬起眼,迎视着谢明渊复杂得难以形容的目光,眼神澄澈,坦坦荡荡,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药在此处,用与不用,全凭首辅大人一念。”她微微颔首,转身便走。那素色的身影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冷药香,和满堂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的宾客。
那玉匣静静地躺在小几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谢府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
谢明渊最终没有立刻用药。那只玉匣被谨慎地封存起来,第一时间送进了太医院。三位须发皆白的老院判围着匣子里的三枚碧绿药丸,捻须、嗅闻、刮取粉末细细检验,又低声激烈讨论了半天,最终得出一致结论:药丸成分极其复杂,内含多种罕见南疆药材,药性精纯,君臣佐使搭配得妙到毫巅,确实是驱寒除湿、通经活络的无上良方,绝无任何常见毒物成分。
“此药……精妙非常,非大能者不可制。于相爷的寒湿痹症,当有奇效。”院判之首的孙老大人捻着胡须,眼中难掩惊叹。
谢明渊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禀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扶手。太医院的结论驱散了他一部分疑虑,但少女那张酷似沈青梧的脸,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十年了,那个名字,那张脸,早已被刻意尘封在记忆最幽暗的角落,带着血和无法言说的秘密。
“查!”他声音冷硬如铁,对肃立一旁的谢忠吩咐,“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苏七的来历给我查清楚!还有,药……”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只重新捧回他面前的玉匣上,药丸的碧绿光泽在烛光下幽幽流转,“试药人可找好了?”
“回相爷,都安排妥当了。”谢忠垂首,声音压得极低。
试药的是一个签了死契、同样患有严重寒湿腿疾的老仆。第一丸药服下,不过一个时辰,老仆便惊喜地发现,那折磨了他半辈子的钻心刺骨之痛,竟如潮水般褪去,关节处一片温煦舒畅。他试着下地走了几步,虽然依旧蹒跚,但那沉重的滞涩感已然大减。
消息传回书房,谢明渊盯着烛火跳跃的光芒,枯坐了一夜。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棂纸哗哗作响,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沈青梧凄厉的喊叫声仿佛又穿透了时光,在他耳边回荡。他猛地闭上眼,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腿骨深处熟悉的、阴冷的疼痛适时地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折磨。
第二日傍晚,当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再次如约而至,几乎要将他吞噬时,谢明渊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挥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书案后,目光落在玉匣里那剩下的两枚碧绿药丸上。太医院的结论,老仆的亲身验证,还有那几乎要将他意志摧毁的剧痛……最终压倒了心底那最后一丝莫名的警兆。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拈起其中一枚药丸,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甘甜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是汹涌澎湃的暖流,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迅猛地冲向他僵冷刺痛的右腿经络。
“嗯……”一声压抑不住的、饱含痛苦与舒畅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溢出。那暖流所过之处,盘踞了十年的蚀骨阴寒如同冰雪消融,寸寸瓦解!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扶着书案站起身,试探性地将力量压向右腿。
稳住了!
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他尝试着迈出一步,接着是第二步……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但那跛行十载的姿态,竟真的消失了!他在书房内来回疾走了数趟,越走越快,步伐越来越稳,一种近乎新生的力量感充盈着四肢百骸。
“哈哈……哈哈哈!”狂喜的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困扰他十年、让他尊严扫地的顽疾,竟真的被这三枚小小的药丸解除了!什么沈青梧的鬼魂,什么可疑的少女,在如此确凿的疗效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了!他拿起玉匣里最后一枚药丸,如同看着稀世珍宝。
次日清晨,当谢明渊神清气爽、步履稳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谢府都震动了。下人们敬畏地看着这位仿佛年轻了十岁的相爷,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秦玉容更是喜形于色,围着谢明渊,声音都带着激动过后的微颤:“老爷!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那苏七姑娘,当真是我们谢家的福星!一定要重重酬谢!”
谢明渊志得意满地捋了捋胡须,多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只余下大病初愈的意气风发。他朗声吩咐谢忠:“去!备厚礼!务必找到那位苏七姑娘,本相要亲自道谢!”
