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赎我那天,是小公子冠礼,太太没听清是赎谁,便放了我的身契
发布时间:2025-06-01 17:09 浏览量:4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哥哥攒够钱赎我出府那天,正是喜庆日子。
府里最受宠的小公子行二十冠礼,热闹非凡。
太太没听清谁要出府,随手就打发人放了我的身契。
我抱着小包袱走向角门,碰见了公子的小厮。
他恶狠狠瞪着我。
我和他的公子已经冷战好几天了。
小厮故意说起公子未婚妻如何好看大方。
“随便赏的都是鸡蛋大的东珠!燕儿,你这小奴婢拿什么比?做妾都是抬举你!”
我却跟着假笑。
“那公子日后可享福啦。”
他醉醺醺看着我坐上一辆灰扑扑的牛车,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欸,去哪儿?告诉你,赌气离家这招不好使了。再不识好歹,公子就真不要你了!”
角门上的老妈妈告诉我兄长来了时,我有点发愣。
十多年前歙州发大水,爹娘生的孩子大多饿死了,只剩我一个。哪来的兄长?
我擦了擦哭红的眼睛跟着出去。
到了门口,看门小厮说那男子有急事,匆匆留了袋钱和一封信就走了。
信上说,若我想离府,就拿钱赎身,他三日后来接我。
钱袋里银锭数量不少,沉甸甸的。
信上名字令人心惊。
那名字写着“乔柘”,笔画嶙峋锋利。
我六岁被爹卖给人牙子时,邻居有个一家四口死光了的乔哥哥,走投无路去当了小和尚。
他还俗了吗?
我满脸疑惑犹豫,大概神情太明显,被身旁老妈妈看出来了。
她笑问:“有家人接回家不高兴?”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老妈妈从小看我在府里长大,待我很好,也知道我和裴涣之间那点微妙情愫。
“还想着和公子吵架的事?”
我抱着钱袋,心情沉重。
其实也不算吵架,他是主子,我只是奴婢,只能用沉默反抗。
可这点反抗,裴涣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十分不解,气得发笑,问我:“我不娶名门大户的史家小姐为正室,难道娶你这个小奴婢?”
屋里静得只剩他粗重呼吸声。
他疲惫捂眼,“燕儿,你要知道,史家规矩严,三十无出才准纳妾。许你入府为妾,是我在爹面前跪了一夜,磨破嘴皮才让史家同意的。我想着你,对你好,你就这么辜负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只是心里疼得厉害。
我觉着他所谓的“对我好”,像层层叠叠的纱,柔软却沉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直不起腰。
或许真如裴涣所说,他把宠我惯过头了。
我和他一起在府里长大,被他护着宠着,粗活没做几天,倒是沾了不少主子的福气。
这让我不知天高地厚,被逼急了,还哭着大声说:“我不想做妾!”
裴涣被惹怒,冷笑一声摔门而出。
“好,不做妾,那就一辈子做奴婢。”
他找太太抬高我身契赎金,收走他以前给我的金银衣裳,把我降为最下等丫头。
就这点份例,我不吃不喝干一辈子也赚不够。
府里人见风使舵,都讨好主子,给我使绊子。
成堆绣活熬夜也做不完,洗衣服把手洗破也交不了差。厨房送的残羹冷炙,吃了晚上肚子痛,苦夏难熬,半月就瘦一大圈,生病没钱抓药。
多亏老妈妈可怜我,偷偷给我送药汤。
那天她见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叹气讲了应天府的一件案子。
权贵家正妻把小妾卖进窑子,小妾被折磨致死,家人告官,官府判罚银五十两。
同年权贵家马夫养死了马,官府却判马夫流刑。
“丫头啊,在主子眼里,能被买卖的连人都不算,有时连牲畜都不如。”
奴仆如此,妾室亦然。
裴涣冠礼将近,府里一天比一天热闹。
别人争着干活出头,我这反倒清闲,连给裴涣绣腰带的活都被抢了。
几个丫头叽叽喳喳嘲笑我处境,小柳儿看到我桌上没做完的鞋,眼睛发亮,拿起来自顾自揣到身上,说:“别巴巴做这么好的鞋了。公子现在一听你名字就冒火,你送上去不是讨没脸吗?我帮你做好送过去,说不定还能给你求情,日后给你配个好小厮。”
我没阻拦。
鞋本就是裴涣撒娇耍赖半年我才愿做的,有人愿揽这苦差,何乐不为。
我苦恼的是府里太忙,太太没空搭理我,拿着钱也难找赎身机会。
正烦闷,听到小柳儿和丫头们出去,说裴涣冠礼后要娶妻,院里要添新人,太太正让大丫头管身契调拨。
机会来了。
我从床底拿出乔柘给的钱袋,找到太太身旁的大丫头明月。
明月看到这么多银锭,吓一跳。
“你可别赌气发昏,把自己卖了。”
她一脸担忧。
我知道她心肠好,便说了来龙去脉,“求姐姐给我条活路。”
明月皱眉犹豫,“这事儿还得太太点头,不过我会尽力帮你。”
正说着,窗外太太推着裴涣进来,明月赶忙让我藏到大柜子后面。
帘子掀开,太太一脸着急。
“你说你,冠礼不上心,婚事也乱来,整天怒气冲冲,对史姑娘什么态度,说几句话就不耐烦,把人家弄得眼泪汪汪的。”
裴涣懒散地紧了紧护腕,“我就烦女人哭,吵死了。”
太太道:“那是你未来妻子,你烦她,还能烦谁?院里那个上不了台面的?”
屋内气氛陡然沉闷,裴涣眉眼阴郁,窗纸映着幽幽树影,看着让人心惊胆战。
太太被儿子气势镇住,讪讪转移话题,看到明月便问起放身契的事。
府里人多,年岁大的丫头小厮趁府里喜事多,都想讨放良藉的恩典,太太大多答应了。
明月趁机提了我的事,她聪慧,刻意隐瞒我的名字,只说是洗衣裳的丫头。
太太事务繁忙,随意一问,闻言摆摆手就要同意。
不料一旁起身正要走的裴涣听到,忽然顿步,侧目问道:“哪个丫头?”
