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物流商被沈阳警方追究华晨宝马运费“漏洞”，法庭喊冤

华晨宝马大东工厂门前车水马龙，一辆辆崭新的汽车以及各类零配件从这里被运往全国各地。作为汽车行业巨头，其一直重视物流系统，已连续两年获得“汽车行业五星级绿色供应链管理企业”五星好评。

然而，上海静海物流有限公司（下称“静海物流”）因华晨宝马报案称其虚构运输数据，骗取4400多万元运费，令公司负责人身陷囹圄，企业濒临破产。

位于沈阳市大东区的华晨宝马工厂。巫英蛟 摄

法庭上，公诉人及华晨宝马一方均找不出一例虚假数据，静海物流实控人张怀忠称遭华晨宝马诬告陷害，也坚称自己无罪。那么，华晨宝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受害人？

01

专车运价骗走华晨宝马4400万？

2019年12月，静海物流从安吉智行物流有限公司（下称“安吉智行”）分包了华晨宝马的运输业务，安吉智行收取静海物流5%的管理费用。

静海物流中标以后，张怀忠被安吉智行的负责人带到北京，与一位叫包亮的男子认识。案发前，包亮是华晨宝马零件物流总监。华晨宝马官方曾这样评价包亮：他在宝马的很多岗位留下了辛勤工作的身影和不俗的成绩。

张怀忠称，在饭局上，包亮要求他再给其个人5%的管理费，他并未答应。因为中标价格很低，已经给安吉智行5%的管理费，如再给包亮5%的回扣，已无利润空间。

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后，包亮表示，其可以在职权范围内，为张怀忠谋取更大的利益空间。包亮称，其手里有宝马公司运输费的预算处理权，如果预算的金额比张怀忠上报的结算价格高，则可以为张怀忠调高运输价格。前提是张怀忠先给包亮5%的回扣，再在增加出来的利润中拿出60%给包亮。

案发前的包亮。网络图片

张怀忠称，自己公司虽然获利少于包亮，但他最终答应了包亮的要求。那么，包亮具体通过什么方式为静海物流增加利润呢？

静海物流与安吉智行约定，从华晨宝马在上海的仓库到4S店是一个固定价格，大约500元。几个4S店凑一车，统一运输。但实际情况是，很多4S店每一次的运输量都超过一车，多的时候能达到7车。

这意味着，某家4S店要一个零件是500块钱，要7车零件还是500块钱的话，静海物流就很吃亏。所以，双方合同里明确约定：当运输量达到“一整车”的时间，就可以适用“公里数计价”，他们称之为“专车价格”。

但静海物流并不能在满足条件的情况下，全部按“专车价格”计费。因为如果严格按照合同，只要运输量达到一整车就按公里数计费的话，其运费将大大超出华晨宝马的运费预算。

所以，从仓库到4S店的固定价格500元只是静海物流可以拿到的“保底价”。在这基础之上，包亮允许静海物流每月将部分达到整车运量的车次按公里数计价，但不能超过华晨宝马的每月预算。这就是包亮承诺的增加费用的方式。

此后，静海物流就按照以上方式报账。在结算时，静海物流把所有的数据作成EXCEL表格报给了华晨宝马，经过七道审批，最终确认每月结算价格。

在没有违反合同约定的情况下调整计费方式，为张怀忠和静海物流的另两名股东引来了灾祸。

2023年3月，包亮因涉嫌职务侵占罪被沈阳市公安局大东区分局刑事拘留；次月，其下属程亮也被刑拘。静海物流的三名股东张怀忠、鲍鹤鸣、侯晓君也在同时期被刑拘。其中，鲍鹤鸣、侯晓君很快被取保候审。

02

没有一例虚假数据的“虚增运费”

2024年4月，沈阳市大东区检察院向大东区法院提起公诉。包亮被指控的职务侵占罪涉及两起事实，其中一起跟静海物流有关，另一起涉及其他公司（相关被告人均已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

大东区检察院。巫英蛟 摄

与静海物流有关的指控如下：

2020年2月至2023年3月24日期间，被告人包亮利用其运费预算金额制定和审批权，将宝马公司每月运费预算金额提前告知张怀忠，并安排程亮配合张怀忠。程亮告知张怀忠欲虚增运费只能更改运费结算方式。

张怀忠与股东鲍鹤鸣、侯晓君经研究后，决定每月由鲍鹤鸣负责通过更改运输模式和运输数量的方式虚增运费，并制作实际运费和虚增后两套结算单，交给程亮审核签字。

宝马公司支付运费款后，由侯晓君负责具体算出具体虚增数额及每人应分得的赃款数额，并通过提取现金方式，将赃款交给张怀忠，由张怀忠给包亮，包亮再分给程亮。经审计，被告人包亮等五人骗取宝马公司共计约4400万元。