谢忠领命而去,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那个少女……太像了。像得令人心头发寒。然而此刻的谢府,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无人留意。
是夜,谢明渊在秦玉容的殷勤侍奉下,服用了玉匣中的最后一枚“碧落引”。药效依旧迅猛,全身暖洋洋的,通体舒泰。他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沉沉睡去。
子夜时分。
“呃……”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扼住喉咙的闷哼,从谢明渊口中溢出。
守在外间值夜的侍女被这细微的异响惊醒。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内室却再无半点声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壮着胆子,轻轻推开内室的门扉。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借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烛光,侍女看到了令她魂飞魄散的一幕:谢明渊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和极致的惊恐,死死瞪着帐顶繁复的承尘藻井。他的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嘴角蜿蜒流下一道刺目的黑血。一只手痉挛地抓在床沿,指甲深深抠进了名贵的紫檀木里,留下几道凄厉的划痕。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揪着自己胸口的寝衣,将那华贵的绸缎抓得皱成一团,指关节扭曲成诡异的青白色。
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僵在床上,已然气绝!脸上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痛苦和……一种见了鬼般的骇然。
“啊——!!!”侍女凄厉的尖叫瞬间撕裂了谢府的宁静死寂,如同丧钟敲响。
谢府的天,塌了。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府邸已是一片缟素。巨大的白灯笼在深秋的寒风中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灵堂仓促设在了正厅,昨日还张灯结彩、觥筹交错的地方,此刻已被刺目的白幡和黑纱笼罩。一口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椁停在中央,散发着新漆和木料混合的冰冷气味。
秦玉容被人搀扶着,瘫坐在棺椁旁的蒲团上,发髻散乱,双目红肿如桃,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无法置信的惊悸。她华丽的寿宴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在一片素白中显得格外刺眼而诡异。下人们噤若寒蝉,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大祸临头的茫然与恐惧。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焚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死亡气息。
前来吊唁的朝臣勋贵络绎不绝,脸上带着沉痛与惊疑,低语声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背景音。谁能想到,昨日还健步如飞、重焕生机的当朝首辅,竟会一夜之间暴毙身亡?各种猜测如同毒藤般在人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这哀乐低回、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个素色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灵堂门口。
苏七。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裙,依旧是那支褪色的木簪。她手里没有捧香烛纸钱,只捏着一个同样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信封。她缓步走入灵堂,步履从容,对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混杂着惊惧、愤怒、探究的无数目光视若无睹。
她径直走到那口巨大的棺椁前,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棺木,落在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秦玉容身上,最后,定格在棺椁前方供奉着的谢明渊牌位上。牌位上的墨字,在烛火下闪着幽光。
秦玉容像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苏七,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恨意,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丝濒临疯狂的歇斯底里。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是你!是你这个妖女!是你害死了老爷!来人啊!给我抓住她!碎尸万段!”
几个忠心护主的家丁闻声便要上前。
“站住!”苏七的声音并不高,却清冷如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秦玉容的嘶吼和家丁的动作。她缓缓举起手中那个泛黄的信封,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回秦玉容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
“秦夫人,你错了。”她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灵堂里,“害死谢相的,不是我。”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刺向那口冰冷的棺椁。
“是他自己。”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积压了十年的、淬毒的寒意,“是他十年前亲手种下的因,今日,不过自食其果!”
灵堂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指控和少女身上陡然迸发出的凛冽气势震慑住了。
苏七不再看任何人。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个泛黄的信封上,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冰冷刺骨的力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信封撕开。纸张撕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从中抽出一张同样陈旧、颜色暗沉的纸笺。纸笺摊开,上面赫然是两行熟悉的、属于谢明渊年轻时的遒劲字迹,以及一个同样褪色的指印。最上方,是三个清晰无比的字——“婚书”。
“谢明渊,沈氏青梧,缔结良缘……”
宾客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沈青梧!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此刻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心头!秦玉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这名字抽走了所有力气。
苏七的目光掠过那熟悉的字迹,眼神深处翻涌起无法言喻的痛楚与刻骨的恨意,但她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我娘沈青梧,”她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刺那口棺椁,“十年前,就在这谢府后宅,难产濒死。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一个女儿。”
灵堂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苏七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彼时,她最信任、最依赖、视作一生倚靠的夫君,我们的谢相爷,在哪里呢?”苏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和滔天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所有人的耳膜。
她猛地抬手,指向灵堂之外,那深宅后院的方向,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在书房!正亲手烧毁一份足以将他打入万丈深渊的通敌密信!他害怕走漏风声,害怕沈家因此获罪牵连于他!他更害怕……我娘生下嫡子,沈家势力坐大,他无法再暗中筹谋他的‘大业’!”
