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释天
发布时间:2025-05-17 15:18 浏览量:4
古之天文,今人搞不清楚,也不全是无知的问题,亦有因古今变迁而令后人不易明了之处。
犹如古代话语,人人都会说,可是至今就只有懂古音学的人才弄得明白。
古天文学,虽是当时百姓日用常识,然时移世异,学者对之,往往亦聚讼纷纭,与争论古音韵究竟如何是一个样。
(一)三正
造成难解现象的原因之一是历法之变。
古有六历: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汉改用太初历、三统历,嗣后历法历制改来改去,以致大家对古代历数情况越来越不了解。
如诗经的《定之方中》,讲夏正十月;《小雅‧十月之交》也讲夏正十月;《豳风‧七月》依然是夏正。周朝理应用周历,可是这些诗却用的是夏历。
这固然是风俗使然,犹如现今虽用阳历,民间仍通行阴历;另一方面也因儒家孔子本来就主张在历法问题上“行夏之时”。
而夏历与周历之不同,主要在岁首。周以建子一月为岁首,称为正月。殷历以建丑二月为正月;夏历则是以建寅三月为正月。所以《豳风‧七月》的七月,乃是现在我们的九月。它讲的九月、十月、十一月,分别是周历十一、十二、一月,故冷得不得了,觱发栗烈难当。
古书中,《春秋》、《孟子》多用周历,《楚辞》、《吕氏春秋》用夏历,《诗经》就不一定。如《小雅·四月》用夏历,《七月》看起来也是夏历,但此诗讲“一之日”等处,却是用周历。这种混用历法的情况,在《左转》等说中也都有,所以容易导致误解。
秦始皇以建亥为岁首,这是夏历的十月、殷历的十一月、周历的十二月。汉初仍沿用此制。汉武帝改用太初历以后,才以建寅为岁首,与夏历相同。
以后除王莽和魏明帝时一度用殷正,唐武则天、肃宗时一度用周正以外,大部分都仍用夏正,与现今民间阴历的月份时令相近。
这是“三正”的问题,指夏商周三种历法的正月之分。另一个天文上的问题是太岁。
(二)太岁
三正,是把一年十二个月配上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故以一月为正月。
所谓建子、建丑、建寅之建,是指“斗建”。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十二个不同的方位,即代表十二个月。太岁则是以周天分成十二等分,由东向西,配以子丑寅卯等十二支,叫作十二辰。
但因子丑等十二辰由东向西,而实际的十二次其实恰好相反,乃是由西向东的。因此,另又假想有个岁星,叫太岁,又称岁阴,让它与真岁星背道而驰,这样它就和十二辰的顺序一致了。
以此纪年,就称太岁纪年法。举例言之,某年岁星在星纪,太岁就在析木,称为太岁在寅。次年,岁星在运行到玄枵,太岁就在大火,在卯。其余可以类推。
所以太岁并非真星,指的其实是子丑寅卯等十二辰,而这十二辰又还有个别名系统。
十二地支之外,十天干也与岁星相配,也有一套别名系统。
这套别名,《史记·历书》、《尔雅·释天》、《淮南子·天文篇》略有不同。若今年是壬辰年,就称为玄黓执徐,明年癸巳年则称为昭阳大荒落。
古人作诗题字,纪年往往用此,在古代是基本常识,于今则须费这么多唇舌来介绍了。
而太岁与星象之间,也容易弄混,令人糊涂。典型的例子,是战国屈原的生日问题。
屈原的出生日期,《离骚》中自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看来十分明确了,可是研究屈原的人对此却有不同解释。
大致可分两说:一是汉王逸说:“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孟,始也。贞,正也。于,于也。正月为陬。”他认为“摄提”是“摄提格”的省称,屈原生于“太岁在寅,正月始春,庚寅之日”,即寅年寅月寅日。
二是朱熹说:“摄提,星名,随斗柄以指十二辰者也。”他认为“摄提”是天上星座名,并不说明什么年份,两句只是说屈原生于寅月寅日,但年份不明。
二说的主要分歧在于“摄提”与“摄提格”的异同。
摄提,属二十八宿中的亢宿,共六星,位于大角星的两侧。《史记天官书》:“大角者,天王帝廷,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摄提。”又说:“岁星一曰摄提,曰重华,曰应星,曰纪星。”
摄提格是岁名,或者说是地支“寅”的代名词。如《尔雅》曰:“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可见“摄提格”与“摄提”的词义明显不同。
