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18):日本对英美宣战之后,突然间冒牌洋货充斥市场

发布时间:2025-06-06 13:40  浏览量:3

一滴汽油 是一滴血

从重庆方面传来的消息,后方正在组织青年军,有一支部队已组织成功,这个部队的门前有两行联语,叫做:"十万青年十万军,一滴汽油一滴血。"内地来人说,青年军组织,以十万人为一个单位,陆续在各地成立起来。可是汽油非常缺乏,一滴汽油譬喻像一滴血那么珍贵。

我们在上海,战争初期,汽油加油站已经无油可加,只有少数人囤积汽油,埋在花园泥土中,别人也不知道。许多新贵拼命买大汽车,他们的汽油来源实在是一个谜。

初时一般人仍然要坐汽车,因此,大部分人便把私家车里改装上木炭炉,装在车厢之后,这是一个有二尺高三尺阔那么大的黑铁箱,行驶前半小时,先由司机生火,然后才可以行走,不但木炭的气息难闻,而且坐在汽车中热得像迫近火炉一般,大家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好坐这种木炭汽车。后来因木炭缺乏,汽车也容易损坏,木炭汽车才渐渐少了,一般看见不装木炭炉的汽车,一定是军人或新贵,市民可以一望即知。

上海的煤都从北方运来,战争激烈时,南北交通断绝,上海的存煤越烧越少,因此家家户户限制用电,每户人家只限用七度电,不许超出,一超出度数要罚几倍的价钱。后来又发布一个命令,超过规定的七度,剪断电线,以后不再供电。

从前上海有许多一上一下的旧楼,多数要住十几户人家,所谓"七十二家房客",只是一种形容词。为了用电问题,往往引起房东房客的争吵,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过去上海也有煤气,不过使用煤气的人家以西人为多,此外,只有极少数大住宅才用煤气。到这时,煤气的使用也有限制,因为法租界的街灯都用煤气,所以勉勉强强地维持着。

一个月用七度电,大家都可以想得到,没有多少时间,开亮一会儿电灯,饭吃好了,灯便熄了。街灯也稀少暗淡得可怜,幸亏那时没有什么打劫或箍颈党之类,治安倒没有发生问题。不过有一桩奇怪的事情,凡是大小舞厅、汉奸们的私人俱乐部、沪西歹土的赌场以及游乐场等,依然灯火通明,真叫人莫名其妙。

那时,乡下人到上海,看见上海人家还能用七度电,认为是奇迹,京沪路线的用电是靠常州戚墅堰发电厂供给,沿京沪一带许多县份,早已停止用电,戚墅堰虽继续发电,只供应铁路线火车之用。汪精卫病重时,戚墅堰发电厂的机器损坏了,这下子,乡间谣诼纷纷,说是"战争将要停止了"。后来戚墅堰的机器修复,不然的话,日军的步哨以及汉奸们的安全,必然大成问题。

据南京来人说:"南京供电采分区停电制,但是分得很不平均,夫子庙一带供电的时间较多,其余各区甚至几个月夜间不见光。"

我们亲眼看到这种情形,知道战争快要打不下去了!然而,这种情形仍然维持了两年之久,人民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我有一个打火机,家中还贮有一小罐电油,上海人称做"机司林",是我专用来加打火机的,我常把那个打火机放在手中玩弄,当时见者都很稀奇。

这时,街道上出现了无数单车(上海人称脚踏车),连许多舞女也骑了脚踏车上舞厅,十大电影女明星,由张善琨各赠一辆。此时还出现了奇形怪状的交通车,最别致的一种叫做"孔明车",坐的人在前面,后面就是踏车的人。

至于公用车辆,如电车、无轨电车、公共汽车等,初时依然行驶,不过数量极少,坐的人挤迫不堪,公共汽车都是英国制的红色大车,有单层有双层。但不久这种公共汽车又全部被日本人征用,开出上海之后,从此就没有驶回来。

英美侨民 入集中营

战争打到第五年,日军的泥足越陷越深,日本国内闹着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是陆军主张大陆进攻政策,一种是海军主张南进东南亚政策,总是陆海军相互嫉妒。当时上海有《新闻报》、《申报》两大报,海军和陆军对这两张报抢得很明显,结果这两大报,一个落在海军手中,一个落在陆军手中。当时海军除了运兵运器械之外,在上海已一无作为,谁知日本人打中国,限定军力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按兵不动。个中人说出这种话,我们嗤之以鼻,以为海军再也不会向东南亚方面有所动作。