明月神色不变,笑道:“哎呀我的小爷,一个毛丫头说了您还能认得?她没福气,撞上这几天生病,刚好家里哥哥攒够钱来接,离了府正好。”
太太听说是病了,一脸晦气,点头,“钱就算了,赶紧打发走。”
裴涣听到“丫头”有哥哥,就恢复不在意,没兴趣再问,低头走过门帘,背影在一片浓绿艳红中渐行渐远。
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垂下头不再看。
太太也走了,我谢过明月,拿了钱感谢她,她推辞了。
“你那哥哥虽有钱,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家里爹娘都没了,日后出府有钱傍身比啥都强。”
我感动地看着她,“明月姐姐,我……”
她拧了拧我的脸,抿嘴笑道:“小丫头,哭啥,好日子在后头呢。”
在明月帮助下,我很快拿到身契,等出府去衙门办理良籍,就自由了。
乔柘定的三日后,正是裴家为裴涣办冠礼的日子。
权贵们登门庆贺,礼品流水般送进府,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我没什么行李,几件衣裙加些零碎,包袱小小的,一屋干净整洁。
临出门落锁时,我从窗台铜镜瞥见头上旧银钗,那银钗磨得掉色,燕子头曾在一位小公子手里被精心雕琢一日又一日。
他曾说我是他掌心的燕鸟,会永远留在他的金巢。
一点微风吹动院里花叶,我拔下银钗,放在窗台,就像刚来时一样。夏去春残,东风消瘦,燕子归去空留楼。
我特意走花园小路,向老妈妈告别,正要走出角门,不想撞见了裴涣的小厮来喜。
他领了不少赏,喝得满脸通红,醉醺醺地在角门和几个小厮吹牛聊天。
我从他身边不动声色走过。
他起初看着我,愣了片刻。
呆滞转瞬即逝,他眯起双眼,笑了。
「哟,这是谁呀?这不是咱们那位心高气傲的燕儿姑娘吗?怎么几日不见,就瘦成这副模样了?」
我没理会他,余光却瞥见街对面有一个戴斗笠的高个男子坐在牛车上。见到我,他立刻跳下车。
来喜摇摇晃晃地起身,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日子不好过吧?谁叫你惹公子生气,害得我也跟着憋闷。不过你现在来求我,想再回公子身边,可就难了。」
他故意掏出一颗亮得刺眼的大东珠,得意洋洋地说:
「那史小姐容貌出众,心地又善良,对公子可殷勤了。两人今日站在一起,人人见了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呢!」
史家富有且家教严,对女儿极为疼爱,虽说对女婿要求高,但许多高门都想与史家结亲。
裴涣若娶了史小姐,前程便稳固了。
我轻轻一笑,说了声恭喜。
来喜那炫耀的神情瞬间凝固,似乎没看到我心中吃醋又委屈。
他回头看向牛车下来的男人,二话不说,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包袱,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干巴巴地问:
「这是谁?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没回答。
还没走出裴府呢,若让裴涣知道我私自离开,麻烦就大了。
来喜喝得不少,打了个酒嗝,脚步不稳地跟在牛车后面,舌头打结地说:
「跟你说啊,赌气离家这招不好使,公子才不会哄你回来,还要按规矩打板子呢,劝你识相点......」
他醉眼朦胧,伸手想把我从牛车上拉下来。
啪!
斗笠下遮住大半张脸的乔柘抓住了来喜的手腕,把他丢开。来喜踉跄几步,呆立原地。
「她不是你能随便拉扯的。」乔柘淡淡地说。
我看向他,微光交错,斗笠下投下光影,似有江湖气息。可从侧面看他,鼻梁如玉峰般温润,恍惚间又不像尘世中人。
怔愣中,牛车驶过了裴府前的一条街。
我回过神,迟疑地看向从容驾车的男子,「乔哥哥?」
他唇角微弯,似乎在笑我此刻才发现他是谁。
「我变化很大吗?」他问。
我正要摇头,他抬起了斗笠,露出一张光洁的额头,让我再次愣住了。
离家时,我还没被卖,他被一个老和尚带走,还没落发。当时,他乌黑柔软的头发,比女孩家的还好看。
临走前,他求和尚给了我一袋粮食,还有他家的钥匙,让我好好读书练字,说家里的书都是我的了。
可我还没来得及翻开一本书,就被爹拖上了人牙子的板车。
到裴府后,裴涣不让我读书,宁愿教我骑马打猎,也不肯借我一本书。
他说:「女子认得几个字,看得懂情书、账本就够了,何需像男子一样辛苦读那些之乎者也的无用之言。」
所以我到现在都没好好读完一本书,而乔柘却像得道高僧一样,圣洁得让人不敢亵渎。
我既崇拜又忐忑,但看他穿衣行事,随手就给我一大袋银钱,似乎又与佛门子弟相去甚远。
心中疑惑,我一边双手合十,一边脱口而出:「乔哥哥,你还俗了吗?」
乔柘好笑地看着我的动作,打趣道:「放心,还了,不会拉你入道当小尼姑的。」
我松了口气。
悄悄看了眼他的头,还俗了却不留头发,真奇怪。
牛车停在夫子庙东边的巷子里,一个朴素干净的小院落。
乔柘让我先住着,等官府办好良籍,就能回歙州了。
我自然答应,感激地把银钱还给他,说自己赎身没花钱。他摆摆手,让我留着,以后回家乡做点小买卖也好。
我一再感激,而他只是笑笑。
推开门,院子里有个小少年,十三四岁,有头发,却叫乔柘师父。
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很熟悉,完全就是裴涣那种贵公子的冷傲。
奇怪。
他似乎把我当成不该来的变数,态度恶劣,比我还盼着良籍快点办下来,好让我赶紧离开。
有一次,他急了,还跟他师父吵起来,压低声音说他师父被红尘缠身,昏了头。
乔柘没说话。
这一切都很奇怪。
但我神经大条惯了,想着也待不了几天,权当寄人篱下,以为忍一忍,很快就能回歙州了。
另一边,来喜看着燕儿被一个陌生男人带走,忙不迭地跑去告诉裴涣。
他拍拍自己醉红的脸,腿肚子有些发软。
他这位魔星主子,一向目中无人,但每次遇到燕儿这小丫头就破例。好的时候,对她百依百顺,星星月亮都能摘下来给她;一旦惹他,就真狠,心里再难受也要把她整治得服服帖帖。
这燕儿丫头也太不上道了,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走得还挺爽快。
来喜郁闷地跑进里厅,他这当奴才的可苦了,只求主子今天加冠能顺利些,免得迁怒又挨一顿打。
天不遂人愿。
来喜刚走到窗外,就听到裴涣在里面摔东西砸瓶子。
「洪忠是什么东西?没根的阉儿珰子,倒夜壶的下三滥,也配站在主位上给我加冠!」
太太围着他团团转,哀求道:「儿啊,你小声些吧,别让你父亲听见。」
她急得解释道:「那史家儿女都认了洪太监为干爹,他在宫里地位高,你不知道吗?那是贵妃的人,司礼监的掌印,阁里的官儿都忌惮他三分。今日他来是给你面子。」
「面子?哼!」裴涣冷笑,「个个争着做他的儿子,我就要顺他的意?父亲为了请他上门,连老脸都不要了,要我捧臭脚,何不自己去做他儿子,我叫他干爷爷,岂不是比别人多一层孝心!」
一声暴喝在来喜耳边响起。
「孽障!」
来喜吓得屁滚尿流,缩到角落,看到老爷怒火冲天地从外面走来,一进屋就举起手给了裴涣一巴掌。
裴涣自幼娇生惯养,家里长辈宠他如同混世魔王,从未挨过这么重的一巴掌。
那白皙的脸蛋立刻红了一大片,太太心疼得说不出话,这时也不敢顶撞老爷。
老爷打完后,手还在抖,喘息着坐在椅子上。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加冠礼,有这么多的权贵上门,是看你面子,还是看我的面子?你以为史家小姐嫁给你,是高攀了你?」
老爷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仗着家里那点祖辈基业,你不入仕,整天呼鹰走狗。可知如今朝中是什么光景?」
原来,本朝宣帝子嗣单薄,后宫除了皇后,只有赵贵妃得宠。虽然有一个皇子,但性情暴虐,资质愚钝,难以担当大任。
内阁不愿意英王为太子,国本之事朝里朝外争论了数年,宣帝又一直没有其他儿子。
于是,有臣子以「立贤不立嫡」为由,请宣帝选宗室子继位,被宣帝气得半死。
此后,此事便僵持下来。
没想到年初忽然有传闻,先帝朝早逝的昭乾太子有血脉流落民间。
那可是真正的圣子皇孙,论起名正言顺,连旁支继位的宣帝都比不上。
这一消息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年纪已老的宣帝怎能容忍,赵贵妃和洪忠更害怕,若英王无法继位,一旦宣帝驾崩,他们就会被那群恨他们入骨的士大夫撕碎。
于是,他们动用一切手段也要扼杀这个可能,不惜杀死所有相似之人。
处处风声鹤唳。
老爷疲惫地垂着头,面色灰白。
「涣儿,父亲也不想逼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但如今不站队不行了。」
他沉沉地看着执拗沉默的儿子。
「你从小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有什么。但现在,那种日子没有了。你纳你院里那个为妾的心思也别想了。」
裴涣猛然抬头,眸中闪过狠光。
老爷道:「别跟我耍横,我问你,脱了这身公子衣裳,走出裴家的门,你凭什么去护你的燕儿雀儿?史家有洪太监撑腰,你就不怕她跟了你,被史小姐嫉恨,落个死生难保的下场?」
裴涣一怔,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非可以为所欲为。
他茫然地听着母亲的哭声,看着父亲斑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
孱弱。
父亲怎会孱弱?