除此之外，华晨宝马的包亮、程亮及静海物流的张怀忠、鲍鹤鸣、侯晓君还分别被控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理由是张怀忠、鲍鹤鸣、侯晓君为谋取不正当利益，向包亮和程亮支付实际运费金额5%的回扣，共计约1000万元。

2024年11月11日、12日和12月30日，沈阳市大东区法院开庭审理此案。笔者全程参与旁听，发现公诉方及华晨宝马一方至始至终无法说出张怀忠等人到底在哪些地方造假，甚至无法举出一例“虚假数据”。

张怀忠的辩护人杨大飞律师多次要求坐在对面的公诉人及华晨宝马的代理律师，希望他们举个例子说明张怀忠虚构了数据，“只要举出一例就算张怀忠有罪”。

然而，对方至始至终没有正面回应，要么沉默，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大东区法院。巫英蛟 摄

03

是否诬告陷害

“为什么公诉人及华晨宝马一方至始至终都说不出一例所谓的‘虚假数据’？”杨大飞律师称，“因为静海物流根本没有虚增运费，都是根据实际运输量按合同约定的计价方式拿到的应得的钱。”

根据我国《刑法》第271条的规定，职务侵占中的“侵占”，是指公司的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侵吞、窃取、骗取或者以其他手段，“非法占有”本单位的财物的行为。

庭审中，包亮、程亮、张怀忠等人均称运输数据都是真实的，不存在实际运输一个零件却谎称运输一百个零件的情况。因为所有数据都是从华晨宝马自己的SAP系统里导出来，发送给安吉智行，再由安吉智行导出来发给静海物流，并由安吉智行与静海物流的现场人员共同签字确认，同时纸质版留底在安吉智行。

“哪怕是一颗螺丝都是透明的、可追踪的，在没有华晨宝马SAP权限的前提下，要想数据作假，几乎不可能。所以本案查明的事实中，没有证据证明张怀忠有作假行为。”杨大飞律师说，“运输数据都是真实的，不存在侵吞、窃取的行为。那剩下的就是甄别张怀忠与包亮、程亮协商调整价格的行为性质，是否属于非法占有。”

按照合同约定，静海物流的运输方式，是每天下午6点来仓库装货，晚上12点前送到4S店，远一点的是第二天早晨8点前送到。每送一个4S店，就收取一份钱，价格大约500元。这个价格是不考虑运输量和公里的固定计费标准。

沈阳市于洪区，运输中的宝马车。刘虎 摄

张怀忠报给包亮的第一版结算价格，就是根据这个基础数据计算出来“保底价”，被侦查机关称之为“真实价”。张怀忠在最低价的基础上，根据真实运量达到整车就按公里数计费的结算单，被侦查机关称为“溢价版结算单”。侦查机关认为”溢价版结算单”完全是虚构的。

在庭前会议期间，杨大飞律师当面问审计人员是如何计算职务侵占数额的？审计人员说，很简单啊，就是用溢价版金额减去最初版金额，得出了本案4400多万的职务侵占的金额，即公诉方指控的“虚增运费”。

然而，包亮、张怀忠等人坚称：无论是“保底价结算单”还是“溢价版结算单”，都是根据实际运量计算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只是适用了不同的计价方式而已。一种是不考虑运输量和公里数的固定价格，一种是达到整车运输量就按公里数计价的“专车价格”。

华晨宝马的合同约定，在以下两种情况下，可以使用“专车价格”结算。

第一种是“emergency”即紧急情况下。例如，有时4S店急用配件，要求物流公司两个小时内配送，这种情况下就可以使用“专车运输”，类似快递行业的“同城闪送”。

第二种使用“专车运输”的条件，是非emergency情况下，当运输量达到整车运输条件即“满载”时，就可以适用专车价格进行结算。

“这一规定的核心意思，可以这样理解，在晚上6点装配的圈车配送业务原则上适用固定收费，也就是每送一家4S店收500元左右的运费。根据静海物流与安吉智行的《需求说明》SOR第3.1.1的约定，如果这个固定收费的运量达到了整车运输的量，就可以适用专业价格进行结算。”

“然而，警方却想当然地认为，同一单业务怎么会出现两个不同费用的结算单，其中费用高的一个必然是虚假的。”杨大飞律师说，“这是典型的有罪推定，宝马公司告诉侦查机关包亮、程亮等人通过编造假数据的方式侵吞其财产，侦查机关甚至在没有查清一笔假数据的情况下，就开始组织被告人编口供。”

杨大飞律师当庭指出，五位被告人的第一次供述笔录，关于犯罪部分的供述内容完全相同，都是说“虚增运量、条目、车次”。但实际上本案没有一份客观证据证明虚增运量的情况。

“第二次笔录开始，才有两个被告人反应过来，第一次的供述编得太离谱了。一个是程亮，他说这些数据是无法更改的，不存在改数据的情况。另一个是鲍鹤鸣，他说‘第一次在讯问时，我供述的是数据造假，今天我能说明白，我不是修改数据，是一种有利于我们的结算规则生成的结算金额’。”

