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12):抗战到第五年日军败象渐露,孤岛生活日益艰难

发布时间:2025-06-03 09:12  浏览量:3

抗战八年,我们精神上的苦闷,难以言语形容。每隔三天五天或十天八天,只看到日军攻入内地各省,而我军老是转移阵地。徐州失守之后,北方的消息越来越坏。武汉大会战的时间虽拖得较长,结果仍不免败退,豫南会战,中条会战,郑州会战和二次湘北大会战,尽管报纸上形容国军如何英勇抗战,但结尾总是一个"退"字。只有台儿庄一役,才能屡挫日军,予强敌以沉重的打击,看来这一战,日军方面损失必甚浩大。

待到重庆开始被轰炸之后,死伤人数动辄数万。也怪不得许多人对"抗战必胜"四个字心理上发生了动摇,总以为日本对英美一宣战,我们抗战的负担一定会减轻,而且与英美结成了同盟国,对战事原应作乐观的认识,岂知美国的珍珠港忽遭突袭,太平洋各岛以及英国在南洋各地也打一处败一处。日本人出版的大陆杂志,期期把不断扩大的占领区的地图刊布出来,我们向来把日本称为"小日本",料不到他们大力地对付中国之外,还有那么大的力量应付英美,这也难怪群众要气馁了。

一班汉奸,最初认为事实俱在,卖身投靠乃上上策。后来美国跳岛反攻开始,日本人的败绩逐渐暴露,汉奸们便又由扬扬得意一变而为相顾失色。

中国和日本来往的民营船只,减少到几艘,军舰的来往也不比从前,因为这条航也受到美国空军的控制。日本的种种败象,汉奸们知道得比我们更详细,他们口头不说,心里明白。这场大战打下去,日本人是占不到便宜了!但是中国的一般老百姓还都蒙在鼓里,只是偷偷地听一下短波无线电,获知一些消息。

孤岛生活 日益艰难

前方战事越是激烈,后方一部分人富的更富,穷的更穷,两种人的生活各趋极端。

手头有货物的人,居奇不卖,天天以小量抬高价格出售,所以这班人的生活,由于赚钱容易,阔绰至极,日日豪宴,夜夜笙歌。当时孤岛上所有的游乐宴饮场所,倒是越来越豪华了。

现在我就要谈谈在那个时期大家的生活和有关衣、食、住、行的情况。

那时节一般无钱无货无业的人都省吃俭用,因为裁缝工钱高涨,外国衣料断绝,很少人添置新装,能保持身上一套旧西装,已经算是运气。

但是当时有许多新贵,一种是属于商界的,所谓暴发户,一种是属于政界的,所谓沐猴而冠的人物。这两种人有的是钱,拼命出高价搜罗,一套套的新西装,换之不休,这种衣料即使价格奇贵,他们也毫不在乎。

普通人都是穿布的衣衫,由于四方八面来的人多,因此在轧米之外,就要想办法买布。但是所买的布,并不专为自己穿用,而是作为囤积的对象。最热门的布就是龙头细布和"阴丹士林"两种。

穷人穿不起衣裳,为了保暖,只有在别人身上打主意,就在冷僻的里弄间,剥取别人的衣衫据为已有,当时上海人称这种行径为"剥猪罗",相当于此地所谓"当死牛"。所不同的,一称"猪",一称"牛"而已。不久,这种剥猪罗的人,因为得来容易,做这种勾当越来越多。不过他们都没有武器,只是徒手来抢夺,也不会把人打伤或是箍伤的。被剥的人不过被剥得只剩一套底衫裤,逃回家中而已。至于警方的突击搜索,名为"抄靶子"。

这时候,街头仍有无数的乞丐,但是并不向人伸手要钱,他们只是等待在各式各样的食物摊档旁边,见了人家购买大饼油条或白饭馒头,便动手抢,抢到了就朝嘴里一塞。一般居民对这两种事件,认为报警未免小题大做,而且明知得不到什么结果,所以警方由于市民不举报,也只是眼看着这种抢劫不加干涉。

相反的,上海则新开设了无数高档粤菜馆。起初,北四川路桥堍新亚大酒店的主人钟标(粤人),想到万一发生战事,新亚属于日军控制范围,为了照顾一班多年追随他的伙计的生活,所以在一夜之间,定下应变之计,令所有伙计将旅店内中西菜部门用的精细餐具,分别打包带出虹口区,在四马路一间空屋内集中。不久,这位钟君就开设了京华酒楼,装修之富丽,向所未见,价格之高,也为各酒楼所不及。最初生意很平淡,不久新贵登场,生意就直线上升,赚了很多钱。接着他又连开了三家,招牌中都有一个"华"字,这时上海一般富有的人,不上馆子则已,如上馆子总是不出四个带"华"字的酒楼。