他脑袋一片空白,转身走出屋子。
来喜听到这么大的事,望着公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直叫唤:了不得,真了不得了。
要是这会儿说出燕儿私自离开,自己不就等着挨打嘛,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妙。等会儿得叫角门的几个小厮也把嘴闭紧咯。
之后,裴涣被他父亲关在院子里,不许他再见燕儿。来喜把事情瞒得严严实实,让他一直以为燕儿还在裴府。
他和燕儿一样,觉得这些日子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日子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可谁能想到,糟糕透顶的事儿说来就来!
我被一个少年拉着,在闹街乱巷里玩命地跑,心里那叫一个苦啊,只恨自己半个时辰前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半个时辰前,一切还风平浪静的。
乔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帮我从官府早早拿到了良籍,还给我租了条船,叮嘱我路上小心,往后无论见到谁,都别说起见过他和那个少年。
我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也知道谁都有难处,收了别人的善意,就别得寸进尺。所以乖乖听话,保证守口如瓶。
下一刻,乔柘收到一封飞鸽传书,看样子事态十分紧急,他接过信便立刻出门了。
我赶到码头,因为清晨的民船得等水门外官船先过去才能走,我就到附近的馄饨摊等着。
一碗馄饨还没吹凉吹热,就瞧见官船上传来阴森森的东厂旗帜,一群狼腰猿背的锦衣卫挎着刀上了岸,河风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人胆战心惊。
几人走到摊口要了馄饨吃,为首的锦衣卫一个劲儿催促,另一个年纪轻些的,面带疲态,懒洋洋地说:“这几日爷们砍人砍得手都酸了,牛头马面索命也得歇歇吧。”
为首的汉子瞥了他一眼,说道:“嫌累,自己掉脑袋就松快了。我们从紫云山查到南京,就剩这一个就能交差了。”
年轻人听了,面露难色:“别的也就罢了,和尚也砍?老大要不这差事给西厂去办,反正他们日日闲得抠脚,不然以后我求佛祖修来世都没脸见人。”
“少废话,”汉子抢过他的碗,“你我手上的血,念八辈子经都洗不清,名字早就被阎王勾住了。赶紧的,你去拿人,我回镇抚司找指挥使归案。麻溜干完,晚上哥请你喝春风楼的酒,比这馄饨汤强多啦。”
年轻人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拖过桌边长刀。
“行吧。”
只是等汉子带着人往镇抚司去后,年轻人又靠回摊桌,拿起碗,看样子是打算吃完再动身。
我在后边角落听得心惊肉跳,魂儿都飞了,脚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紫云山的和尚,那不正是乔柘嘛。
这些日子我从裴府出来,在城里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锦衣卫缇骑四处搜寻皇孙,但凡十三四岁,有点可疑迹象的都会被盯上,简直是宁杀一千,不放一人。
联想到乔柘他们平日里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冷汗都冒出来了。
其实我特别害怕,很想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怀里的银锭和良心一样沉甸甸的,让我根本没法视若无睹。
真是要命啊!
我悄悄离开码头,朝着夫子庙后头跑去,跑得满头大汗。还没到家门口,就在斜巷口撞上了那个名叫阿潜的少年。
“怎么又跑回来了?”他一脸纳闷。
我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嗓子说:“快走,有、有人要杀你……”
他脸色一变,把我拽进巷子。听我才说了两句缘由,他手指猛地用力,握得我生疼。
“中计了!”
我茫然地“啊”了一声。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墙上,那个年轻的锦衣卫吊儿郎当蹲着,咧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找到了。”
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跑!”
阿潜熟悉路,他推翻草垛,从暗巷飞快地拉着我东拐西转,还真把锦衣卫甩开了一段距离。
亏得我这像糨糊一样的脑袋,这会儿还能理清状况。
一群锦衣卫当街说要抓人,还拖拖拉拉,这不是故意让人听见回去报信嘛。
这不是明摆着引蛇出洞嘛,简直是把人当傻子耍!
我欲哭无泪。
而我还真成了个傻子……
阿潜也一肚子火,拖着我这个累赘,又惦记着乔柘,还不能把丢开。
我咬着牙,咽下喉中那火燎般的血腥味。好几次险些被身后的锦衣卫抓住,阿潜故意往人多的闹市跑,想拖延点时间。
好不容易撑到乔柘发现不对赶来找到我们,他驾车把我们救上去。
阿潜刚爬上板车,就果断抽出一支箭矢,对着身后追逐的锦衣卫拉弓射了出去。
那锦衣卫本来只是怀疑,见阿潜这么拼命,更加确定他的身份了,躲过箭矢后,当即掏出烟哨向城里警示。
糟了!
“师父……”阿潜皱着眉看向乔柘。
乔柘勒紧缰绳,都没朝后看一眼,顺手扶了一把东倒西歪的我,轻声说:“坐稳了。”
马儿拉着这摇摇欲坠的破板车,调转方向,越过码头,朝着狭窄的山路疯狂地跑起来。
一路上颠簸得厉害,我肠子都搅在一起,酸水直泛,什么追兵,什么生死,全都抛到脑后,只想狠狠吐一场。
然而,更刺激的还在后头呢。
乔柘靠过来,衣衫间微苦的檀香飘了过来,这时,我还一脸茫然。
高树在风中摇晃,山崖陡峭如壁。
他捂住我的脸,说别怕。
怕什么呀!
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的事儿呢。
下一瞬间,失重的风声尖锐地钻进了耳朵。
乔柘抱着我,弃了马,跳进那眼望不到底的滔滔江水里。
哎呀妈呀!
我命休矣!