“轰!”如同惊雷在众人脑海中炸开!通敌?!谢明渊?!这指控简直石破天惊!宾客们惊骇欲绝,互相交换着恐惧的眼神,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你胡说!你血口喷人!”秦玉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嘶叫起来,扑上前想要抢夺苏七手中的婚书,“老爷是清白的!是你这个妖女害人!快把她的嘴堵上!”
苏七轻易地避开她疯癫的扑抓,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嘴角那抹弧度却更深了,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堵上?秦夫人,你慌什么?”她盯着秦玉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当年那碗‘恰到好处’送进产房、号称能保母子平安的‘催产药’,是谁亲手端给我娘的?那药方里,是不是多了一味‘雪里红’?”
“雪里红”三个字如同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秦玉容。她所有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瞪着苏七,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苏七不再理会她,目光重新落回那口冰冷的棺椁上,声音陡然变得轻柔,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爹爹……”
这一声呼唤,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吹遍了整个灵堂,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女儿今日用的,”她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意,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就是当年你默许秦氏加在那碗催产药里的……”
“同、一、味、毒、引——‘雪里红’啊。”
“轰隆!”
真相如同最猛烈的惊雷,在死寂的灵堂中轰然炸开!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带着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在状若疯癫的秦玉容、那口冰冷的棺椁,以及灵前那个素衣如雪、却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少女之间来回穿梭。
“毒引……雪里红……”有懂些药理的宾客失声喃喃,脸色煞白。
“原来如此!那‘碧落引’本身无毒,甚至是大补!可一旦遇上早已潜伏体内多年的‘雪里红’……”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在发抖。
“是了!是了!相爷当年腿疾初起,正是夫人……沈夫人难产之后不久!原来根子在这里!”有人恍然大悟,看向秦玉容和那棺椁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鄙夷和恐惧。
巨大的喧哗声浪几乎要掀翻灵堂的屋顶。指责、唾骂、惊惧的议论如同沸腾的油锅。
“毒妇!谢明渊!衣冠禽兽!”
“弑妻夺命,天理难容!活该有此报应!”
“这姑娘……竟是沈夫人的女儿!谢家嫡女!”
秦玉容在这铺天盖地的声浪和无数道鄙夷唾弃的目光中,彻底崩溃了。她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不成调的嘶嚎:“不——不是的!是她!是这个妖女!她害死了老爷!她污蔑!她……”她的辩解被更汹涌的唾骂声彻底淹没。
苏七,或者说,谢云归,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她的目光,只牢牢锁在手中那张泛黄的婚书上。那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曾经承载着一个女子对爱情和婚姻所有的憧憬,最终却成了困死她的囚笼和催命符。
十年隐忍,十年筹谋。南疆瘴疠之地的毒虫蛇蚁,深夜里孤灯下对着一卷卷晦涩医书的苦熬,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只为寻得那味最关键的药引……所有的血泪,所有的恨意,都在此刻化为了手中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
她抬起手,指尖捏住婚书的一角。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秦玉容绝望的嘶喊声中,在灵堂摇曳的惨白烛火映照下,她用力——
“嗤啦!”