后来,生意越来越发达,他又开了"红棉酒家"和"康乐酒楼",因此许多菜馆的营业都受到打击,于是家家都重新装修,风气为之一变。

不久,当局禁止饮酒,因为中国酒都是米做的,但是菜馆仍然阳奉阴违,把酒装在茶壶中供应。后来又进入米粮缺乏的时期,白饭不供应,用麦片蒸成一碗碗的,代饭供客,起初客人都吃不惯,日久之后,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在这个时期,最感麻烦的是找房子,许多外来人能租到一个阁楼已不容易,而租金昂贵得很,因此,每处住宅总有一二十伙居住,做二房东的人可以赚到不少钱,而且多数不向大房东缴租,一时成为风气。

抗战进入第五年,日军败象逐渐暴露,海运已经不通,存煤量日益减少,当局一道命令下来,每一层楼宇,限制只能用七度电,超过了这个限度就要剪线。这个时候,民心乱得很,在我家中,七度电只能用七天,一个月如何能挨得过去?于是只好规定在吃饭时开电灯,吃过饭便改用洋烛。因此,市上的白色洋烛收买一空,洋烛厂竟大赚其钱。

马路上的街灯也减少了,所有商店的霓虹灯全部停用,整个市面成为黑暗世界。因此,一般市民都认为越是黑暗得早,越是象征快天亮了。

接着的一个时期,就是不断有国军飞机飞临上空侦察,于是日方便夜夜采取防空措施,要家家户户把窗子用黑布掩遮,或是把玻璃涂黑,稍有灯光透出,就要受到干涉,马路上的街灯也全部熄灭。但是好作夜游的舞客,还是天天进入舞场,而舞场之中却依然灯烛辉煌,这里面当然也有黑幕存在,无非是银弹作怪。

后方来的飞机,将要进入上海领空,警报的呜呜声随之而起。老百姓听到这种声音,有些深恐又有炸弹落下来,惊慌万状,有些则认为胜利将告来临,暗自欣喜。

这时上海的火油早已绝迹,汽油存量也日少一日,有汽车的人家,纷纷把车辆改用木炭发动,木炭发动机装在车座后面,又大又笨又污秽,而且要在行驶前半小时先烧木炭,摇动机器,然后才能开行。到了一处地方,木炭机是不能停的,一停又要等候半小时了。这种生活,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木炭发动机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致使汽车纷纷损坏,于是向来坐私家车的人,都改置私家三轮车,还有一种三轮车,是坐者坐在前面,车夫在后面脚踏轮盘,像戏剧中孔明坐的车子一般,因此有人叫这种车为"孔明车"。

至于电车,因为缺电,车辆也减少了,双层"巴士"全部停驶,这些车辆由日本人运往前方改装作为载伤兵之用,这时候交通的不便,可想而知。

被困七年 谣诼纷传

抗战进入第七年,忽然传来一个谣言,就是来自重庆的消息说国军将反攻上海,陆路由沿海攻入,水路由美军从上海登陆。

上海人在沦陷时期,谣言实在听得太多了!少数谣言短时间烟消云散,而重大的谣言,日后往往应验,唯有这个谣言,大家看得相当重。但是因为内心痛苦已极,要是这谣言成真的话,也只有等吃炸弹、以身殉国而已。因为再要逃的话,多数已无路可走了。

我本来很镇定,但是经不起后方浙江淳安亲友奔走相告,说是真个有此计划,于是倒也有些着急。

我有一个最诚实的萧姓外甥,向来为人谨慎,不轻易发言。有一天他也来对我说:"得到淳安来人的消息,反攻已经决定了!我们必须有所准备。"于是商议出三个避难的目标,其中一个目标是最接近上海的青浦朱家角,萧甥有一个同学就住在那边乡下,我们两人就订了日期亲自到那边去探访一下。