人说,人在预感到死前,走马灯会从眼前跑过。
所以忍不住在心里念念有词,回想那些得不到的人或物。
弟弟妹妹饿死前,念着的是槐花粑粑。
爹娘病死前,念着的是弟弟妹妹。
而我在这命坠黄泉之际,念的又是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钱,钱,你的钱!”阿潜那没好气的声音飘飘忽忽在耳边响起。
怎么死了这臭小子还阴魂不散。
我心里郁闷极了,费力地挤开眼皮。
身下传来潺潺的水声,身子微微摇晃,头顶是淡淡的星光,夜风轻轻拂来。
咦,这黄泉的景致还不赖嘛。
身旁传来几声笑。
“明光师父,你这小妹还怪有趣嘞。”
我“唰”地睁开眼。
迎面是乔柘温润的脸,还有一个汉子浓密的大胡子。哦,还有阿潜那鄙视的眼神。
乔柘摸了摸我的额头,问道:“有没有哪里痛?”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
听阿潜说,他们跳崖逃命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乔柘当时收到孙将军的传信,得知事态有变,就计划好让孙将军在这里接应我们。
没想到半途出了我这个变故,虽说过程惊险了些,但好歹没出大乱子。
我讪讪地躲闪着眼神,以为乔柘会怪我多此一举。
没想到他却说道:“多谢你想着我们赶回来报信。怪我牵连你涉险,只怕接下来你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
孙将军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好姑娘,有恩义!你可知你救的是谁不,这是皇孙啊,这是大功一件,以后不用担心没你的前程啦!”
皇孙本人却面无表情。
我不以为然,闷闷地扣着双手。
忽然,阿潜冷冷地出声:“钱不要了?”
一只湿淋淋的钱袋,重重地丢过来。
我惊喜地看向他。
孙将军仰头大笑:“皇孙亲自给你捞起来的。”
我心中的喜悦增添了几分。
阿潜却撇开脸,不屑地点评:“没出息。”
身旁的乔柘,静静地看着船上一众人的笑闹,没有出声打扰。
此刻的我,还不知道,他为了护我,脱臼了一根胳膊。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像这样默默守护了我许多回。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我躺在这一叶孤舟上,只觉得无比的彷徨。
天知道,我走出裴府的那一刻,踏上的是这样一条荆棘满途的路啊。
被锦衣卫盯上,想退缩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算是和他们绑在了一条船上。
孙将军带我们安置在一处荒废的宅邸里,这里鲜有人烟。
渐渐地,我也得知了一些秘辛。
比如说,孙将军是昭乾太子的旧部,乔柘儿时在紫云山修行,受过太子的恩泽,此次护送阿潜,是为了还恩。
这些恩怨血仇,听在我耳里,都感觉遥远得很,似懂非懂,云里雾里。
我只听明白了一件事,上了这条“贼船”,日后若想平安,唯有等阿潜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听闻此言,我顿时两眼一抹黑。
照他们所说,昭乾太子的死与宣帝有关。那么,宣帝怎么可能放着亲儿子不立,反而去立一个对他满怀怨恨的前朝太子血脉呢?
孙将军听到我的疑惑,笑了笑,点燃廊边旧灯笼里的光。暗红的光,笼罩着他坚毅的轮廓。
“所以我才说,咱们要的不是东宫位,而是皇位。”
我吓得下巴差点没托住,结结巴巴地说:“造、造反啊。”
“啧,咋说得那么难听呢?”孙将军理所当然地说,“拿回本就属于李家嫡系皇脉的东西罢了。”
不就是造反嘛!
老天爷,这可真是个要命的勾当。
我这燕儿怎么这么倒霉啊,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外头的天地,竟这般难混吗?
正当我心乱如麻、六神无主的时候,乔柘从屋里走了出来,说道:“将军莫吓她。”
孙将军笑笑,转身离开了。
乔柘站在我身边,身影清瘦,“待这阵风声稍缓一些,我就去为你换个身份,送你到北边去避一避。”
他垂眸,温柔地望着我,“燕燕,对不住,本意是想带你出裴府,没想到却连累了你。”
我轻轻摇头,“再聪明的人,也难以做到算无遗策嘛。”
“乔哥哥,你肯为了儿时的情分,帮我争取自由,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我还是有点好奇,咱们这么久没见,你怎么知道我在裴府过得不好呢?”
檐外的雨珠,连成一线。湿润润的青灰天空,像极了歙州。
乔柘看向那连绵不断的雨水,轻声说道:“因为我一直在找你。”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
小时候,我们确实很要好。我没有哥哥,他便做我的哥哥。“燕燕”这个小名,还是他一声一声地叫出来的。
然而,歙州那年的大水太无情,饥馑带走了我和他的家人。他舍身佛门,换来救我的一小袋粮食,还有我继续活下去的一点念想。
从此,歙州那个小小的我,就成了他心里割舍不下的挂碍。
但佛门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半年,前朝的夺位风波就在紫云山爆发了。兵祸带走了他的慈师,他那懵懂的慧根,在神佛的庇佑下,仅仅安稳了片刻,就又被残忍地卷入了这红尘俗世。
“我跟着孙将军,带着皇孙到处躲难。期间回过歙州,得知你爹娘病故,你被卖走,便一心想着,等安定下来,就找机会把你赎出来。”
他歉然地敛下双眸,“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这么久。”
我听着,只觉得心里大受震动。我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上,爹娘都不挂念的我,还会有一个人一直在远处放心不下我。
乔柘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好像因为没把我安排好,而愧疚万分。
“这种时候,本不该急着把你赎出来。可裴府也非安生之地,近来怕是要有大祸降临。裴涣不是个能护住你的,我也只好铤而走险了。”
裴府有难了?
怎么会?
我走之前,裴府不还是一派烈火烹油的荣华景象吗?
我正想问一问,阿潜捧着一只鸽子,从廊侧走了过来。他走到乔柘面前,肃然低声道:“师父,宫里来的消息,宣帝的病……”
雨声渐渐变大,后头的话,阿潜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没听清。
正事面前,我也不好追着问了。
乔柘转身回了书房,阿潜招呼我进厨房,帮我打下手。
须臾,厨房便传来阿潜气急败坏的骂声:“不是,你不会做饭,火也烧不了吗?你在裴府究竟当的是丫鬟,还是小姐啊。”
他嫌弃地把满脸灰的我推到一边,拿出湿柴,重新点火。
堂堂皇孙,本该金尊玉贵,离庖厨远远的。可干活的时候,却比我麻利多了。
他摇头嘀咕道:“一个丫鬟,却被养得这般天真娇弱,真不知你那个主子是待你好,还是害你。”
屋外的夏雨,滂沱而下,泻檐而落。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僵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旧邸坐落在荒山之中,死寂得如同这恼人的雨水一般,仿佛要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不知何时才会消散。
阿潜是习惯了蛰伏等待的人,这时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龙椅上的人,如今坐得不太稳了。
“为何还不能动?”阿潜在亭中走来走去,踩着湿哒哒的竹叶,满脸的焦躁,“我们已经忍得够久了。宫里有朱大伴,朝中有阁老,孙将军的旧部也早已准备充足了。只要师父您一句话,我们立即就能改天换日,为父亲报仇雪恨!”
我端着茶水,脚步一顿,侧身隐在廊柱后面。
只听见阿潜对着亭中的乔柘,急不择言地说:“难道师父身边有了个牵挂,就软了心肠,不再顾及我们的大业了吗?”
茶水在杯中泛起涟漪。
乔柘的背影瘦削,一身青衫。他抬手间,腕骨上的佛珠斑驳。他扶住阑干,风吹动着他的袖口。
“大业,我们的大业到底是什么?”乔柘反问道。
阿潜一愣,继而笃定地说:“当然是不惜一切代价为父血仇,将那一群盗国窃位、误政害民的蠹虫杀个干净!”