“摄提”与“摄提格”既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屈原应该不会将“摄提格”省写为“摄提”。所以“摄提贞于孟陬”的意思是:斗转星移,又到了新年的正月。正月是岁首,他采用的乃是夏历。
至于这年具体的年份,作者并没有说明。“唯庚寅吾以降”的意思只是说:我出生于庚寅日。
故朱熹认为屈原出生的月份是寅月,恐有悖于原作的意思。在战国时期,正月未必是寅月。屈原应该是出生于夏历正月庚寅日。
可是到底是哪一年呢?庚寅又是哪一天呢?各家考证,各说各话。清代陈玚用周历推算则定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二日;邹汉勋、刘师培用殷历和夏历推算,定屈原的出生日期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浦江清《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认为他生于楚威王元年,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日;郭沫若《屈原研究》认为是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胡念贻《屈原生年新考》又推算为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
总之,这是一笔糊涂账。但由屈原生日的考证,我们可以知道此中还涉及二十八宿、七曜诸问题,所以也要稍作解释。
(三)七曜、二十八宿
七曜指日月与金木水火土五星。
金星又称明星,又名太白。《诗经》中《郑风‧女曰鸡鸣》讲:“子兴视夜,明星有烂”中的“明星”非泛指,所指即金星。《陈风·东门之杨》中“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也指它。它黎明时见于东方,称为启明;黄昏见于西方,称为长庚。《小雅·大东》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讲的都是这一颗金星。此星在文学上大大有名,小说中甚至将它幻化成一位神祇——太白金星。
木星,又名岁星,十二年绕天一周,每年行经一个特定区域。一年的区域称为“次”,十二年就有十二次,上文讲岁星在玄枵、在大火,讲的就是这个。
水星,又名辰星。古书中谈到的水,其实并不是这一颗,乃是恒星中的定星。大火,心宿。“七月流火”之火是也。《史记·天官书》里讲的“火”才是火星,又称荧惑星。
心宿、营室宿的宿,指二十八宿。宿是指太阳停留之处。古人已知地球绕着太阳公转,从地球轨道不同位置看太阳,太阳在天球上投影的位置也不同,这种位置的移动,一年的轨迹合起来就称为黄道,代表太阳周年之轨道。
而黄道附近二十八个星宿,就是用来作为这个轨道之坐标的。
星星本来分散于夜空中,靠人们运用想象力把它们进行分组: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
苍龙七宿,就是把角宿到箕宿七颗星想象成一条龙,角是龙角,氐、房是龙身,尾宿就是龙尾,其余可以类推。
《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就是根据这种想象的再想象,说簸宿、箕宿不能真拿来作簸箕,北斗也不能挹酒浆呢!唐杜甫《赠卫八处士》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也依星宿想象。参指参宿,商指心宿。参在西,心宿在东,出没两不相见,故取喻如此。
另外,宋苏轼《前赤壁赋》中有一名句曰:“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斗牛,有教科书说:斗指北斗星,牛是牛郎星。这种说法是错的,斗牛,指星宿中的斗宿与牛宿。
目前国际上一般将星空分为八十八个星座。北斗属大熊座,牛郎属天鹰座。斗宿是南斗六星所在之处,属人马座,而牛宿属摩羯座。所以北斗星与斗宿不是一回事,牛郎星与牛宿也不是一回事。
不过,问题还不这么简单。清人张尔岐认为苏轼不懂天文,以为这句话写错了:“‘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七月,日在鹑尾,望时,日月相对,月当在娵訾,斗牛二宿在星纪,相去甚远,何缘徘徊其间?坡公于象纬未尝留心,临文乘快,不复深考耳。”
苏轼之误,可能的原因是:古人常以“斗牛”来概括代替整个星宿,古诗文中提到星宿,往往就只说斗牛,如:
叠岭碍河汉,连峰横斗牛。(李白《过汪氏别业二首》)
班姬此夕愁无限,河汉三更看斗牛。(崔颢《七夕》)
踏雪携琴相就宿,夜深开户斗牛斜。(贾岛《逢博陵故人彭兵曹》)