料不到,他们以为解决中国问题,要依照"田中奏折",必须把重庆的后方﹣﹣泰国、缅甸、印度完全解决,否则,各国的供应源源而来,战事永远不能完结。

我们偷听无线电广播,知道美国迫着日本退兵,并且要日本驻美大使来栖限期答复。我们以为日本受到美国的压迫,战事可能在短期内结束,岂知期限未到,日本军队就发动了珍珠港一役,同时向英美宣战,实行他们的所谓大东亚战略,占领的地方名为"大东亚共荣圈"。

初对英美宣战的时候,上海黄浦江上的日本人炮击英美余留的军舰,炮声隆隆,震惊了全上海的老百姓。那时还有一艘巨型的意大利客轮"康梯浮第",也奉命自动凿沉,天亮时,大家都惊醒过来抢着买报纸看,这时才知道日本海军已偷袭美国珍珠港。

在此同时,我们人人相信英美的海军势力庞大,总不会吃败仗,上海人都额手称庆,以为战事可以很快结束了。事实上,这种估计完全错误,日本人竟打一处胜一处,香港也沦陷了。菲律宾、缅甸、印度、泰国、新加坡,没有几天或二三个月都被占领。我们看了报纸,知道大战不但不能结束,而且已扩大到全世界。

我们住在孤岛上,靠的是英美两国的势力,一经宣战,日军就开入公共租界,一方面全部占领英美人的工商机构,一方面又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英美人加以拘捕,送入集中营。我们最初以为集中营是借用建筑良好的提篮桥监狱,岂知他们竟在各处另设临时拘留之所。最大的集中营设在日军后方军队集中的江湾、闵行,利用庙宇寺观及临时棚架屋,日本人的用意,是要让英美飞机不敢滥行轰炸,要是轰炸的话,拘留在集中营的英美侨民也将同归于尽。

拘捕侨民的工作不过三天时间,全沪英美籍的男女老幼,由银行大班起至英美籍警察及家眷等,一个也不漏网。

拘留外侨,曾经发生好多故事,我举其一件,详述一下:

当时上海有一个美国籍的烟叶大王,家产数百万,他有弗吉尼亚烟叶的经销权,当时他属下有一个高级职员,此人姓刘。刘有一种本领,洋人要写任何文件,洋人一面讲,他就一面用打字机打出,讲完了,文件也就交卷了。此人为人诚实,一向为烟叶大王所器重。

当烟叶大王知道了要进入集中营的前夕,他把所有的黄金以及道契、股票,悉数放在一个大皮箱中,并且告诉刘某他妻子和儿女的地址,说是万一战事终了,他已与世长辞的话,请刘把这大皮包交给他们。刘某接过了大皮包,与这位烟叶大王挥泪而别。

刘某拿到了皮箱,并未打开,很慎重地把这皮箱埋在闵行乡间一间破屋的地下,他又怕日后皮箱会腐烂,特地用水泥砌成一个地坑,皮箱就放在这个很干燥的坑中。

这位姓刘的人,除了精通英文外,别的事情都拿不上手。这时,英文人才已全部不需要了,所以他就在闵行饭馆中当跑堂,收入微薄,生活越来越苦,苦到衣衫都着不齐整,但是他穷归穷,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动用烟叶大王交托给他的物。

那个烟叶大王在集中营大约拘留了三年六个月,战事停止,出来时满身是病,骨瘦如柴,红十字会把他拉出集中营时,他已不省人事,被用飞机运回美国,从事治疗。他恢复健康之后,猛然想起交给刘某的一个大皮箱,就命他的儿子到上海来找寻刘某。那时刘某已贫困得好似乞丐一般,到处流浪。烟叶大王的儿子认为这件事已很渺茫,最后在无望之中,他想到登报找寻。不料有一天,竟然有一个衣服穿得好似乞丐的人走到他住的旅店中来。这人对烟叶大王的儿子说:"你登报找的就是我。"同时他深恐有人冒领,所以问清他的家人姓名地址,以及到来何事。烟叶大王的儿子一一详答,于是刘某就带领他到家乡闵行的一间破屋中,关上了门,两人一同发掘埋在土中的大皮箱,打开一看,里面的黄金以及道契股票一点也不缺,烟叶大王的儿子深深地感激说:"你穷到如此地步,何不拿出一些来用用?"刘某说:"我们中国人最讲信用,即使我穷到死,也不会去动用它的。"烟叶大王的儿子听到这两句话,竟然感动得流出眼泪来。给刘某钱,他也不受,只是说:"我还想做老主人的生意。"

烟叶大王的儿子打电报到美国向他父亲报告了掘到皮箱的经过,立刻就接到回电,应允以后全美国烟叶都归刘某一人经销。果然不久之后,第一批数百箱烟叶全部运到。当时上海的烟叶已无存货,听到有烟叶运到,大家争相抢购,刘某也很快成为一个大富翁。