后经证实，五名被告人第一次所作的完全相同的供述内容，全都来源于华晨宝马的报案材料。而宝马公司的报案材料里，没有一份客观证据证明该案被告人共同作假。

“仅凭空穴来风，就捏造出一起侵害4000余万的大案，华晨宝马已经涉嫌诬告陷害，本案的侦查机关已经涉嫌徇私枉法。”杨大飞律师在法庭上表示，张怀忠与包亮、程亮参照预算额度，根据合同精神把符合整车运输条件的圈车数据调整为专车数据，不属于骗取，不属于窃取，也不属于侵吞，是行使合同权力的价格调整。

“且调整后的结算单一共经过了华晨宝马十个层级的审核和把关，如果说这十个环节都不能对结算单的真实性进行有效的审查，那宝马公司的财务系统无疑就是一个笑柄。”

04

“华晨宝马节省了3800多万运费”

静海物流因此案而陷入绝境，一辆辆运输车已无用武之地。受访者提供

关于张怀忠行贿包亮的指控，张怀忠称是包亮索贿，而包亮却坚持自己没有主动索贿。

杨大飞律师称，根据张怀忠和包亮的约定，包亮要的回扣是5%，按照已经履行的合同金额来计划，约等于1500万。再扣除所有的税费和回扣款，张怀忠、鲍鹤鸣、侯晓君每人仅剩下171万获利。如果再扣除包亮、程亮在上海出差的招待费用，静海物流的获利几乎为零。

“这也正好跟侯晓君说的一样，他们只想把被包亮索要的钱补回来，侯晓君的这一供述内容最能反映最开始三个人的心态。所以说，不管是索贿还是行贿，张怀忠都没有获得不正当利益的企图，张怀忠只是希望包亮和程亮不要故意刁难就好，所以张怀忠不构成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

而鲍鹤鸣、侯晓君的辩护人则认为，指控行贿实际上是同一事实重复评价。静海物流给包亮、程亮的“回扣”资金来源于从华晨宝马获得的运费，既然这些运费已经被指控为职务侵占，那就不能再定性为行贿。

法庭上，杨大飞律师总结认为，静海物流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宝马公司不仅没有损失，还节省了3800多万的运费——如果严格按照合同条款来进行结算，宝马公司应再支付3800多万元运费给静海物流。

“华晨宝马通过预算卡死了静海物流，静海物流还有众多已达到‘专车运输’条件的业务没有按‘专车价格’计费，只是收取500块钱固定费用。显然，华晨宝马店大欺客，有不正当的杀价行为。”

也就是说，华晨宝马最终付给静海物流的钱，都是其应当承担的合同义务，而且严格来说还占了大便宜。

“同样，包亮、程亮也占了便宜，二人获得了2000万的个人利益。‘中间商’安吉智行倒个手，也获得了合同总额5%的利益（约1500万元）。本案中最大的利益损失方，其实是静海物流。”

杨大飞律师称，静海物流通过低价竞拍，要想有所回报，只能用更优的路线、更快的速度，更高效的装载水平去服务。为了高效，除人要勤快之外，还要有一套好的配送管理程序，在低价竞拍的情况下一点点节省出来。

“这么一个努力拼搏的公司，辛辛苦苦为社会创造了这么多价值的三个人却被整得最惨。他们三位到底错在哪里？他们的社会危害性在哪里？难道就是因为他们在合同框架内主张了一点点的正当权利吗？”

张怀忠目前羁押于此地。巫英蛟 摄

2025年5月31日，大东区法院作出了一审判决。其中，包亮以犯职务侵占罪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200万元；程亮以同样罪名，执行有期徒刑12年， 并处罚金150万元；张怀忠最重，被以犯职务侵占罪、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13年，并处罚金150万元。

此外，判决书还责令涉案五名被告人共同退赔4015万余元，发还被害单位华晨宝马。

判决书中，对于张怀忠的职务侵占罪是这么表述的：

“经查，被告人张怀忠等人，在结算运费的过程中与宝马公司的被告人包亮、程亮勾连，利用二人职务上的便利通过更改运输方式等提高结算运费金额、完成结算，套取的虚增运费由张怀忠、鲍鹤鸣、侯晓君、包亮、程亮按固定比例分配，个人获得”。

辩护人认为，这一表达完全省略了张怀忠公司根据合同约定调整价格的事实部分，而这种更改运输方增加运费的方式属于合同约定的合法行为，一审判决对此重要事实，未予列明、未予评价。虽然包亮、程亮有利用职务便利为静海物流谋取利益的行为，但是谋取的是正当利益。

据了解，张怀忠目前已向沈阳市中级法院提起了上诉。

作者：巫英蛟 刘虎 来源：刘虎先生和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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