当时火车可以抵达松江,但是乘客的挤迫向所未有,不仅车厢中塞满了人,连车顶上也一样坐满。

其时火车上有两种工人,一种"红帽子",是搬运行李的,一种"蓝帽子",是管理车辆乘客上下的,他们倚着日军的势力,面孔都难看得很,虐待乘客最为拿手。旅客对这种人,视同蛇蝎。我和外甥二人,进门时忍气吞声,到了月台上,碰到一个"蓝帽子",使用了银弹政策,由他领带,竟然进入二等车厢,直达松江。后来才知道头等座位全是日本客人,当时伪府人物考试院院长江亢虎,因为不肯花小钱,被"蓝帽子"硬生生地拖下来,虽然他出示了名片,但"蓝帽子"一味不理,那时铁路是日军管理的,伪府人物来来往往也不能不低头。

我们到了松江,松江有一条很长的街道,两旁密密的都是布店、米店、油店、南货铺,地方虽小,看来十分富裕,苏东坡所说出产四鳃鲈的秀野桥,即在街道中间。我俩由于情绪不好,也没有兴趣找馆子吃饭,一路步行到朱家角。朱家角是一个产米地区,郊外都是稻田,我们就在乡下盘桓了好久。萧甥的同学恰巧不在家,我们略略看了看这座屋子,觉得简陋得很,而且也不宽大。我们就在稻田中相商,要是真的上海再发生战事的话,就买一两套老布衫裤,剃光了头,扮作乡下人,暂时搬来此地,或者能避过一时的灾难。后来战事突然一个大转变,日本人吃了两颗原子弹,竟然投降。胜利归来的人,都说上海人有福气。

黄金美钞 极受重视

上海人吃米的情况,即便轧领户口米有些纷扰,米市到此时也安定下来,不过有时大涨小跌而已。倒是币值大大不稳,天天贬值,于是大家渐渐认识到黄金和美钞两样东西的重要。

初时上海,都是老法币的天下,后来中储券露面,大家推来推去不肯用,终于在周佛海软硬兼施的手法下,把储备票在租界上推行开来。所谓软,就是故意推出若干数目的黄金、美钞,储备票特设几个机构,供大家购黄金、美钞,不过有一个规定,非用储备票,法币拒不接受,因此储备票就渐渐通行起来。

至于硬,就是一方面派出马仔到舞场餐厅以及大商店去试用储备票,如果不收的话,第二天就有彪形大汉身佩手枪上门交涉,普通生意人哪里敢有一点违拗,只得任其使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发行法币的银行,如中国银行、农民银行,一天突然闯进一批人,勒令行员分别排列成队,个个面对着墙壁,这班人就开枪把这批行员都击毙,这事是七十六号干的,据说是报复特工分子的袭击。这件事使全市人大为震惊,暗中虽个个咒骂七十六号惨无人道,但是表面上对敌伪的储备票也就不敢不接受了。这期间,很多人都在偷偷想办法买黄金、美钞。

从前上海通用的黄金,都是十两一条的足赤金,但是金价方面每两超越二万元后,普通人哪里有能力以二十万元来购买一条黄金呢?因此,金铺便改用化整为零的办法,制成一块块的小金条,大小好像落花生一般,颜色是黄的,大家称十两重的金条为"大条子",一两重的为"小黄鱼"。

在这种情况之下,金价会直线上升,但是当局又常常制造一些谣言,所以有时金价也会跌。可是当一种新谣言兴起之时,金价又随着上升,少则涨百分之五十,多则涨一倍也不稀奇。

记得有一次,汪伪政权要直辖江苏省,汪精卫自己担任"清乡委员会"委员长,李士群副之。这个行动,原想假"清乡"之名,调集和平军、杂牌军、特工队、保卫队等,把江苏全省的实权抓到手里。

谁知道这一行动,结果是乡未清,民间的箱筐倒被清得一干二净,所以当时人们称"清乡"为"清箱",倒是很贴切的。

一个谣言传来,说是租界也要实行"清乡运动",一般人也不辨真伪,便把黄金、美钞抛出来,这一次黄金、美钞跌得很厉害。但是黄金、美钞逐期的价格,总是有升无降,币值越来越不像样了。

接管租界 举行庆典

珍珠港战事爆发之后的一两天,日本军队便堂堂皇皇地进驻公共租界,报纸上登载出这一天军队经过的"路由",起点由虹口,道经外白渡桥,沿着黄浦滩转入南京路,终点是静安寺路跑马厅。

这时上海人如梦初醒,感觉到租界的靠山已经倒塌,不知将来的日子怎过。

那天,整个上海的商店几乎全部停业,准备观其变。日本人见到商店不开门营业,认为这是不友好,一个命令下来,不但要各行各业照常营业,而且军队经过的马路要挂出太阳旗,表示欢迎日军进驻。