还有许多与英美商业机构有关的人物,由于有念旧之情,经常送食物衣服进集中营给他旧时的上司或朋友,后来获得报答的也不少。其中有一个英国人,战争停止之后到香港来创了很大的事业,经常忆起当年有一个李某,虽在后方,但不断托人送东西给他。战争结束之后,李某即到香港来,这个英国人不但给他一个居处,同时劝他买地,李某本来也很有钱,再经这位英国人的帮忙,就在弥敦道买了十块很大的方正地皮,上海人拥有地产最大最早的就是这位香港名人。

被关在日本人集中营中的英美人士极受虐待,别的情况我不详知,有一位友人汪君,亲眼见到过两个西人被日本军人剥光衣衫,站在烈日之下,又从集中营放出两条大狼狗,日军一声呼喝,两条大狼狗就向西人扑过去,咬着他们的大腿,一块血淋淋的肉被咬了下来,好像吃牛肉似的大嚼,执行这种酷刑的日军,咧开了血盆大口,拍掌大笑,汪君不忍卒睹,回头便走。

集中营的伙食,初时每餐都是一个饭盒,日本人称做"便当",后来改为一个饭团,西人当然吃不惯,何况其中有不少是资产阶级大班经理之流,对这种伙食真是难以下咽,但是不吃的话,又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充饥。所以后来日本投降之时,这些西人由集中营出来,个个都瘦得像骷髅一般,有些连路都不能走。

我想到在对日开战之后的第三、第四年,美国人还把大量废铁卖给日本,中国人呼吁不要再供废铁给日本人,可是美国人睬也不睬。

战争最激烈时,英国人封锁滇缅公路,令中国军事当局束手无策,后来受到这种以怨报德的虐待,也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冒牌洋货 多人致富

从前英美商品在上海销售,多经注册,中国人谁也不敢制造冒牌货,自从日本对英美宣战之后,突然间冒牌洋货充斥上海市场。最滑稽的是上海一般人吸烟,多数吸英国货二十支装的"白锡包"和"绿锡包",普通的人则吸大英牌、强盗牌,中国香烟如大联珠、美丽牌、金鼠牌,销数总是落后甚多。生意人的脑筋动得很快,在短短的时日中,就有一种包装形式仿佛二十支装的白锡包的香烟上市,名为"高乐牌",烟味很过得去,一时销行极广,凡是稍微体面的人,怀中总有一包,这家烟草公司不久就发了大财。隔了不久,形如绿锡包的香烟也上市了,这家公司也发了不少财。

至于洋酒,本已断档,不知怎么在短时间竟有大批洋酒上市。从外表上看,与真的无异,但是一打开瓶口,就觉得火酒气味极重,后来晓得这种酒的瓶子是真货,不过里面的酒却完全是假货。

当时俄罗斯人专做这种生意,真正饮酒的人都弃而不饮,上当的都是一些向来吃不起洋酒的暴发户。

战事持续到第六,第七年的时候,上海人所谓"花旗橘子"(即香港所谓金山橙)久已吃不到了。那时节新贵极多,个个有财有势,一般人就以此当面讥笑他们,说是你们尽管有钱,却从没有吃过花旗橘子,被讥笑的新贵们也奈何他们不得。

上海南京路(上海人俗称大英大马路)有一家升发水果铺,老板一向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要吃四个花旗橘子,所以他把数十箱花旗橘子寄放在茂昌冷藏栈中,准备自己享用。后来中央储备银行行长生伤寒症,想吃花旗橘子,到处访寻,得悉升发老板藏有数十箱,他一面用钱,一面又用势力去威胁他,要他转让几箱,结果每箱以美金一百元成交。所谓一箱,就是现在装花旗橙有孔的纸盒而已。

那时大英牌香烟价格低廉,拉黄包车的人多数吃这种烟,冒牌货不过出现了几个月,从此就绝迹,因为那时不但烟草缺少,而主要是卷烟的纸(上海人叫纸圈),价格涨到战前价格的几十万倍,所以冒牌货也无法再出了。

囤积纸圈的人,比囤积烟叶发财更大。谈到囤积,除了纸圈之外,就是白报纸。本来每令(此地叫做一拈)三元左右,这时价值,我也记不清楚,总之要到几万几十万元,囤纸发财的人,人称"纸老虎"。囤钢铁的人最倒霉,日本人认为是军用品,用极低代价收买,所以发不了多少财。囤铅皮的人却冷门独出,个个成为富翁。