万里无归信,伤心看斗牛。(常建《江行》)
纱窗宿斗牛,更疑天路近。(孙逖《宿云门寺阁》)
史上还有个“斗牛之间”的著名故事:三国末年,晋朝有人主张伐吴,也有人反对。当时尚书张华,即是力主伐吴的。两方争论期间,夜晚斗牛之间有紫气。斗牛之间所对应人间的位置,是在长江流域口附近,正巧就是东吴所在地;而紫气又是祥瑞的象征。因此当时反对伐吴者,就以此为由,主张讲和。张华却仍力荐晋武帝伐吴。武帝后来果然举兵攻吴,但初期并不顺利,当时朝中大臣还上疏建议腰斩张华以谢天下。然而后来终究灭了吴,张华也因此官拜司空。
东吴灭亡后,斗牛之间的紫气非但没消失,反而更盛。
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屏人曰:“可共寻天文,知将来吉凶。”因登楼仰观,焕曰:“仆察之久矣,唯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华曰:“君言得之。吾少时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当得宝剑佩之。斯言岂效与!”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许之。华大喜,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或谓焕曰:“得两送一,张公岂可欺乎?”焕曰:“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耳。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永为人服也。”华得剑,宝爱之,常置坐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华叹曰:“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此其验乎!”
由这段故事,后来遂衍生出一些成语,如,气冲斗牛、丰城剑气、剑沉丰狱、延津剑合。所以苏轼说“徘徊于斗牛之间”时,也可能非写实而是用典。
这是有关星宿的一些文学问题。此外,如各位关心小说、戏曲、民俗、文学,即不能不晓得道教认为每个星座都有一个神将,共有二十八位神将,也称作二十八宿。按东南西北,将二十八宿分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组。
二十八宿的具体职能,据《北斗牿法武威经》、《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卷五十五、《道门定制》卷三等经记载:“凡二十八宿各有司,尽关璇玑之分,若风雨雷雹人间万汇,并随武威占克,无不具载,明者察之。”
东方七宿星君中角宿星君主人间雨泽,亢宿星君主人间大风,氐宿星君主人间狂风,房宿星君主惊风骇雨,心宿星君主人间雨泽,尾宿星君主祥云瑞气,箕宿星君主斜风细雨。
北方七宿星君中斗宿星君、牛宿星君主云气,女宿星君主阴阳,虚宿星君主人间大风,危宿星君主旋风走石,室宿星君主人间阴翳,壁宿星君主阴寒雨泽。
西方七宿星君中奎宿星君主人间风雨,娄宿星君主人间大风,胃宿星君主人间风,昴宿星君主人间晴,毕宿星君主天地开奉,觜宿、参宿星君主人间风雨。
南方七宿星君中井宿星君主天色黄昏,星宿星君主天气晴朗,张宿星君主时气不和大热,翼宿星君主晴朗,轸宿星君主晴。
鉴于上述职能,道士在斋醮作法时,常召请二十八宿神君下凡降妖伏魔。星宿与文学大有关系的,还有牛郎织女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就不说了。
(四)十二次
太阳周年的黄道坐标,除了二十八宿之外,还可等分成十二部分,以说明太阳运行与月份所谓关系,这十二部分,称为十二次。
次与宿一样,皆指太阳投影停留之处,把十二次跟二十八宿配合起来,则如下表,足堪对照。与西方讲的黄道十二宫也很类似。
至于岁阳与十天干的配合则如下表:
太岁(岁阴)、岁阳,乃至十二次、二十八宿的名称都怪里怪气的。
由《史记·历书》所载岁阳名称来看,显然这些多是记音词,如上章可写作尚章、阏逢可写作焉逢、旃蒙可写作端蒙、柔兆可写作游兆之类。因此许多人认为其起源可能不在中土,而在巴比伦或印度。
但也有人认为湖北出土曾乙侯墓中衣箱上已有青龙白虎二十八宿图,可证明它并不起源于印度,至迟在中国战国时,二十八宿业已定型了。
实则此事何必需要考古?“月离于毕”见于《小雅·渐渐之石》;“龙尾伏辰”见于《左传·僖公五年》,二十八宿之被人熟知,且被运用到文学中的历史已久了,何必用战国时期的考古材料来证明什么呢?