我的住所虽恰在跑马厅对门,这扇门那天并没有打开,只是由国际饭店对面的大门进出。一早就有成千上万的日本侨民(即所谓居留民团),麇集在跑马厅中。隔不了多少时候,日军就在日本侨民旗帜飘飘、乐声隆隆的欢迎阵势中,进入跑马厅;而且有无数骑兵、炮兵以及各式各样的军车,浩浩荡荡开了进去。

我对家人说:"今天我停诊,大家留在家中,切不要出去,免遭是非,而且我们的地区不需要挂太阳旗。"这样一来,我们只听见跑马厅中日本军队的鼓乐声、侨民的欢呼声,见到天空中飘着无数大气球,每个大气球下面都拖有一条布帜,上面写着" x 月 x 日占领 x 地,治安确保"等字样。

那天,我枯守在家中,苦闷极了!许多老朋友都用电话来探问消息,有人问我:"你家正对跑马厅,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回说:"纠葛一点没有,只是闷气之极,没有人来谈谈。"朋友们都说:"好,我们来陪你谈谈,大家研究一下今后应付之计。"不久,来了六七个同道,大家讨论,认为日本在中国已经泥足陷得很深,再和英美作对,这是自讨苦吃,是不得善终的。有人还以为这般一开场之后,三至五月就可以把战事结束。大家谈得很高兴。我取出酒来,要大家干杯。我的意思是,日本人庆祝他们进占租界,我们庆祝真正和平的日子即将来临。

料不到这天晚间,跑马厅中的日本军民人等,又继续举行狂欢大会,不但鼓乐喧天,而且放射上海人从未见过的日本焰火(中国人称为放烟花),这种焰火,不同中国的烟花,放出时哄然一声,如开花炮一般,放到高空中,幅度很大,上海远近的人都能看得到。他们的这种狂态,一般有识之士都认为是回光返照的象征。

日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拖了很多年,他们接管租界之后,七十六号中人便不准进入租界横行不法,暴乱事件反而减少了。日本人接管了海关邮局,以及英美银行和与国民党有关的银行,为了笼络人心对市民极力避免刺激。

一道命令 全市焚书

日本人进入租界时,力求不惊扰居民,唯有一件事是我最痛心的,就是他们发出一个命令,要租界居民将所藏的抗日书报,以及有关国民党史实的文献,一齐搬出来当众焚烧,并且限定连烧三天。要是隐藏不拿出来烧掉,以后搜查出,就有被处罪的危险。

于是区长通知保长,保长通知各甲长,甲长再挨户通知。我向来喜欢藏书,附带收藏许多画报杂志,都是由第一期起,完完整整装订成册,在这时为了求安全、免麻烦,也只好忍痛一齐搬出来,就在里弄中当众焚烧。这里面有许多资料图片,一并付之一炬,真是痛心得很。然而,我还有若干资料照片,都夹杂在医书中,这样总算保存了一部分。但心中总觉不安,怕一旦有事发生就会遭到麻烦。

文化人士 突受威胁

在这个时期,好多事是从病家方面听来的。有一个浦东人姓严,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常到我诊所来看病,是不出诊金的,因为他说经济很困难,不过在市党部当一名门房,专管脚踏车而已。自从市党部全班人马倒向汪派之后,这个人就好久没有来看过病。

有一天他忽然又来了,而且西装笔挺,气宇轩昂。我心中正在奇怪,他对我说开了:"我自从'落水'之后,已经变为教育团体的委员,新近汪派组织上海市教育界赴日观光团,我也是其中一分子。"讲毕,他先付诊金,但他说:"这次游日归来,实际上没有什么病,只是虚弱到连走路都没有劲,希望替我大补一下,最重要的是补肾。"我听了就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是肾部亏弱呢?"他很坦白地说:"早晨参观学校,一到下午应酬完毕,日本人已派好了女招待员,供我们寻欢作乐;七点一到,又参加应酬:日本人三杯落肚,已醉到不像样,疯疯狂狂地唱歌跳舞:大约十一时席散,又换了一批女招待员,陪我们到旅店去;这时我们的团员,几乎每一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一个个都晕了大浪,如此一连七天,有些人在日本时已有病象,我还算是扎硬的一个人,但是自己觉得身体也被掏空了。"我一边为他订定一张补方,一边问他日本民间的情况,他接着说:"日本人对于人口缺乏,感到非常恐慌,尤其是大批军人出国,人口的生产率剧降,所以他们对到日本去的外国人,大事'接种'的工作,那里的女人,见到外国人来,都是移樽就教,我们一批人,个个都发觉自己被人利用了。到现在懊悔已来不及。"他临走时,忽然对我说:"下一批人将去参加大东亚共荣圈操觚人大会,老兄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我想你要准备一下。"我一听这句话,冷汗直流,心想万一被圈定,我也可能被推落水。想到这里,我想离开上海的意念立时复炽。

