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谁买单?
发布时间:2025-06-23 15:12 浏览量:1
谁买单?
一九九八年冬天的寒风,凛冽如刀锋,抽得农机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哐啷作响,呻吟不止。暮色四合时分,大东、李柱、齐志国、魏利民四人裹着臃肿的棉袄,袖口油光锃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垢,缩着脖子鱼贯走出厂门,朝小街深处那点昏黄的灯火——“老刘饭馆”挪去。寒气像冰冷的蛇,直往骨缝里钻。厂门口公告栏上那叠崭新的“优化组合”名单,在暮色里白得刺眼,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仿佛被那白色灼伤了眼睛。
“老刘,整点热乎的!”大东一马当先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气裹挟着酸菜炖粉条那粗粝又暖心的香气扑面而来。昏黄的油灯下,几张油腻腻的方桌空着。魏利民——那个总显得比旁人“高”半截的车间副主任——慢悠悠踱到最里面避风的桌子旁坐下,慢条斯理地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这鬼天,骨头缝都冻透了。”
点菜成了第一轮微妙的试探。李柱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在那张破旧菜单上逡巡良久,最终小心翼翼开口:“老刘,酸菜炖粉条,大份的……那个……再来个花生米吧?”他终究没敢点那份最便宜的清汤面。齐志国,厂里的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飞快地扫过价格,声音干涩:“炝拌土豆丝,实惠。”大东粗声大气地补充:“拍黄瓜!再来两瓶‘高粱烧’,要快!肠子都冻拧巴了!”
魏利民没看菜单,只把棉袄领子竖得更高些,含糊道:“你们看着整就行。” 老刘记下菜名,随口报了个数,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暗流里。大东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棉裤口袋,那里面薄薄的几张纸币,似乎被这数字烫得蜷缩起来。
菜上来了,油汪汪的酸菜粉条冒着热气。酒瓶盖“啵”地一声撬开,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齐志国异常热络地站起来,眼镜片上瞬间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来来来,第一杯,哥几个不容易,暖暖身子!”他率先仰脖,喉头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酒,是滚烫的沙砾。魏利民眯着眼,矜持地抿了一小口,随即重重放下杯子,那声响让桌子微微震动:“这酒,啧,差点意思。要不是今儿实在冷得邪乎……”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其他三人的脸,像在估量着什么。大东心里那点被酒精勾起的暖意,瞬间被这目光浇熄了,沉甸甸地坠下去。他闷头夹了一大筷子酸菜,用力嚼着,仿佛在嚼着某种难以下咽的愁苦。
酒过几巡,桌上杯盘狼藉,粉条凝固在冷却的油脂里。油灯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照出深深浅浅的沟壑和阴影。李柱一直沉默着,只在别人举杯时跟着抿一口,酒液辣得他眼眶微微发红。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心里那架无形的算盘却打得飞快:老婆絮叨着开春买种子化肥的钱还没着落,女儿的书本费不能再拖了……每一次酒杯碰撞的轻响,都像在他紧绷的心弦上重重拨了一下。
“老刘!再来一瓶!” 魏利民突然拔高的声音刺破了沉闷。他脸上泛着酒意的红光,手指敲着空酒瓶底,发出空洞的“笃笃”声:“喝就喝透!难得聚一回,别扫兴!” 李柱猛地抬头,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句“够了”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他看见大东拧紧了眉头,齐志国则飞快地垂下眼,避开了他的视线。李柱的心猛地一沉,像块浸透了冰水的石头,绝望地坠向无底深渊。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凳子:“我……我去趟茅房!”声音嘶哑,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向后院。寒风刀一样刮在脸上,后院角落里堆着煤块和杂物,黑黢黢的,他绕开那里,仿佛那黑暗会吞噬他仅存的一点体面。他靠在后院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寒气呛进肺里,针扎似的疼。他哆嗦着解开棉袄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手伸进去,隔着那层打着补丁的旧毛衣,摸到内衣口袋——那几张被他体温焐热的、带着汗味的救命钱。他用手指死死地按着它们,隔着几层布,似乎要嵌进肉里,仿佛这样就能让它们更安全些。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气,系好扣子,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回那令人窒息的灯光下。
桌上的空气比后院的寒风更冷。第二瓶酒也见了底。老刘拿着那张油腻的账单,无声无息地立在桌旁,像一道无法回避的判决。时间凝固了。
“啧,”魏利民咂了一下嘴,慢悠悠地伸手探进棉袄内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动作吸了过去。他摸索着,掏出来的却是一盒挤瘪的“大生产”香烟。他慢条斯理地弹出一支,叼在嘴上,又去摸火柴,仿佛刚才那掏钱的动作只是个无心的前奏。他吐出一口浓烟,这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扫视众人:“哥几个……都带钱了吧?老规矩,AA?”烟雾缭绕中,他那双眼睛像淬了冰。
“AA”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大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他脸膛涨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暴起:“魏利民!你他妈少来这套!次次都是你喊得最响,酒要得最多,回回‘AA’!你当哥几个都是傻子?”他喘着粗气,手指几乎戳到魏利民鼻尖上,“你车间主任的补助呢?都喂狗了?”