那怪里怪气的岁阳与太岁名,则可能是神名。如庄子说水神名冯夷,北方水神名禺强,太山神名肩吾,又有洛诵、瞻明、聂许、需役、于讴、玄冥、参寥、疑始、门无鬼、赤张满稽、北海若、伯昏无人、昆阍滑稽、张若謵明、伯昏瞀人等神人及古修道者,命名方式即是如此。后世道教神名也延续了这种命名方式。
从前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干支》一文,曾试图证明在殷商时期黄道十二宫天文体系从两河流域传入并且变为中国的十二辰。他推测“摄提格”等十二个岁名为外来词,其发音源于巴比伦文明的苏美尔语或阿卡德语星座的发音。
然而吴宇虹《巴比伦天文学的黄道十二宫和中华天文学的十二辰之各自起源》已指出:从公元前1800年起,苏美尔语即已死亡,所有的苏美尔词符都被读成阿卡德语(如日文中的汉字被读成日语而不是汉语)。因此,郭沫若用苏美尔星名对应中国的摄提格等十二个岁名的方法很不可靠。其对照读音亦十分勉强或相差甚远。
而且,根据目前的证据,我们知道两河流域将周天分成十二区并对应一年十二个月,不会早于公元前1200年,而中国的使用干支记日的甲骨文写于公元前1500——1100年期间。
且中华十二辰和西方十二宫的旋转方向不同;巴比伦白道十七星宿和对应十二理想月的黄道十二星宿,和中国的黄道二十八星宿的不同;巴比伦天文学没有用木星十二年周期记年,而中国天文学将木星运行当作五星之核心和太阳年之校正标志;十二星宫在西方只对应月不记日和使用29—30数记日法,而中国干支系统不记月只记日;中国天文学利用北斗星的转动来校正太阳年,而目前尚没发现两河流域有这方面的记载等等,都说明两大文明的天文学都是不同的。所以中国古代天文学绝不可能是由西方传入。
(五)北斗
太阳运行以星为坐标,着实也显示了整个中国天文思想乃是以星为主的,五星、十二次、二十八宿,讲的都是星。
可是这些星散居天际各角落,怎么把它统一起来成为一个大系统呢?北斗这才是中国古代天文学最特别之处:古人把天也想象成一个国家,星星是在各地有执掌业务的官吏;在其上,还有一位帝王统揽全局、统摄星官。那就是北斗星与北辰的作用了。
《尚书·舜典》说得好:“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璇玑指北辰,玉衡指北斗,整个日月五星均以北辰、北斗为枢纽,由北辰、北斗整齐之,一句话就道尽了整个天学重点。古代天学,确实是个以北辰为中心的天官体系。
北辰不动、北斗动,两者是一体的。不动,象征其位,帝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动,象征其作用,斗柄所指,节气变换,天体运转。详细情况及其在儒家哲学上的意义,可参看我《儒学新思》所收的《儒家的星象政治学》一文。
这里要补充的是:北斗、北辰之枢纽地位,非但是儒家之主张,也为道家所承认。
《庄子大宗师》有一段非常有趣,竟将北斗拟人化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从豨韦氏数下来,包括西王母、彭祖等都是神人或古帝王,只有日月及北斗是自然物象,但说它们都是因得到了道,所以才能如何如何。
这北斗,唐成玄英疏说:“北斗为众星纲维,故曰维斗。得至道,故维持天地,历终始,无差忒。”成玄英是道教徒,此注也代表了道教界对北斗与道之关系的认识。
事实上,道教自正一天师道以来就以拜斗闻名,以北斗系人性命寿夭,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遂衍生出后来小说中的生死簿、南极仙翁老寿星之类事例。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描写全真七子结北斗七星阵御敌的情况,想必也令各位印象深刻。
北斗、北辰信仰在文学上极复杂,应用亦极多,请看底下各诗: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杜甫《秋兴其二》)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杜甫《登楼》)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元和十年自郎州召至京师戏赠》)
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白居易《紫薇花》)
“每依北斗望京华”、“北极朝廷终不改”、“紫陌”、“紫微”,乃至“紫禁”,这些词都跟北斗有关。有的批注搞不清楚,竟说紫陌是形容路边花草繁茂,甚为可笑。