但是我对这位严君所说的话又有些不相信,因为真有其事的话,事先必定有人来征求我同意。恰好那时节我生黄疸病,面目皆黄,神色很不好看,于是我就到化验所去取得一张小便化验单,准备有人来接洽时,我用这张东西来作挡箭牌。

正在烦恼的时候,丁福保老先生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叫我即去相商要事,我就急急忙忙赶到他的家中。丁先生见了我就说:"今天下午六时,忽然来了五个日本人,寒暄未毕,一个日本人送了一个玻璃盒装的银盾,上面刻着'文化交流,中日一家'字样。"

丁先生本来是会说日本话的,日本人说:"你译了不少日本书,对中日文化交流有很大贡献。"丁先生正想措词答复,谁知三四个日本人已经把银盾恭恭敬敬地送到他手中,不由他分说,就连续拍了几张照片,扬长而去。

丁先生说完之后,认为这事将来能大能小,要是国民政府有一天收复失地的话,连吃官司都有份。同时他又告诉我,日本人曾经给他看过一张名单,除了留日名医余云岫、汪企张等七八人之外,末了一名就是我,下面还注着行小字"皇汉医药丛书编纂人"。我一想,这与严某所说的事相同,可能并非空穴来风,或许是有些来由的。我和丁先生两人愁眉不展,相对无言。

当晚回家,决心离开上海到后方去。次日清晨,我并不看病,只是呆坐着看报,打开一张日本人办的《新申报》,果然看见丁福保先生捧着银盾的图片,还附带一段很长的文章,把丁先生过去留日学医的经过以及译书的成就,写得详详细细,而且还说他对中日文化交流大有贡献,是"大东亚共荣圈"中不可多得的人物。

我看罢报纸,立刻到丁家,丁先生看到后顿时两手都震颤起来,说:"这真是飞来横祸,将来有何面目见人?"我见了这个情况,觉得这事相当严重,我说:"你既已受害,又不能登报声明,只得暂时忍耐,怕就怕将来还要邀你到本去参加什么什么大会,那就泥足陷得更深了。我想你最好把名单中的人一一想出来,邀集一起,共同商量一个对策,再作道理。"

丁福保先生想了好久,才想出名单中的七个人,由我一一电话邀请大家到功德林吃素斋一叙,到时不但七个人准时而至,还有几个留日文化界中人也闻风前来参加,大家听丁先生的报告并看了《新申报》的新闻,都显出一副尴尬面孔,不知如何是好。

余云岫说:"这件事情,策动者绝不是日本军人,开名单的不出四个人,一个是同文书院院长,一个是内山书店的内山完造,一个是自然科学研究所所长中尾万三,还有一个是日本领事馆的文化参赞。这四个人对中国学术界中人向来很熟悉,不妨用釜底抽薪的办法,请这四位吃一顿饭,告诉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强迫人家接受银盾,反而会弄得大家不开心的。"

等到拣定的日子,四个日本人都准时出席,宾主双方都用日语交谈,我因为不通日语,只得静坐一旁。其中只有内山完造说中国话,他对我说:"这件事,他们是办得不好,我会把你们的意见转达上峰,以后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将要散席时,果然那位日本领事馆文化参赞要我们自动参加操觚人大会,免费到日本去游览,而且表示各人可以自由决定,愿者即刻签名,不愿者绝不勉强。当时签名的,只有一个姓陶的。