乔柘轻声说道:“你指的不惜一切,是我们当真举着造反的大旗,如宣帝当初一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因为流的不是我们的血,所以便不用痛惜了,对吗?”
他回眸,目光清明,如炬般笼罩着阿潜。
“权位损人心啊,阿潜。你第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就已经看不清了。”
他接着询问:“你坐上那个位置,便是明君,比宣帝强吗?本朝新立之时,他做的又何尝不好。那时他为了坐稳皇位,博一声‘圣明’,朝乾夕惕,为政修德,战战兢兢。可多年后,还不是忘了个干净。”
我并非质疑你的本性,只是阿潜你告诉我,此刻你心里想着掀翻你的仇人,报了血恨,然后呢?”
阿潜迷茫地望着乔柘,哑然说不出话。
“你想做皇帝,是因为可以随心所欲。你崇拜你父亲,因为他尊贵无匹。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世人抗拒英王,却拥护你。”
“你是昭乾太子的血脉,这毋庸置疑。”
“然而,你能成为他吗?”
乔柘错身离开,只留下一句:“雨丝混同我的疑问,冷冰冰如鞭子斜抽打在你青涩的身影上。”
过了很久,我都站得腿都酸了,阿潜却还是垂头坐在廊边。
我想回房间,只有从他身旁那条路走过去。
正纠结时,阿潜忽然出声:“出来吧,我又不吃人。”
我讪讪地走过去,正想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他却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我陪他坐一会儿。
灯笼悬在头顶,淡光飘荡。
他问我,为什么对他总比对别人多一层疏离与惧意。
我道:“你是皇孙嘛,高高在上的。”
像裴涣一样,表面再亲和,骨子里也是傲得不容人违逆。
但此刻,他却似因这份尊贵而有些迷茫。
“燕儿,你说,何为好皇帝?”
如此宏大的问题,着实把我难住了。
我绞尽脑汁,以我浅薄的见识思索,说道:
“唔……若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不四处流浪、日夜担惊受怕,就很不错了。”
小时候挨饿的滋味,至今难忘。
只因天灾,朝廷未能及时救助,底层百姓便似无根浮萍,死的死,散的散。
就像小时候乔柘教我念的一句诗,“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猛地想起,不禁拍手道:
“若是好皇帝,身旁大概也少不了能写出这般忧国忧民之诗的贤臣追随。如此上下一心,何愁没有圣明之誉。”
说完,我有些羞赧,自己没读过几本书,竟妄论国家大事。
本以为阿潜会像往常一样笑话我。
谁知他沉默着望向我,许久,神情肃然,认真说道:
“燕儿,是我小瞧你了,你不是无用之人。之前那些话,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今日师父与你所说,我已明白。”
他仿若被当头棒喝,瞬间清醒,神采奕奕地站起身,还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头。
独留我一人在廊边,苦苦思索。
我说了啥至理名言吗?
竟能教化皇孙。
我捧着脸,开始胡思乱想,或许我真有读书的天赋,日后说不定能当个女夫子。
乔柘并非想一直隐匿下去,宣帝一病,机会来了,可随之而来的是赵氏与洪忠对他们愈发警觉。
虽说我不懂什么高深道理,但有一日听到他和孙将军的对话,让我知晓了他的心意。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宣帝已是风烛残年,与朝野离心离德,他们扶持皇孙继位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这皇位,必须名正言顺地获取。
一时激愤,即便伏尸百万能更快取胜,可那时民心尽失,又该如何?
得用计,在敌人最得意之时出其不意,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
他说得深奥,我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看到孙将军眼中满是钦佩。
这个曾经被秀才父亲教导要“君子坦荡荡”的人,如今却将局势搅弄得令人难以捉摸。
他剔尽三千青丝,却说自己还了俗。
他看似对万物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眉眼间却始终愁云密布。
唉,一声轻叹。
他们还在商议暗中驻军、两路分兵之事,而我早已神游天外。
孙将军走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
一杯茶递到跟前,乔柘微笑道:“愁着脸,想什么呢?”
我抿了抿唇,接过杯盏,茶水温热,入口微苦。
其实我想问他,为何他明明如戏本里羽扇纶巾的孔明先生,指点天下,却好似满心愁绪。
可我终究没问出口,怕是自己多想了。
他也是个多思之人,想必是以为我为即将更改身份、独自前往北边而忧心。
“会害怕,对吗?”他问。
说完全不怕,自然是狂妄之言,我赧然垂眸,轻轻点头。
乔柘浅笑,让我抬头,看看天空。
我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难得一个未落雨的天,天空湛蓝如洗,无云无风,广袤无垠,宛如一面巨大的水镜倒扣大地。
乔柘的声音如水面泛起的涟漪,在我耳边轻轻回荡:
“燕燕,当你走出这锦衣玉食的温柔乡,或许会遭遇风雨,误入险巷,遇见豺狼。”
辛苦与忐忑如影随形,日夜交织,让你脚步不停,即便走得血泡满脚也难以停下。有时甚至不得不拿起杀人之刀,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但你还是要走出去。
“走进外面的天地,那里很严厉,霜雪风雨不会因你是个弱女子就心生怜悯。”
然而,它也很宽容,广阔无垠到允许你与雄鹰一起展翅高飞。
我怔怔地望着天空,思绪飘远。
仿佛回到儿时,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语,化作轻柔的教诲,孜孜不倦地传授给我。
只是这次,再没有父亲来宽慰他,这是他一步一个脚印,穿过荆棘、历经苦痛后自行领悟的。
所幸,他依旧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他如兄长般叮嘱了许多。
说着,抬手给我系紧双鬟间松垮的红头绳。
“道不同,便无法同行。
“但牵挂之心,永远不会改变。”
他深深凝视着我,恰似儿时我凝视他离开的模样。
“这一次走,就不要再回头了,明白吗。”
我从这似诀别的话语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他又重复一遍,仿佛我是那出尔反尔的顽童,必须得到确切的保证。
我只好点头,向他保证,我会一直向前走。
这日,我们兵分两路出发。
趁着夜色,乔柘与阿潜同乘一船,孙将军带我坐另一只船前往渡口。
我明白,他们打算有所行动了。
孙将军送我到渡口后,便去与他们会合。
两只船起初并肩而行,过了虎湾,便分道扬镳。
天上,一轮满月如无瑕玉璧,清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
一阵风吹来,水边蒹葭随风摇曳。
我隔着江水,望着乔柘所在的船。
孙将军在一旁笑道:“还没走两步远呢,就舍不得哥哥了,燕儿你这丫头怪黏人的。”
我无奈地捂住脸,闷声道:“将军您就别打趣我了。”
将军爽朗大笑。
船缓缓前行。
忽然,一丝硝烟气莫名飘来,钻入鼻腔。
我心猛地一颤。
刹那间,月亮被乌云遮蔽,四周静得可怕,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还没等我弄明白这股悚然从何而来,下意识望向前面的船。
轰!
巨大的火焰如猛兽般蹿起。
“快跳!”