古人将星空划分成三垣二十八宿。三垣即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在黄河流域见北天上空,以北极星为标准,集合周围其他各星,合为一区,叫紫微垣。
古人认为紫微垣是天帝之座。杜甫《秋日送石首薛明府》:“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即指此言。天人对应,是以人间皇帝的居所也称紫禁城。
整个紫微垣“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翊卫之象也”。其天区大致相当于现今国际通用的小熊、大熊、天龙、猎犬、牧夫、武仙、仙王、仙后、英仙、鹿豹等星座。
诗人吟咏,如唐令狐楚《发潭州日寄李宁常侍》:“君今侍紫垣,我已堕青天。”宋杨亿《梁舍人奉使巴中》:“紫垣遣使非常例,应有星文动九霄”,均指此。
在紫微垣外,星张翼轸以北的星区是太微垣十星。“十星,东西各五,在翼,轸北”。《宋史》记载,太微恒常星十九座,积数七十八。
五帝内座,为中国古代星名,是归属于紫微垣的星官之一,《宋中兴天文志》曰:“太微恒有五帝座,五帝内座又列乎紫宫,何也?曰:五帝常居在太微而入觐乎紫宫。故有内座也。”此星在西方天文学则分别属于仙王座与仙后座。
古代认为紫微垣:“一曰大帝之坐,天子常居也,主命、主度也。”若要预测帝王家事便观察此天区。流星现则内宫有丧,星象异则内宫不宁。
紫微星乃南北斗中天之帝王星,汉马融说:“上帝、太一神,在紫微宫,天之最尊者。”因此紫微星为官禄主,有解厄、延寿、制化之功。
唐代,因中书省设在皇宫内,是国家最高的政务中枢,故开元元年,中书省曰紫微省、中书令曰紫微令。虽时间不长,却成为历史掌故,以至后来凡任职中书省的,皆喜以“紫微”称之。例如唐代诗人杜牧当过中书舍人,人称“杜紫微”。
由于紫薇花名与紫微音同,字形近同,于是紫微省名立后,紫薇花遂被移植省中。过了几年,紫微名被废弃,而紫薇花却早已在宫中扎下了根。诗人就常常将其与官扯到一起,誉称其官样花。宋陆游《紫薇》诗就讲:“钟鼓楼前官样花,谁令流落到天涯。少年妄想今除尽,但爱清樽浸晚霞。”
宋吕本中亦当过中书舍人,他的诗话著作就题为《紫薇诗话》。唐白居易紫薇诗讲的紫薇郎,也由这个典故来。
紫垣、紫薇、紫禁、紫陌、北极、北斗等等,在文学中运用如此之多,是因文人多半做官,与其朝廷之思有关的。
(六)太一
太一其实就是北斗、北辰,但它含义更丰富,故另讲。请看《楚辞》里令一个让人糊涂的词语“东皇太一”。各家注解都不同:
【补注】五臣云:每篇之目皆楚之神名。所以列于篇后者,亦犹《毛诗》题章之趣。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
[补]曰:《汉书·郊祀志》云: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天文志》曰: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淮南子》曰:太微者,太一之庭。紫宫者,太一之居。说者曰:太一,天之尊神,曜魄宝也。《天文大象赋》注云:天皇大帝一星在紫微宫内,勾陈口中。其神曰曜魄宝,主御群灵,秉万机神图也。其星隐而不见。其占以见则为灾也。又曰:太一一星,次天一南,天帝之臣也。主使十六龙,知风雨、水旱、兵革、饥馑、疾疫。占不明反移为灾。
【集注】太一,神名,天之尊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汉书》云:“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淮南子》曰:“太微者,太一之庭。紫宫者,太一之居。”此篇言其竭诚尽礼以事神,而愿神之欣悦安宁,以寄人臣尽忠竭力,爱君无已之意,所谓全篇之比也。
【通释】旧说中宫太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则郑康成礼注所谓耀魄宝也。然太一在紫微中宫,而此言东皇,恐其说非是。按《九歌》皆楚俗所祠,不合于祀典,未可以礼证之。太一最贵,故但言陈设之盛,以儌神降,而无婉恋颂美之言。且如此篇,王逸宁得以冤结之意附会之邪,则推之它篇,当无异旨,明矣。