齐志国像是被这一吼惊醒了,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声音干涩发紧:“大东,话不能这么说……老魏也是好心。不过……这账……”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人,声音越来越低,“出门急了点,兜里……就几毛零钱,怕是……不够……”他下意识地搓着手指,仿佛要把那点看不见的窘迫搓掉。
魏利民的脸在烟雾后面沉了下来,眼神阴鸷:“怎么着?我请你们出来喝酒,倒喝出仇来了?齐志国,你兜里钱不够?骗鬼呢!厂里刚发的工资,你当谁不知道?”
矛头瞬间转向,齐志国像被烫了一下,缩了缩脖子,嗫嚅着:“我……我……”
一直沉默的李柱,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抖起来,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恐惧。他低着头,双手死死地在桌子底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红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几张被他体温焐热的纸币,此刻在胸口的内袋里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冒烟。他不敢抬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生怕那目光会穿透棉袄,烧穿他最后的遮羞布。
“李柱!”魏利民突然把矛头对准了他,声音又冷又硬,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别装哑巴!平时数你最老实,这会儿也学会看热闹了?你那份呢?”
这句话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李柱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生活揉搓得过分苍老的脸在昏黄跳动的油灯下扭曲变形,惨白得吓人。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是濒死的困兽。积蓄了一整晚的恐惧、屈辱、愤怒,还有对老婆病容和女儿渴盼眼神的锥心之痛,轰然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钱?!你们就知道钱!”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得像砂纸摩擦玻璃,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右手猛地抓向自己的棉袄前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扯!“刺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棉袄的扣子崩飞,露出里面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毛衣。他不管不顾,手像爪子一样疯狂地撕扯着毛衣的领口,仿佛那布料下藏着噬心的毒蛇。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桌上那三个被他惊呆的人,眼神里是彻底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绝望。
“都想要钱是吧?好!都给你们!都拿去!”他嘶哑地咆哮着,手终于撕开毛衣领口,颤抖着、痉挛般地从贴肉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卷东西——那几张被他体温浸透、边缘磨损、皱巴巴的纸币,还有几张同样皱巴巴、印着医院抬头的缴费单。他像握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握着最后一点残喘的生命,死死攥着它们,伸向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伸向那几张写满震惊、鄙夷、算计和冷漠的脸。
“看见了吗?看清楚!”他挥舞着那卷纸票,声音撕裂着空气,带着血沫和泪水的咸腥,“这是我老婆的药钱!是吊着她命的钱!是开春买种子下地的钱!”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般艰难,“你们喝的不是酒,是她的命!是她的命啊——!”最后一声嘶吼,耗尽了李柱全部的气力,也抽干了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他猛地用手捂住胸口,仿佛那里真被无形的子弹击穿了。那卷可怜的纸币和催命的缴费单,从他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像几只垂死的白蛾,无声地飘落在油腻冰冷的地面上。
油灯昏黄的光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光影随之剧烈摇晃。李柱捂着胸口、身体痛苦前倾的剪影,被这放大的光影扭曲着,投射在身后那面污迹斑斑的墙壁上。那影子巨大、狰狞,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无声哀嚎的受难者,又像一座骤然崩塌的孤峰。墙壁上,那无声的、剧烈挣扎的巨影,凝固了所有动作和表情。
地上散落的,是几张单薄的纸片,在浮动着尘埃与酒肉余味的光线里,沉默地摊开。那几张纸币蜷缩着,皱巴巴的,像是被生活反复揉搓又丢弃的废纸。而那张缴费单,白色的纸面上印着深红色的医院抬头,触目惊心,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旁边,是李柱那只青筋暴突、此刻却僵直伸向虚空的手,指尖微微抽搐,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触碰着冰冷的地面。灯光吝啬地勾勒出那几样东西的轮廓,周遭的一切——凝固的酒气、悬在空中的手、墙上巨大的影——都沉入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昏暗里。
那昏黄的光晕下,每一寸空气都凝固着令人窒息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