我身后有人猛地一推,我整个人栽入水中。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所在的这只船与前面那条船,一同被炸得灰飞烟灭。
江水灌入耳鼻,身旁不断有黑灰残木落下,烫得江水都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好似地狱的颜色。
求生的本能促使我朝着蒹葭丛游去。
我奋力破开水面,气息急促且不稳,望向不远处浓烟滚滚的江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与那船一同,魂飞魄散了。
乔哥哥……
火光之中,原本隐藏着的锦衣卫突然现身,朝着残船的方向搜寻而去。
这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下意识地朝那边看去,只见在淤泥里,躺着为了护我而受伤的孙将军。
“将军。”
我轻声唤道。
然而,他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我咬了咬牙,强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努力不去看身后那惨不忍睹的景象。
得赶紧离开这里。
锦衣卫很快就会搜到这边来的。
我一心想要带孙将军撤离,可不知腿撞到了什么东西,使不上力气。
在熟悉的挫败感即将涌上心头之前,我咬住牙,强撑着身体,匍匐着爬到孙将军身旁,伸手抽出他腰间的短刃。
然后,我用力将短刃扎向自己的大腿。
汩汩的鲜血顿时溅了出来,那猛烈的刺痛,本是我从未承受过的。
但在这生死之际,这痛竟让我找到了力量。
锦衣卫搜寻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环顾四周,此处泥堆高高耸起,草丛也十分茂密,有个向内凹陷的地方,勉强能够容纳下人。
我先把孙将军推进那个凹陷处,又用草堆在外面遮挡。
我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沉进了泥水里。
泥水和火药的硝烟气将血味掩盖住了。
锦衣卫带着犬搜寻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
“今儿风大,怕是飘到下游去了吧。”
这是那个年轻锦衣卫的声音。
“皇孙和尚都在另外的船上,这上面估计就是那个丫头,没什么用处,别管了。”
年长些的锦衣卫骂道:“上面吩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许放过!”
年轻锦衣卫捂住鼻子,烦躁地说:“那就赶紧到下游去找啊。妈的,火药放这么多,西厂就是财大气粗,当成放烟花呢,熏死老子了。”
“不放多了,怎么炸得死……”
声音渐渐远去。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响,我才浑身脱力地从水面浮了上来。
我扶着岸边,干呕了一会儿。
然后,我用手抹了一把脸,不敢朝别处看,慢慢爬到一边。
我的唇瓣止不住地颤抖,费了好大劲儿撕开衣裳,打好结,然后把昏迷的孙将军背到身上。
第一次,我没有背起来,整个人摔进了泥里。
我吐出嘴里混着血的泥水,再次去背。
两次,三次,四次……
哗啦啦,风裹挟着雨来了。
一滴,那是雨。
两滴,那是泪。
啪!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准哭。
夏水迅猛上涨,哀伤的风如同鬼在呜咽。
污水里,那双曾经只会在绣绷上绣花描红的手,此刻已经攥断了秀长的指甲,死死地抓住草根。
我挣扎着爬起来。
淤泥深深陷入我的双脚,前行的道路漫长而艰难。
但我只能往前走。
我背着将军,他的双脚在地上拖行着。我摇摇晃晃地走着,跟随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燕鸟,朝着那雨雾弥漫、天地昏暗的地方走去。
推开门,窗台上有一只“燕鸟”在歇息。
那是一支褪色的钗。
裴涣穿着一身丧服,静静地立在窗前,伸手将那钗拿了起来。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雨,带着冷风,将没关好的匣子里的几叠纸吹了出来。
那纸上写着女孩的笔迹。
字体纤弱娟秀,上面写着: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
那时候,年少的裴涣并不明白,还捉着她的手笑道:
“小小年纪,抄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小爷我本事大着呢,能保你一辈子不受苦。”
那时的他,如此夸下海口。
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啊。
裴涣扯了扯嘴角,尖锐的钗尾陷入指腹,鲜红的血迹滴落下来。
燕儿走了,也好。
他暗自庆幸,她离开了。
不然,今日若是抄家,说不定被官兵胡乱发卖进官窑的奴婢里,就会有她的身影。
要是她此刻还在,他又能有什么本事护得住她。
父亲说得没错,曾经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以后,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陛下病重,朝野局势发生巨大变化,洪忠与赵氏把持朝政。
裴父以前和御史来往的密信被锦衣卫查了出来,那上面写着忧虑皇嗣、讨论废弃英王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语。
虽然没有实证,但在如今人心惶惶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也足以让洪忠与赵氏受到惊吓。
他们手里的刀一旦挥出,就再也不会收回,只要有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举动或者谈话,涉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诏狱的血在富贵人家门口流淌了一日又一日,今天,轮到裴家了。
裴父为了不连累家人,选择自缢而死。裴母因为忧惧过度,一病不起。
树倒猢狲散,在抄家的混乱之中,奴仆们有的逃走,有的偷东西,有的抢东西。
很快,裴家就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过了今晚,这个空壳子也不再属于裴涣了。
白色的灯笼在晃动,灰色的月亮高高挂着。
鬼鬼祟祟的来喜踩碎了一地的旧光辉,他抱着一怀从裴涣私库拿来的珍宝,还有那颗硕大的东珠。在临走的时候,他从狗洞钻出去,还痛快地啐了一口。
他心里想着:什么王孙公子,什么金尊玉贵,以前日日瞧不起奴才,以后看看你还比我这奴才能过得好到哪里去!
此时,一边有奴才背叛主人,一边却也有善良之人难以泯灭心中的善念。
门环被扣响,明月红着眼睛说道:“公子……”
裴涣没有转身,只是垂眸抚摸着那支旧钗。
“怎么还不走?”
明月哽咽了一下,说道:“奴自小跟着夫人,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夫人病得那么重,公子就让我留下来照顾夫人吧。”
裴涣无精打采地说:“随你吧。”
明月擦去泪水,拿着怀里的一个小包袱,走到裴涣面前。
“这是燕儿当初给公子做的鞋,虽然没做完,但奴想着到底是她的心意,就从小柳儿那里拿来了。”
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双绣工精细的鞋,也不知道女孩是怎样熬着灯、受着夜才做出来的。
而他留给她的最后印象,却是那么的刻薄无情。
裴涣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接过鞋子,抱在怀里。
他这一大半辈子,拥有过多少金银珠玉都不懂得珍惜,就像流沙一样随意抛去。
此刻,他却把一双残缺的鞋紧紧地放在心口,握得紧紧的。
明月担心他这个天子骄子一时之间遭受打击,想不开,便说道:“公子,夫人撑不住了,裴府现在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只有您能挑起这个重担。人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啊。您想想夫人,想想燕儿,她们会愿意看到您这个样子吗?”
屋内白色的窗纸映照着月光,裴涣仰面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
溺水的人在挣扎,伸出手胡乱地抓着,哪怕只是一根浮萍也好。
因为有了牵念,人才有活下去的一口气。
学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谈何容易。
裴涣这时才真正体会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他们从裴府搬出来后,租了间不大的旧院子。
单是给太太抓药,就花了不少银钱。
身边仅有明月一个伺候的人,家务事忙不过来,她还得多做绣活补贴家用。
裴涣出去找过许多曾经的朋友,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搪塞敷衍。
以他往日的性子,早就掀桌子走人了。
可现在,他只能忍耐。
倒是一个关系一般的朋友,在私下见了裴涣,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面露难色道:
「阿涣,你别嫌少。家里断了我的钱,就怕和你扯上关系,日后怕是真难相见了。」
裴涣咽下喉咙里的艰涩,低眸收下那些零碎东西,哑声道:
「多谢,若有来日,我必重谢。」
朋友忧虑地看着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随着日子愈发紧巴,太太的病情也日益加重,花钱如流水一般。
裴涣只能去外面找事做。
可他一身本领,除了富贵公子玩鹰跑马的本事,还会什么呢。
难道去给别人做帮闲吗?