【戴注】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殆起于周末,汉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祀长安东南郊。唐宋祀之犹重。盖自战国时奉为祈福神,其祀最隆,故屈原就当时祀典赋之,非祠神所歌也。《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吕向曰:“祠在楚东,故云东皇。”未闻其审。
连清代大学者戴震都说“未闻其审”,弄不明白,可见它之复杂。确实,“太一”就够复杂了,再加上一个“东皇”的问题,当然更让人头疼。我在一九七五年读大学时曾写过一篇《太一考》,深知此一问题之难,现在简单说说。
请先看一首王维的《终南山》诗:“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又名中南山或南山,即秦岭,西起甘肃天水,东至河南陕县。太乙,终南山的主峰,亦为终南山别名。
分野,我国古代天文学家把天上的星宿和地上的区域联系起来,地上的某一区域都划定在星空的某一范围之内,称为分野。
中峰,指主峰太乙。这句指以太乙为标志,东西两边就分属不同星宿的分野了。
太乙即是“泰一”、“太一”。在这诗里是指山,可见太一包含多个意思,可以指:
1.太一,上帝,也作“泰一”。《史记·封禅书》:“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索隐》:“宋均云:天一、太一,北极神之别名。”又《天宫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正义》:“泰一,天帝之别名也。刘伯庄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贵者也。”《淮南子·天文训》:“太微者,太一之庭,紫微宫者,太一之居。”《周礼》注:“昊天上帝,又名太一。”《易纬干凿度》郑玄注:“太一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一。”《五经通义》:“天皇大帝亦曰太一。”
2.形成天地的元气。《礼记·礼运》:“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其注:“太,音泰。”疏:“太一者,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淮南子·诠言》:“洞同天地混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
3.“道”的别称。《庄子·天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 成玄英注:“太者,广大之名。一以不二为名,言大道旷荡,无不制围,囊括万有,通而为一,故谓之太一。”《吕氏春秋·大乐》:“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 又:“万物所出,造于太一。”注:“太一,道也。”
4.星名,属紫微垣。《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步天歌》:“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一太一当门路。”《星经》:“太一星在天一南半度,天帝神,主使十六神。”
5.山名,也作太乙,即今天的终南山。汉张衡《西京赋》:“天前则终南太一”。裴骃《史记》集解引《地理志》说:“太一山,古文以为终南。”这是因古人以中原地区的终南山为天下山的中心,犹如北辰为天的中心,故王维诗云“太乙近天都”,东西由此分野。
细心者当会发现:以上这五六种解释,看起来复杂,而其实都是相关的。犹如一个字,有其本义、也有引申义。“太一”指北斗、北辰,这就是它的本义。他是整个天庭的主宰,所以太一又是上帝,它也是世界的主宰。可是中国人讲的上帝其实又并不是西方那种人格神,只是指一种德、位、作用,因此说太一其实就是道或元气,化生万物。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九十多种。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龚鹏程国际学刊》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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