唯有奶粉和糖是假不来的,因此囤积此种货品的人,虽然囤的数量不多,也赚了不少钱。

西药这时已缺货,于是有不少人趁机专门制造假西药,包括针剂、药片、药粉等。从前六 O 六、九一四两种西药是医治梅毒的,这时几乎全是假货,但是在战争期间寻花问柳的还是不乏其人,一次次注射这种假剂,仍然梅毒大发,因此送了命的也大有其人。

最可恶的商人,把白色的药轧成药片冒充金鸡纳霜,令患疟疾的人越吃越糟,但是做这种假药的人,因为销售量大,所以发了大财,其实大丧道德。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最发财的人就是颜料商人,所以抗日战争之前,有无数商人都向德国订购大量颜料,因此存货充裕,只在币制崩溃时,赚到的都是币值上的利润,所以这场战争中靠颜料发财的人并不多。

公教人员 苦不堪言

在八年抗战中,有钱的人皆由囤货发财,没有钱的人,凭两条腿靠跑单帮也赚了不少钱。最苦恼的就是公教人员,既没有钱囤货,更不能凭两条腿去跑单帮,教书的人还是教书,过着清苦不堪的生活。

公教人员,起初为租界当局当差,后来为日本人做事,他们的薪级都有定额,币制发生动摇之后,虽也一次次加薪,但是所得永远追不上物价,其情形也和为人师表的教员差不多。

从前教育界中人,个个都是奉公守法、安贫乐道,可是到了这时,穿的衣服都已破破烂烂,几乎不堪入目。我有好几个朋友在暨南大学任教,暨南大学是在上海郊外的真如镇,当时火车班次少,乘客多,所以挤迫不堪,每天到学校去,既不能步行,又搭不起火车,只好把上海的居处顶出或退租,另在真如镇学校附近分租一间农舍居住,几乎个个都成了乡下人。

从前上海工部局办的几间学校,如育才公学、华童公学等,教员的待遇最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都度着艰苦的生活。

至于公务员,小部分的人,可以对外百般敲诈捞钱,但是大部分公务人员不会转业,惨苦的情况也是笔墨难以形容。

日本军队 亦闹反战

在八年抗战中,老幼相聚,无非是谈论各人所得的消息,初听总认为是谣言的成分居多,到后来多数谣言却证实是确有其事的。

有一个最大的谣言说:"中美两国将合作反攻,目的地是上海,美国空军负责轰炸,中国陆军由川沙、南汇、浦东三路攻入上海。"这个谣言说得煞有介事,信的人果然有,不信的人也不少,但是这个谣言一天紧似一天,所以我特地到青浦朱家角乡间去租定一间房屋。后来因为广岛的一颗原子弹,提早结束了战争,重庆来的人,以及淳安来的人,相遇之下,总是说上海人有福,反攻大计早已决定,以上海为第一个目标,足见当时的谣言是准确的。

回过来说,抗战到了第七年,一天,我诊病将了的时候,外边递进来一张名片,上面三个字写着"余达夫"。我想不起这是谁,但是此人既已来到,只能接见。一见之下,面熟得很。我问他:"有何见教?"这位余君说:"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我说:"来往的人多,真是想不起来。"他说:"七年之前,你到祁齐路(今岳阳路)自然科学研究所来搜集中药材的时候,对日本人传译的人就是我。"经他这样一讲,我倒记起来了,当时确有一个人既能说上海话,又能说国语,还讲得一口很流利的日本话。我看他一身西装旧得不像样,照我初时的想法,来意无非是借钱,所以我就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因为我诊务已毕,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在别处吃饭,所以你不必说客气话。"那位余君说:"我有重要的事,至少要和你谈一点钟。"我说:"也好。"

余达夫就说:"你住的二楼很大,能不能借一间房给我,作容身之所。"我说:"不行,现在实在已无余屋可以借给你。"接着他又说:"你既不借给我,如果我们已经租到了楼宇,你肯不肯替我做一个保人?"我想这也是麻烦的事,俗语所谓"若要好,不做中,不做保"。何况这时房屋都住得满坑满谷。我就对他说:"只要你租得到,是用不着保人的。"他说:"老实告诉你,我已经租到真如暨南大学堂一座宿舍,租金以金条论,他们坚决要有一个保人,我朋友不多,想来想去想到了你。"当时我就怀疑起来,这位朋友极像一名公教人员,服装也不富丽,怎会有金条租屋?因此,我始终没有答应为他做保,他还苦苦地要求,我断然拒绝。