他放不下这个身段,四处碰壁。
最后实在没法子,只能在码头找了个搬货的活计。
同行的人都暗中排挤他,觉得他一个富贵公子来干这种苦力,骨头还那么傲。
宁肯下死力搬些笨东西,也不机灵点去帮船上的太太小姐担行李,赚些轻松的赏钱。
那肩上的肉起初被磨得血淋淋的,反复结痂破皮。
后来,累出了厚厚的茧子,倒不再流血了。
太太有时清醒过来,看到儿子这般模样,总是忍不住哭一场。
裴涣只是静静地擦去母亲的眼泪,既不抱怨,也不言语。
他的话越来越少,泪水也很少再流了。
大概是因为那个抱着鞋子,允许自己流泪的夜晚已经过去了。
当荣华散去,他被放逐到凡俗的荒野里。
受了苦,挨了打,剥去那些曾经倚仗的虚饰。
他才低头看见了自己。
一个没了家族庇护的无用男子,赤裸裸地难堪。
原来他也会怯弱,原来,他也和那些卑微如蝼蚁的奴仆一样,有一天只能躲在暗处饮泣吞声。
被他傲慢视作笼中鸟的燕儿,也曾这样哭过吗。
明月在窗外看着那对相对无言的母子,叹了口气,转身抱着盆中的衣服去河边。
夏月将过,初秋还有残暑气。
随着岸边的捣衣声声响起,明月抬手拿手绢擦汗,举起时却被一人抢了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流氓,这带街巷的地头蛇,最近频频调戏明月。
前几次明月都忍了,没和裴涣说。
这回这钱老三愈发变本加厉,深吸一口手绢,笑嘻嘻地来捉明月的手:
「小娘子这么嫩的小手怎么能做这种辛苦活呢,你家那汉子没本事,跟了爷,保你日日春宵帐里暖,再不做苦活了……」
明月嫌恶极了,反手就是一巴掌。
「放尊重些!」
钱老三冷笑,抵了抵腮帮子,铁臂钳制住明月:
「臭娘们,给脸不要脸是吧。你汉子一个码头扛货的,还敢跟老子横,今儿爷就要了Ŧŭⁿ你,还怕他怎样!」
明月挣扎躲避,气得含泪:
「王八蛋,你放开!」
就在这时,横空飞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正中钱老三后脑。
他痛得眼前一黑,扭过头:
「谁!谁偷袭老子!」
一声刻意压粗,仿若清朗少年的声音传来:
「把你的猪爪子拿开。」
钱老三生得高大,低头一时没见着人,闻声低头才发现只是个身材瘦弱、满脸胡子的小伙子。
虽满脸胡子,可那溪水似的黑眸,却能看出年纪还小。
钱老三觉得荒唐,发出笑声:
「不是,你、你怎么敢的啊。」
小男子并不惧怕,淡定稳住,一副「我就敢了你怎么着吧」的欠揍样子。
钱老三放开明月,撸起袖子,肌肉贲张:
「好好好,今儿老子就教教你这小崽子怎么做人。」
那小男子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慢悠悠地从身后拔出一把半人高的大刀,细长手指咯咯攥响,扎稳马步,冷冷盯着钱老三。
谁不被震住?
钱老三没见过什么世面,当真以为这人是什么混江湖的世外高人,吞了口唾沫,强行挽尊,边退边放狠话:
「拿武器是吧,好,等着,老子这就回去挑件趁手的兵器,等着啊!」
说完跑了。
明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小男子见人跑远,才长吁一口气,艰难地把刀背回去,满意地给自己一个肯定: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
小男子抬脸,璀璨秋阳照亮一双剪水明眸。
明月心下一颤:
「……燕儿?」
我这边刚为自己装高人的本事得意时,听见明月的呼唤,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啊?」
回过神来,明月扑了过来,把我抱得紧紧的。
我感受到颈间的湿意,一愣,轻轻回抱住她:
「不哭不哭,坏人被打跑了,不怕了。」
秋风静静吹过,明月的眼泪像条小河,无声淌过。
周围看的人越来越多,我拍拍她的肩膀,小声说:
「姐姐,咱们别处说话。」
到了一处无人巷道,明月又扑过来,险些没把我假胡子薅掉。
等她终于平定下来,眼睛红红地望着我,不住摩挲着我的脸:
「怎么扮成这样啊,这些日子受苦了吧,啊?」
熟悉的温柔险些让我没绷住,我忍着酸楚,用力摇头,笑道:
「苦啥呀,我可好啦,这样扮好玩呢,江湖侠客,嘿嘿。」
眼见明月不信的样子,我扯开话题,掏出一包钱塞给她:
「姐姐你才是受苦了,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知道吗,我不能经常过来,这个你拿着买肉吃,瞧你瘦得。」
明月使劲推拒:
「我不要,不要!」
可我如今的力气比她大多了,她推不过我。
我飞快塞进她袖口里,两三步跑远,冲她挥手:
「回去吧,放心,那厮不敢再来找你。」
明月好像急着还要说什么,可我不能久留。
脚步悄悄地,转过七弯八巷,掩人耳目地走进一处药房后院。
我左右上下都警惕地看了一眼,才推开门。
门一开,孙将军抱臂面无表情地堵在门口:
「又偷我的刀。」
我咧嘴一笑,关门,大摇大摆越过他。
孙将军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后面跟着,唠叨不停:
「我说你老实点行不行,一路上英雄救美救上瘾了是吧,咱们如今进南京城了,命悬在线上呢!别逼我又写信给明光师父告状啊……」
这一路真是坎坷,说来话长。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
背着将军一路风餐露宿,比叫花子还狼狈。
好几次,我都走到水中央了,心想死了算了。
转头一看将军龇牙咧嘴拖着瘸腿烧火造饭,心又软了。
再走走吧。我告诉自己。
横竖一死,前面的路,总要走了才知道。
这一走,还真撞出生路来。
孙将军的部下找到我们,正当这没主子的旧部汉子们打算豁出去造反,为皇孙报仇时,后头又绝处逢生,得知乔柘和我一样,那日侥幸没死,带着皇孙藏进了山林的一处佛寺。
经此一役,阿潜算是长大了,不再急着报仇雪恨,处理许多事有了当初昭乾太子的风范。
孙将军得知这样的好消息后,哭得涕泗横流,他这铁汉柔情的一面一开,就跟决堤似的收不住。
因着我的救命之情,他生气也不好削我,便如同老妈子一般整日唠叨告状,鸡毛蒜皮的事也写信给乔柘。
乔柘起初还规劝一番,后头直接让他消停点,少束缚我,说:
「燕燕还小,多经历世事也好。」
孙将军满心郁闷,一个劲儿地摇头,叹道:“真是不养女儿不知心里苦啊!”
我: “……”
孙将军转头看向我,语重心长地说:“继续逞英雄吧,等哪天真挨揍了,估计就安分了。”
我放下手中的刀,知道进了南京城,行事得收敛些,便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过……”
说着,我话锋一转,望向孙将军, “这最后一次,将军还得帮我一把。”
孙将军一听,心里直犯嘀咕,眯着眼睛问:“你又要搞什么鬼名堂?”
