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抢人大战”，新一线城市的留人博弈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个城市突然大幅放宽落户政策，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思考这背后的真正动机。这个问题决定了你对城市发展趋势的判断。

杭州最近就做了这样一个动作。近日，杭州市发改委和公安局联合发布公告，对居住证积分管理指标体系进行了重大调整：租房积分从原来的6分/年上升到10分/年，上限从30分提高到80分；在杭州市区缴纳社保的积分从0.5分/月变成1分/月，上限保持在120分。

这意味着什么？对租房的外地人来说，原来租房五年才能拿到30分，现在八年就能拿到80分。社保积分也翻了一倍。7月1日起，杭州就按照这个新标准计算积分，这些积分可用于入学、落户、体检等公共服务。

理论上的正确解读是：杭州在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加快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今年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提出要"科学有序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国务院也印发了相关意见，推动人口集中流入地城市"一城一策"制定实施办法。

理论上是响应国家政策，可惜实际上多半不只如此。杭州人口增速正在逐年放缓，2024年的增速只有0.81%，而2018年那会儿，杭州人口同比增长了18.86%。从2017年的946.8万人直接蹿到了1125.4万人，那才叫一个猛！

降维是这样发生的：

第一，人口政策是分阶段博弈。

第一阶段是放宽落户政策吸引人才，第二阶段是为这些新市民提供公共服务。城市在两个阶段中的能力完全不同。

在第一个阶段里，为了尽快吸引人才，城市真诚地放宽落户政策，只要你来，我愿意给你户口，这符合此阶段中城市的利益。

在第二个阶段，人才来了之后，轮到城市兑现承诺，提供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但城市的资源是有限的，兑现承诺变成了沉重负担，不符合城市在这个阶段的利益。从纯理性算计出发，城市不应该完全兑现承诺。

两段博弈其实很常见。杭州2018年那波"抢人大战"就是个两段博弈。2018年的杭州立志要吸引人才，要2024年的杭州去执行提供公共服务的承诺。2018年的杭州，获得了人口快速增长带来的GDP增长和城市活力，2024年的杭州，要苦哈哈地去解决教育资源紧张的问题。你猜2024年的杭州，会不会那么傻地去完全兑现？

一阶段的城市也是跟二阶段的自己博弈，你猜哪个会赢？

第二，人才政策还是一次性博弈。

同一批人才多次遇到同一个城市的情况，千中无一。每次博弈都可以当作是两者之间的最后一次。这意味着城市没有动力要建立诚信的声誉。二阶段的城市背叛一阶段的城市，顺便背叛了对人才的承诺。对人才守信没有价值，丢掉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对城市来说没有损失。

如果是博弈论专家来设计人才政策，其实有个办法建立信誉机制，就是给每个城市打信用分，守信加分，失信减分，并将信用分公开。每个城市发布人才政策的时候，人才对它是否守信已经大体有数。想是想得很美，我们过三百年再来看看这事会不会发生。

第三，人才政策是双方地位不对等的博弈。

个人几乎不能影响城市的重大政策，而在你落户之后更是完全不能；城市则是在每个阶段都能影响你的重大利益。更重要的是，公共服务质量对你来说重如泰山，对城市来说事不关己轻如鸿毛。你特别在意的东西，城市完全不在意。城市也没法在意，你一辈子一次，城市每天一次。

于是，你与城市之间本来存在多种可能的正和博弈，就这样变成了零和博弈，落户你就输了。

既然是零和博弈，重温一下零和博弈中的标准打法：对方告诉你的所有信息，发出的所有威胁，作出的所有承诺，你既不要都当真，也不要都当假，而是要当都没听见。

如果博弈是对等的，双方互为镜像，则对方也要这么看待你发出的所有信息，但人才政策是不对等的。城市诈你，诈成了固然是它成功，被揭穿了也不付代价。你诈它，被揭穿了就可能连户口都拿不到。你诈还是不诈？

杭州这次调整积分落户政策背后，折射出的是一个更深层次的矛盾：城市发展需要人口，但人口增长又会给公共服务带来压力。

看看数据就知道了：2023年杭州的小学、初中在校人数创下了1978年以来的新高，小学在校人数突破了76万人！2023年小学在校生增长了7.23%，中学在校生增长了5.99%，但中小学专任教师只增长了2.99%。小学班均规模从2022年的39.23人增加到39.87人，初中班均规模从39.52人增加到40.64人。

在杭州市上城区九堡街道的一所学校，流动人口占比达到了七成左右。该校校长坦言："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缺老师。现在到区里开会，学校就要想办法问区里要老师。"

要么从其他学校调老师过来，但前提是老师愿意来，原学校愿意放人；要么招聘编外老师解燃眉之急，但这些老师流动性又太高。杭州市上城区教育局局长项海刚也承认："（区域当中）一些新建成的小区多，学生也多，确实存在需要调剂老师的情况。实际操作中，也会存在一定的困难。"

从财政支出来看，2020年至2022年，杭州一般公共预算教育经费增长一直高于财政经常性收入增长。但2023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教育经费增长低于财政经常性收入增长13.20个百分点。从各学段生均经费支出来看，2023年普通高中增长超过10%，普通初中小幅增长1.98%，而普通小学反而下降了2.56%。