脆弱的纸张应声而裂,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两半。
“嗤啦!嗤啦!”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决绝的、彻底斩断的冷酷。几下之后,那张象征着她母亲一生悲苦开端的婚书,在她手中化为了一把纷纷扬扬的黄色碎片,如同枯死的蝶翼,簌簌飘落。
碎片无声地洒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落在燃烧的纸钱堆旁,有些甚至飘到了那口巨大的棺椁脚下。
灵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无声却震撼至极的一幕摄住了心神。撕碎的,不仅仅是一张纸,是整个谢府赖以存在的虚伪根基,是那被粉饰了十年的滔天罪恶。
谢云归做完这一切,缓缓抬起手,轻轻扶了扶鬓边那支早已褪尽颜色的旧木簪。指尖拂过簪身粗糙的纹理,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来自母亲的温度。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口棺椁,不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秦玉容,不再看灵堂内任何一张惊骇欲绝的脸。
素色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停留。她朝着灵堂外那片深沉的、尚未破晓的夜色,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敞开,灌入深秋凛冽的晨风,卷起地上的纸灰和婚书碎片。门外,天色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只有东方地平线处,透出一线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灰白。
谢云归的身影融入这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没有回头。
灵堂内,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接着是更多纷乱的哭泣和议论声浪,彻底打破了死寂。秦玉容瘫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大门外那片吞噬了少女身影的黑暗,又缓缓移向棺椁脚下那些刺眼的黄色碎纸片,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嗬嗬怪响,彻底昏死过去。
府内一片混乱。
谢云归却已走远。
她穿过谢府那漫长而压抑的回廊,两侧高耸的院墙在晨曦微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曾经需要仰望的门楣、需要避让的路径,如今在她脚下,不过是一段通往解脱的必经之路。守门的下人早已被灵堂的巨变惊呆,又慑于她方才在灵堂中展露的冰冷气势,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只是瑟缩着退到一旁,目送这素衣少女如同幽灵般穿过侧门。
“吱呀——”
沉重的侧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门内那片愁云惨雾和滔天罪恶。
门外,是京城初醒的街道。寒意深重,青石板路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寥寥几个早起的行人裹着厚衣匆匆走过,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自由的味道。
谢云归没有停留,脚步甚至加快了些。她熟稔地穿过几条幽深的小巷,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僻静背风的墙角。墙根下,不知何时已静静放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和一个半旧的火盆。盆底铺着些易燃的枯叶松枝。
她蹲下身,解开包裹。里面只有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一小包干粮,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以及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小的牌位。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牌位,油布层层揭开,露出上面一行娟秀却已有些模糊的字迹——“先妣沈氏青梧之灵位”。
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木质和凹陷的字痕,谢云归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层坚冰般的平静碎裂开来,露出底下深藏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哀恸。
“娘……”一声低唤,轻得如同叹息,瞬间消散在寒冷的晨风里。
她将牌位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地、郑重地拔下了自己鬓边那支陪伴了她整整十年的旧木簪。簪身早已磨得光滑,颜色暗沉,却依旧坚韧。这是她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家”时,唯一带走的东西,是母亲生前最常戴的旧物。
她凝视着木簪,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母亲温柔含笑的脸。片刻,她不再犹豫,将木簪轻轻投入了火盆中。
“嚓”的一声轻响,火折子亮起一点微弱的橘红光芒。火焰舔舐上枯叶松枝,很快蔓延开来,贪婪地包裹住那支朴素的木簪。火焰跳动,发出哔剥的微响,木簪在火光中渐渐发黑、蜷曲,最终化为一段赤红的炭,继而化作一小捧带着余温的灰烬。
谢云归静静地看着,直到火焰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盆温热的灰白余烬。她重新用油布仔细地包裹好母亲的牌位,连同那个青布包裹一起背在肩上。
最后看了一眼谢府那高耸的、在灰白天幕下如同巨兽蛰伏的飞檐斗拱,那里曾经是囚禁她母亲生命的牢笼,也是她十年噩梦的起点。此刻望去,却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虚无。
她转过身,再没有一丝留恋。
晨光熹微,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东方的天空染上一层极淡的鱼肚白。清冷的微光洒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将少女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云归背着小小的行囊,抱着母亲的牌位,迎着那初现的、微弱的晨曦,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京城初醒的朦胧街景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身后那座巍峨却已倾颓的府邸,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无声的坍塌着最后的体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