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特稿｜古今同望一星河

编者小语 2025年8月29日（农历七月初七）出版的《荆州日报》“江津笔会”专版，刊发了本人的七夕节专稿《古今同望一星河》。现予转发。

七夕的夜色，总带着几分古典的朦胧。唐人林杰的一首"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仿佛让人看见几千年前荆楚大地的女子们，在月下拈针引线、低眉祈愿的身影。这，并非只是情人相会的浪漫之夜，更是女儿家以巧心巧手叩问星辰、寄托人间烟火的节日。

星汉迢迢，楚地七夕溯源长。楚地风俗，自古与星月神话交织。据《楚国风俗志》记载，七夕节在战国时期仅为楚国独有的地区性节日。这一观点，与明代罗颀《物原》中"楚怀王初置七夕"的记载相互印证。楚文化学者大多认为，由牛郎织女神话形成的民俗节日七夕，确实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

楚人祠祀汉水，以织女星神为"汉之游女"；楚人祭祀的神祗中，不仅有爱情女神少司命，还有喜鹊化身的仙女云中君。这种将天上星辰与人间信仰相融合的文化特征，使楚地对七夕节有着独特的情感寄托。当时，楚人的七夕祭祀，不仅是简单的星象崇拜，更蕴含着对纺织技艺、爱情婚姻和农业丰收的多重祈愿。

直到汉武帝时期，七夕节才从地区性节日升格为全国性的重要祭典。但荆楚大地始终保持着最原初的七夕习俗，那些古老的仪式在楚地的月色下代代相传，成为文化基因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彩缕穿针，女儿乞巧月明中。荆楚七夕，最动人处莫过于"乞巧"之俗。对此，《荆楚岁时记》中有着详细地记载："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这一夜，荆楚女儿们放下平日劳作，沐浴更衣，在庭院中设香案，摆上茶酒、红枣、花生、桂圆和时令水果，焚香叩拜，默祷心愿。

古时，乞巧活动分为"赛巧"与"卜巧"两种。月上中天之时，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取出七根彩线和七枚绣花针，对月穿针。纤指轻捻，彩线飞扬，谁穿得又快又多，便是"得巧"；动作稍慢的，则笑称"输巧"。这其中既有竞技的趣味，更寄托着对灵巧手艺的向往。

"卜巧"则更富诗意。以碗盛水，投绣花针于水面，在月光下细观水底针影。若影成云霞、花鸟之形，便是吉兆；若成剪刀、尺影，次之；若其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箭，则以为拙。这项活动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细心，恰恰体现了女儿家特有的细腻心思。

翌日清晨，妇女们还要查看供桌瓜果上是否有蜘蛛结网，若有则称"得巧应验"。这些充满诗意的习俗，反映了古代女性对美好生活的纯挚向往。正如五代时期《乞巧歌》所唱："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双杯连理，楚器见证千古爱情。1986年，荆门包山二号楚墓出土的彩凤双联杯，为我们揭示了楚人情感表达的独特方式。这件战国时期的漆器珍品，造型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口衔宝珠，凤腹负双杯，两杯相通，以竹管相连。

这件文物，堪称最早的"合卺杯"。据《礼记·昏义》记载，"合卺而酳"，指的是新婚夫妇各执一瓢饮酒，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楚人的双联杯将这一仪式升华成为艺术：凤鸟象征吉祥，双杯代表姻缘，相通的结构寓意心意相连。比之明代胡应麟《甲乙剩言》中描述的合卺玉杯"两杯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楚人的设计，更显浪漫灵动。

彩凤双联杯，全器髹黑漆为地，用红、黄两色彩绘二龙相蟠纹、波浪纹、卷云纹，使用堆漆法表现立体效果。杯下四足作小鸟雀展翅状，仿佛整件器物即将凌空飞去。这种将实用器皿升华成为艺术珍品的创造力，正是楚文化浪漫精神的体现。

如今，在湖北省博物馆见到这件珍品，仍能感受到楚人那份独特的情感表达：不直言爱，却以凤鸟双杯喻情；不道相思，却以彩云明月寄意。

鹊桥相会，古今同望一星河。虽然，今日多将七夕视为中国情人节，但在古楚风俗中，这一天的主题远不止于爱情。易中天教授指出："七月七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但主题不是爱情，而是男耕女织。"这一点，在荆楚习俗中尤为明显。

七夕之夜，妇女们不仅乞巧，还乞子、乞寿、乞富贵、乞丰收。她们向织女星祈祷，求授纺纱、织布、缝衣等技艺，这实际上是对劳动技能的尊重与追求。《诗经·小雅·大东》中"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的描写，早已将织女塑造成劳动女性的化身。

据文献记载，唐太宗与妃子每逢七夕在宫中夜宴，宫女们各自乞巧；宋代杨朴却叹："年年乞巧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这些记载都说明，古人对七夕的理解是多维度的：既是仰望星空的浪漫时刻，也是珍视人间技艺的务实庆典。

古风新韵，楚俗传承活在当下。今日荆楚大地，虽不再见月下穿针的盛况，但七夕的古风余韵犹存。在江汉平原，老人仍记得儿时见母亲祭拜织女的情景；一些传统文化保护机构，也开始恢复七夕乞巧活动，让年轻一代体验穿针引线的乐趣。

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对七夕文化的理解正在回归本真。不再简单地将它等同于西方情人节，而是认识到这个节日蕴含的丰富文化内涵：对技艺的尊重、对劳动的赞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都比单纯的爱情表达更加深刻。

每当七夕之夜，仰望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我们仿佛能看见千年来的女儿家们，在同样的星光下穿针引线，以最温柔的方式传承着文化的脉络。那些红丝不仅串联起针孔，更串联起古今相通的生活之美。

清人郑板桥有《七夕》诗云："天上秋期正，人间巧俗多。绿窗分细缕，红烛度金梭。"这份"人间巧俗"，正是七夕最珍贵的馈赠。今日我们过七夕，不妨也置瓜果于庭，望碧霄银汉，既想见牵牛织女渡河相会，更不忘荆楚女儿月下穿针、彩缕结愿的古风。那不是情人之蜜语，而是人间儿女以针线织就的、对岁月最诚恳的祈愿。

千年七夕，一脉相承。穿尽红丝几万条，穿不起的是文化的记忆，是民族的血脉，是每一个寻常人家对美好生活最本真的向往。这，或许就是七夕节穿越千年时光，依然打动我们心灵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