教育专家表示这是城市化进程中的普遍现象。财政专家表示这是地方财政"紧平衡"下的必然结果。城市规划专家表示这是人口政策与公共服务规划脱节的典型案例。

教育资源紧张、师资力量不足、财政投入下降，这种话术你是对抗不了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能避开就避开。城市规划、财政投入、教师配置你能避开，教育资源紧张你避不开，避不开你就只能接受现实。

面对教育资源紧张的问题，杭州的应对策略很值得研究。

2015年，在杭州漂了10年的安徽宿州籍徐真女士带着两个儿子到杭州跟丈夫团聚。当时情况是："孩子进不了公立幼儿园，只能上民办幼儿园。一个学期学费得6000元，两个孩子同时上幼儿园时经济压力比较大。"

到了2018年，杭州开始了"抢人大战"，人口激增。徐真的大儿子正好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按照当时的政策，想让孩子进公办学校，父母双方得缴纳一年以上社保，同时双方都要持有浙江省居住证。最后她的大儿子只能进入离家7公里远的天成小学就读，这是一所专门为解决流动人口子女教育问题设立的公办民助小学。

随着政策不断优化，到2020年，杭州推出了《杭州市区流动人口随迁子女积分入学实施办法》，徐真的二儿子就可以通过居住证积分申请上租住地附近的杭师大东城第二实验学校了。这已经是一所本地户籍子女和外来务工子女都可以入学的"融合学校"了。

从2020年到2022年，杭州一直强调"保障符合条件的流动人口随迁子女入学需求"。这期间，杭州新增了11所小学和25所初中。到了2023年，杭州的表述更加积极了，提出要"以公办学校为主保障随迁子女入学"、"进一步提高随迁子女公办学校就读比例"。2024年，杭州更是明确提出"持有居住证的义务教育段随迁子女就读公办学校比例达90%以上"的目标。

虽然随迁子女入学比例不断提高，但在上学优先顺序上，户籍子女与随迁子女还是有差别的。杭州的小学入学政策按照"表别"划分录取顺序，户房一致的"一表生"优先入学，无房无户的随迁子女"四表生"排在最后。

人是社会化动物，生来就是要融入群体的，不融入太反人性。

专门研究城市融入的学者发现，教育是新市民融入城市的最重要渠道。为什么说教育比户口更重要？因为他发现，新市民对城市的认同有这么几个规律：

第一，代际传递，父母可能只是把城市当作谋生之地，但孩子在这里接受教育后，会把这里当作家乡。有调查显示，在城市出生或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新市民子女，超过80%希望留在这座城市发展。

第二，教育融入需要时间积累。研究表明，孩子在一个城市完成9年义务教育，基本能形成对这座城市的认同感。而父母要真正融入一座陌生城市，往往需要更长时间。这就形成了有趣的现象：孩子先融入，父母后跟进。

孩子在学校交到朋友，学会当地方言，了解城市文化，他们比父母更快地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分子。父母看到孩子的融入，也会逐渐改变自己的规划，从"赚钱回老家"变成"留在这座城市"。

第三，教育选择具有决定性影响。

一个家庭是否能在城市扎根，往往在孩子教育的关键节点上决定。小学入学是第一个节点，如果这时无法进入公办学校，很多家庭会考虑回老家。初中升学是第二个节点，如果孩子无法获得平等的升学机会，家庭又会面临去留抉择。高中阶段是最后一个节点，这时的选择基本决定了孩子未来的发展方向。

这就是为什么杭州要确保"持有居住证的义务教育段随迁子女就读公办学校比例达90%以上"，这不仅是教育公平的问题，更是城市人口稳定的关键。如果随迁子女无法享受公平的教育，他们的家庭最终会用脚投票，离开这座城市。

人这种社会化动物就是这样被教育机器驱动：关注孩子的教育机会，为子女的未来谋划，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在城市化进程中，教育成为了连接个人与城市的最坚固纽带，也成为了城市留人的最有效工具。

自保办法不是很多，我推荐几个。

第一个办法，让专家替你决策。

落户要有规划，让专业人士替你分析，你把全部能量都用在保持住自己不被情绪左右，这一件事情上。绝不要太自信。专家可能水平不如你，成就不如你，各种不如你，但他有几个优势，一是他专门做这件事，他的经验抵消了城市政策的诱惑。

二是他专门做这件事，对城市政策也专门研究这件事，大家都是重复博弈，重复博弈中声誉就有了价值，声誉有价值，专家就有动力保持对你的承诺。

三是他没有你自己那么在意你的命运，平均而言对你反而是件好事。

全不关心是漠然，太过关心则乱。专家对你适度关心又不是太关心，使得他处于一个特殊位置，在需要时可以把对方的威胁与承诺统统屏蔽掉，更清楚地看到你的真实处境；也可以在有必要时采信这些承诺与威胁。

专家不只是规划师，情境不只是落户，在所有相似情境中，帮你抵消掉一次性博弈、不对等博弈、分段博弈的冲击，从而将零和博弈重启为正和博弈，这就是专家们真正的价值。

但凡能用上这个办法，你就得用这办法。因为我要讲的第二个办法是这样的：

在无法让专家替你决策的时候，在这些不对等、一次性、分阶段的博弈中，你既无法识别对方的承诺真假，也不拥有对他的任何有效约束，那你就闭上眼睛，蒙住耳朵，不听，不闻，不见，掷出一个硬币，正面就信他，反面就不信。

让命运作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