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大帝事迹在东方的流传
发布时间:2025-05-23 17:59 浏览量:4
刘迎胜
波斯人志费尼曾撰《世界征服者传》,记西辽、元太祖成吉思汗、元太宗窝阔台和其后的元定宗贵由与元宪宗蒙哥朝史事。他在其书的开头有一节题为“成吉思汗制定的律令和他兴起后颁布的札撒”,其中在描述成吉思汗的军事才能时写道:
倘若那善于运筹帷幄、料敌如神的亚历山大活在成吉思汗时代,他会在使计用策方面当成吉思汗的学生,而且,在攻城略地的种种妙策中,他会发现,最好莫如盲目地跟着成吉思汗走。
这段文字将成吉思汗与亚历山大相比,称成吉思汗的军事谋略超过亚历山大。查志费尼原书,汉译本中的“亚历山大”原文作 (Iskandar),乃亚历山大(Alexander)名称的伊斯兰化形式。这一点下面再作解释。
1248年成吉思汗的继位人窝阔台之子贵由逝去,蒙古大汗缺位数年后,窝阔台幼弟拖雷子蒙哥即皇位,是为元宪宗。蒙哥的即位引起窝阔台家族的不满,宗王失烈门、脑忽等人谋图借参加即位典礼之机发动兵变,他们在赴会途中因车辕折断,所载兵器被宪宗蒙哥帐下的克薛杰发现,兵变阴谋败露。蒙哥得报后,派兵临视拘捕各王。波斯文《史集·蒙哥合罕纪》中有两段专记此后史事,题目各为《记蒙哥合罕到达成吉思汗的帐殿中,他十分仔细地审讯宗王们》与《记忙哥撒儿那颜审讯同宗王们一起谋叛的异密们》,曰:蒙哥合罕抵大帐升座,亲鞫诸王。涉事各王皆矢口否认,坚称不知谋叛之事。再提审失烈门之阿塔毕(atā beki,按,突厥语ata beg,即王傅),初亦称无,刑讯之下,阿塔毕供称谋叛系众臣所议,诸王皆不知情,语毕以剑自刎。以此为线索再分讯窝阔台家族诸臣,终得其实。为定罪处罚,蒙哥召集大臣聚议。各臣皆表己见,唯站在帐幕远处的回回大臣花剌子模人马合木·牙剌瓦赤(Maḥmūd Yalawāč)未发一语。蒙哥命其进言,牙剌瓦赤遂讲了一个故事:
当亦西刊达而(اسکندر, Iskandar)征服了世界上大部分国家时,他想去攻打忻都之地(هندوسبان,Hindūstān) 。其异密和达官贵人们脱离了顺从之道,每个人都要求独立自主。亦西刊达而[对他们]毫无办法,遂遣使到芦眉(روم,Rūm) 去亚里士多德(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那里,[向他]摆明了异密们专横跋扈的情况,并询问他对此有何办法。亚里士多德和使臣一起进到一个花园中,吩咐把树根大而深的树挖掉,在它们所占据的地方种上一些弱小的树,而没有给使人答复。受命的使人回去见亦西刊达而道:“他一辞未答。”亦西刊达而问:“你在他处何所见?”答曰:“他到一花园中,将一些大树挖出来,于其处栽些小枝。” 亦西刊达而说:“他已回答,而你却不懂。”于是,他处死了一些专横的豪强异密,而置其子于其位。
牙剌瓦赤对元宪宗蒙哥所讲的故事里的اسکندر(Iskandar),《史集》汉译本音译为亦西刊达而,并注明系指“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多桑在撰写其《蒙古史》时,知其为亚历山大大帝,写为法文Alexandre,冯承钧汉译时径译为“阿荔散德”; 而周良霄在译注《史集》的蒙哥汗部分时,也据波义耳英译本第212页中的Alexander而译为“亚历山大”; 查后来出版的萨克斯顿《史集》英译本时,也是直接英译为Alexander。
牙剌瓦赤是借亚历山大东征时,听从其师亚里士多德的劝告,剪除不听命诸将的故事;建议元宪宗蒙哥对谋叛的宗王及其大臣严加处置。
无独有偶,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所藏明抄善本《回回药方》第三十卷“杂证门”中,亦同时提到了亦西刊达而国王与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不过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的身份是亦西刊达而的医生,其文如下:
撒福非·阿剌思他黎西(即医人阿剌思他黎西造的末子方——笔者按,原文为小字)。此方是古医人阿剌思他黎西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为亦西刊达而国王اسکندر(Iskandar)造者,故名。
这里不但写出了اسکندر(Iskandar)的阿拉伯文/波斯文字形,而且给出音译“亦西刊达而”是希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的名称Alexander的阿拉伯文/波斯文形式,所以“亦西刊达而国王”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也是笔者在重读《史集》上述有关牙剌瓦赤劝言宪宗蒙哥这一段记载中,改亚历山大的译名定为“亦西刊达而”的依据。
此医方用以命名的古医人“阿剌思他黎西” 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在《回回药方》同卷还出现过一次:
大西阿答里徒西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此名是国王的名,因其时人所造者,故以其名名之。此药皆贵味,相传甚久,比札里奴西造者。
《回回药方》的研究者将此方与阿维森纳《医典》比较后指出:“此处方与《医典》卷五第三册343、344页的“大的梯牙答里徒斯”(Tīyādarīṭūs al-akbar)方子在用药种类和剂量数上是完全相同的。但《医典》的表述更为具体”, 极见功力。他录写的《医典》中的方名Tīyādarīṭūs al-akbar的后半部分akbar,为阿拉伯语“大”的比较级,意为“较大的”“最大的”,他意译为“大的”,惜未言明《回回药方》所写方名“大西阿答里徒西”与《医典》的Tīyādarīṭūs al-akbar方名之间读音或语意上有无关系。
特别应当指出的是,这个医方的汉名在《回回药方》残本中还在目录部反复被抄录过,如《目录卷》上,卷30《杂症门》的目录部分,皆写作“大西阿答里徒西”。所幸其原名在卷30中附写于“大西阿答里徒西方”之下: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即同卷“撒福非·阿剌思他黎西”方中提到的“阿剌思他黎西” ارسطاطالیس(Arsṭāṭālīs)”,可见两者是同一人,皆指亚里士多德。唯在“撒福非·阿剌思他黎西”方中称“阿剌思他黎西”是“西医人”,而这里则称“阿答里徒西”“是国王的名”。
笔者多年前在研究元明时人入华的回回医药学时已注意到这个问题,写道:
我们可以断定这个药方的名汉文译名在传抄过程必有讹误。这里的“大西”并非译名的一部分,是汉语,指西域以西。元代称阿拉伯马为“大西马”,《元典章》有“大西札发儿(Zafar)”, 即同样用法。而“大西”之后的“阿塔里徒西”似可订正为“阿笥徒里西”,即第二个字“答”为“笥”之讹误,而第三字“里”与第四字“徒”颠倒。校正后的“阿笥徒里西”即前述之“阿剌思他黎西”,为Arastāṭālis(亚里士多德)名字的音译。
此外,校正后的“大西阿笥徒里西”并非如《回回药方》所述的那样,“是国王的名”,而是王师的名。
人们会发现,亚历山大(Alexander)的名字,与其在伊斯兰文献中上述出现的“亦西刊达而”(Iskandar),有几分相似。那么“亚历山大”为什么会变成“亦西刊达而”呢?在阿拉伯文中,置于名词之前的定冠词为al-。阿拉伯人将Alexander理解为亚历山大大帝的专名,所以名词前当有定冠词,故而按阿拉伯文的语法思维,将其名解析为定冠词al+Exander,也就是把Eksander视为亚历山大的本名。而其词中由-x-演变来的组合辅音-ks-由于某种原因发生了互置(metathesis),其颚音-k-与咝音-s-的位置发生颠倒,变为-sk-,因为读为Eskandar,这就当就是“亚历山大”(Alexander)变为“亦西刊达而”(Iskandar)的大致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