半夜时分。
我仗着孙将军的威名,拉着他这位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大将军,去敲钱老三的门。
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到。
我拍拍手走出门来。身后钱老三被吓得裤子都尿湿了,脸色白得像纸。
没过几日,就听说钱老三一家搬走了。
我十分满意,孙将军却无话可说。
南京城的气氛愈发紧张。
这年冬天,宣帝病得厉害,直接晕倒在朝堂之上。
与此同时,坊间到处都是传闻,就算深闺中的女子也知晓一些——宣帝没多少日子了,英王不得民心,这皇位最终还是要传给那位手握传国玉玺的皇孙。
“传国玉玺,真的假的?”
我扮作二流子的模样,靠在墙边,悠闲地吐着瓜子皮,压低声音说道:“那当然是真的!要不说还得是嫡系正统呢,那锦衣卫杀了他多少回都失败了,每次都死里逃生。”
我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偷偷指了指天,“肯定是上天庇佑啊。”
那些混混、市井之人都觉得挺有道理,纷纷点头。
“毕竟是圣子皇孙,是昭乾太子的亲骨肉。自从他来了,南京城就没再发生过地震,歙州的大水也没泛滥过,就连青州的饥荒,也有好多神出鬼没的江湖中人送粮食来帮忙,听说是皇孙的手下。”
“是啊是啊,还有人说,有人亲眼看到他出生时,紫云山有龙出现呢!”
众人惊叹不已。
我差点被瓜子皮呛到,咳了几声,尴尬地笑了笑。
“龙”,这也太夸张了吧。
还是乔哥哥厉害,经历过大风大浪,说起流言来比我厉害多了。
风声传进了宫里,赵氏和洪忠慌了神。
他们等不下去了。
接到宫里大伴传来洪忠打算“杀宣帝,立英王” 的消息那天,孙将军把他那把大刀擦了又擦。
宝刀终究会有出鞘的一天,铁马冰河,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看向我,沉声问道:“小燕儿,怕不怕?”
我大步走出,一身劲装,利落地抽出乔柘叫人从燕北给我锻造的剑,剑刃在雪光下闪烁,映照出我炽热而坚定的眼神。
“谁怕谁孙子!”
如今的我们,可是能拉开大弓呢。
将军仰天大笑,“好,好姑娘!有胆气!”
画面转换。
我被塞到阿潜身边,周围围了一大圈像铁山一样魁梧的大汉。美其名曰是让我跟着保护皇孙。
阿潜长高了不少,骑在马上,瞥了我一眼。
“你那是什么表情,保护我委屈你了?”
我垂头丧气地说:“你需要我保护吗……”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阿潜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尊重与平视,说道:
“我需要。”
我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得像星星,抱拳说道:
“好,那燕儿就誓死效忠殿下!”
轰隆隆。
皇宫中门被乔柘安插的内线悄悄打开。
高山上,阳光乍破云层,朱墙碧瓦迎来冬日的第一场暖阳。
英王造反,皇孙带着太子旧部进宫清君侧。
那威武严肃的军队迈入南京城的御街时,众人被震慑住,渐渐地,甚至有百姓自发拿起武器跟在后面。
民心就像水,既能承载巨舟,也能将其倾覆。
裴涣也在其中。
他起初没有武器,码头上的一些弟兄看到他,愣了愣,然后二话不说,递给他一把铁锹。
裴涣握住那把尚有余温的铁锹,看向这些平日里与他关系不太好的贫苦汉子。
“多谢。”他说道。
“客气。”汉子们笑着回应。
然而,他们预想中的宫变血流成河并没有出现。皇孙心怀仁君之心,不忍让无辜的军民卷入其中,此行的目的是稳定江山、为民谋福,无意让双方自相残杀。
先有仁君圣主。
于是后有侍卫之臣在内不懈努力,忠志之士在外忘我拼搏。
内外一心。
众人齐声山呼万岁。
裴涣就是在这时,从璀璨的日光中,抬头看到了皇孙身旁的燕儿。
她瘦了许多,肌肤沾染了些许风霜,却比从前看起来更有精神,眼睛黑亮有神,充满了勇气和希望。
其实,裴涣知道她在南京,那天明月魂不守舍地抱着钱回来,他套了几句话就问了出来。
扮作江湖人的燕儿。
听起来像一场梦。
他曾经养在金笼子里的燕儿,在笼子里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吹不了风,受不得雨。
但因为他那傲慢的一念之差,让燕儿学会了挣脱。不需要他放手,更不需要他恩赐什么,她自己就能砍断束缚,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那一条路野棘丛生,她跌跌撞撞,终于熬过了长出翅膀的痛苦,学会飞翔,无畏地穿越狂风暴雨的丛林。
终于,她不输任何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或者雄鹰。
真好。
裴涣微微笑了起来。
控制住赵氏和洪忠后,阿潜让人把破口大骂不停的英王关了起来。
我跟着阿潜走进宫殿。
龙床的围帐内,宣帝老态龙钟,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却有些分辨不清眼前来的是谁。
他已经病糊涂了。
虚着眼看向阿潜,无力地问道:
“太子哥哥……你来要我的命么 ……”
阿潜垂眸静静地望了这个年老的帝王许久,按辈分,他还该称呼宣帝一声皇叔。
从前他那么恨这个人,此刻却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你的命?无用的东西,要来做什么。”
他放下床帘,一眼也不想再看。
冷冷地说。
“这江山你坐不好,便还给我吧。”
我看着阿潜一步步离开,一步比一步更加坚定,迈向属于他和父亲的道路。
一场宫变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我深呼一口气,走到外面,撑着栏杆,大半个身子探出,踮起脚看向这天家巍峨壮观的景象。
身后传来无奈的声音。
“你这胆子是越养越大了,看来将军没有夸大其词。”
我回头,看到乔柘。
许久不见,他还是一身素衣,一副凡尘不染的模样,就像菩提台上的仙人。
我跳下来,笑着喊道:“乔哥哥。”
他走过来,轻轻抚平我凌乱的鬓发,然后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留在南京,还是回歙州。
“唔……”
我沉思片刻,认真地说:
“我哪里也不想去,想去看那些没去过的地方,看很多很多书里描写过的风景。”
乔柘点点头,“这很好。”
我有些惊讶,“你不觉得我太随心所欲了吗?”
乔柘也学着我吊在栏杆上撑起身子,肆意的风从他依旧年轻的面庞掠过。
这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小事。
乔柘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他爹娘对他的期望也不是考取功名、做大官,更不是抛弃红尘、远离尘世的欲望。
而是天下所有父母都有的一个质朴愿望。
琴剑酒棋龙鹤虎,逍遥落拓永无忧。
“落拓” 就是 “落托”。
于是取名叫 “乔拓”。
只是后来有算命的说他命里缺木,便把名字改成了这个像乔木一样沉重、沉默的 “柘”。
而他的师父为他取法号为 “明光”,意在大光明、大彻悟,对他寄予了厚望。
他走在这红尘里,已经很疲惫了。
所以他告诉我,他不觉得我追求随心而活有什么不对。
因为……
他温和地看着我。
“尘世就像樊笼,我希望你拥有无尽的自由。”
哗啦啦。
强风扬起,吹过高高在上的富贵瓦檐,一只笼中鸟,奋力地飞了出去,它拼命地扇动翅膀,请求风不要停下来,它要去看更广阔的江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