第二天,余达夫又来了,还是讲这件事。我百般盘问,我说:"你一个人,为什么要租这么大的宿舍,而且每月要付出这么多的黄金,你的财源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迫不得已说出:"这个宿舍并不是我租的,因为祁齐路自然科学研究所,历年搜集到的资料十分名贵,他们(日本人)要我向中国人租借一个较秘密的场所,我也要在市中心区租一间房间,所以向你来情商一榻之地。"

我心中一忖,日本人必然得到情报,中美两国确有反攻的真实性,所以他们正准备作万一之用,那么,反攻一说的可能性显得很大。

我想这个余达夫,在日本人那边一定职位很高,为了探听他们的消息,就预备下三道家常菜,一瓶高粱酒,留他共膳,想详细谈谈,获得一些较为可靠的消息。

那个余达夫,三杯落肚,就现出原形,又唱歌又流泪,真所谓狂歌当泣,原来的学者风度完全消失,竟然一面挥泪一面说他曾经在前方当军医。我就点穿他:"日本人决不会用中国人当军医。"他最后吐露真情说:"我本来是日本人,因为一向在上海同文书院读书,所以学的都是中文,甚至一切举止都是学中国人。日本军队中,也有反战分子,而且数量很多,大多数的反战分子,都被就地枪决或判罪遣返日本做苦工。我也是反战的一分子,因为他们抓不到证据,仍让我回自然科学研究所做职员。现在日本人对外联络都由我负责,这时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有很大的隔膜,目下要秘密做这件事,不得不由我出场。陈医生你如答应我的要求,索性由你出面租借暨南大学宿舍,因为暨南大学经费不继,已成停顿状态,你不但能够一下子得到几十条黄金,如果将来日本战败的话,这些资料可以归你所有。"我听到他这番话,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将来会有很大麻烦,说不定还要遭到杀身之祸。我很镇定地再添一瓶高粱酒,爽性让他饮到酩酊大醉。余达夫果然中了我的计,一边饮,一边大发其反战言论,最使我难以忘怀的就是他说出:"日本军队采取的是杀人的战略,到一处杀一处,太平天国不能成功,也是杀人过多所致。"这个人对中国历史熟得很,我对他很佩服,最后他饮得如玉山颓倒,在我客厅沙发上睡了一晚,到了次晨向我招呼,我看他把昨晚所说的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早晨我同他共进早餐,他宿醉未醒,只呷了一碗豆浆就走,临走时还问我:"陈医生你究竟肯不肯帮忙?"我说:"将来再说吧。"他知道我连水都泼不进,也只好垂头丧气而去。

军纪腐败 贪污成风

抗战末期,日军的军纪也大大地走了样。最初日本普通军人从来不知道捞钱,到了这时,也把心横了起来,专事敲诈,军队捉去了人,可以请人说情,纳贿释放。

最滑稽的事,是各警局的日本副局长,特别是老闸区、新闸区的两个副局长,竟然也学中国白相人的作风收起徒弟来,有时还做寿打秋风,由徒弟们分派帖子到各商行各富户,接到帖子的人,都乖乖地送上一份人情。还有他们也常常由翻译等牵东牵西讲斤头,因而从中捞一笔。

我有一个老朋友,姓何,他的父亲早年在棋盘街(今河南中路)科学仪器馆做职员,他们经售的仪器大部分从日本运来。战前他也到过日本,考察到所有的寒暑表(挂在墙上的)、温度计(探热针)都是家庭工业,所用玻璃管由厂家供给,只要略略加工,就可以做成。回到上海之后,他也设厂自己做,厂房初时小得很,只有两个花棚大小,后来逐渐扩大,工人也用到二百多人,取名叫做"中华化工厂"。此时中日交通困难,日货已不再运沪,因此这家厂越来越发达。

日本的骑兵,马匹数量极大,军队出发时,都要备好马匹用的探热针,此种探热针又粗又长,由于交通不便,只好向中国工厂去定造,每次要做五百至一千打之多。有一次何君对我说,现在日本人的风气坏极了,他们来定造马用探热针,不但要从中拿回四成回佣,还要叫他们代报虚账。报虚账的方式是一千打探热针送去,点明之后,次日军人会拿回五百打来兑现钞,这些现钞,都是跑马厅中军人分派的。

有一次,跑马厅驻军调换新人,查出这件贪污案,将何君拘捕,但是也有日本人从中为他说项,送了几根金条,三天之后就放了出来。

谁知道隔了不久,新来的人也来这一套,订定的数量更大,动辄一万打,而拿回来的数量也更大了,他们就赚了好多钱。

日本人投降之后,何君因此被捕过一次,知道的人很多,国军接收之后,他又被捕入狱,罪名是资敌。不但入狱,而且连厂都被当做敌产没收了。何君愤慨非常,病毙狱中。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