辞去保长 黑名单来

我们在敌伪势力之下求生活,老实说,只要洁身自爱,倒也算安定,怕就怕有人动你念头,替你加上一顶抗日分子的帽子,那就麻烦了。

我们做医生的,天天开着门,静候病人来看病,有许多小喽啰来推销日方和汪派的书报画刊,来的人虽横行霸道,但只要你订阅了一份,也还容易应付。

不过,在太平洋战争开始,日军进入租界之后,推行保甲制度,十家为一甲,十甲为一保,集合若干保为一区,这都是义务职,选中了你,你是无法推诿的。

我住在新成区,地居冲要,新成区的警察局,想让我当保长,因为我家门户常开,对甲长、保长以及区内的人来接洽事务很是方便。

新成区的警务人员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每天有许多病人,哪里还有时间来问这些事情?"但是来人很客气,说:"你只要顶一个名义,另外用一个人来代替你就可以了。"我说:"最好不要由我担任这个职务。"我这般的态度,来人倒也不以为忤,他说:"让我回去和局长商量后再说。"那局长还是工部局时代的老人,和我有数面之交,他说:"要陈存仁做保长不大适当,要他常常开会,对他来说很不方便,何况医生是自由职业,在他工作时间,我们是无法强制他的。"所以他就把我的名字圈掉,另换别人。

我在那个警务人员来访之后,内心十分焦急,认为一做保长,将来这个污点永远洗不清,因此我走到对门一家很大的堆栈,栈中有一位郑姓经理,我和他商量。此人年轻活跃,他认为当保长也无所谓,而且还能借此出出风头,况且堆栈的办公室很大,职员也很多,倘然作为一个保长办公厅,倒很像样,只是他说:"将来怕公事上有往来,叫我写公文,没有一个熟手。"我说:"我有一个学生姓张能起稿,又能写得一手好字,可以帮你忙。"于是我就向那位局长推荐郑某担任保长,警方也同意了。

姓郑的保长就职不过三天,就偷偷地到我诊所来告诉我,警局送来一张黑名单,说新成区有二十个嫌疑分子,要他调查之后作一个报告。他就拿出这张名单给我看。我一看这张名单,内中十个是医生,西医陆露沙领头,中医是我领头,其他十个人都是女性。

我一看之后,不觉惊惶起来,郑保长倒很坦白地说:"我已经查过这二十人的户口情况,女的都是舞女,男的十名医生中,真正有抗日活动的人,可以说一个都没有,不知这张名单是谁拟出来的。"

当天我就访问陆露沙,因为他是留学生出身,日语讲得非常好。他知道这件事后说:"这事除非警局要小题大做,否则,是一点没有关系的。"我问他这是什么原因呢?他说日本人有一个习惯,向来认为医生与舞女都是特务,所以新成区警局就拟上这张名单,无非吓吓人而已。我说:"新成区的局长,我相当熟,副局长是日本人,要不要由保长带领我们去见一见他,说个明白。"

陆露沙说:"好的。"

到了新成区警察局局长室,保长已先等在那边,室中正局长说话很少,一切问话都是那个日本副局长做主,于是就由陆露沙用日语和他谈话。谈得很久,我看他们两人谈话时神情,好像很投机,我知道这件事确乎不出陆露沙所料。他们谈话完毕,那位日本副局长(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来和我说:"你是汉医,好来西!"说罢又和我们握手而别。临走时,那位正局长轻轻地对我说:"在十天八天之内,我们要派两个便衣警探天天在你门口巡逻,这是做做样子而已,你不必惊慌。"

话虽如此,但我在这半个月中,既不能离开诊所,又不能停止看病,真是如坐针毡,难挨极了。

其中有一天,我的外甥结婚,延请工部局华董袁履登做证婚人,由我担任招待。我对袁老先生提起这件事,他说:"这种事各区都有,不过在老闸区和新成区,没有逮捕过一个人,在郊区的警局却按照名单依次逮捕,这是日本人进租界时的一种警戒行为,实际上是吓吓人的。"我说:"说不定最后老闸区和新成区也会来这一套,到时要请袁老伯为我做保人。"他立即应诺。

古法今用 结绳而治

可是,在这几天之内,我们附近不断发生炸弹爆炸事件,最严重的一次,是大新公司四楼爆炸两个大炸弹,从此封锁该区十多日。接着规定任何地区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日军就要封锁该地区,要该区区长召集各保长甲长,先由每户推出一名男子担任警卫,用绳子在马路上拦着,一切人等不准越雷池一步,甚至买菜买米,都不能越过这个封锁线。

任何事件发生之后,日本军队就来了,照着绳子所拦的范围挨户搜查。要是查到有嫌疑分子,就加以逮捕。等军队开走,封锁线也开放了。记得大新公司一案,封锁的时间长达十多天,我在这个时期,因为黑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不免为之寝食难安。

我知道日军逮捕中国老百姓,向来都在深夜,趁人家熟睡之际,夺门而入,挟登军车,被捕的人就此不知所终。

在逮捕人之前,先由小汉奸们暗暗监视其出入行动,连这人常去的朋友家中,他们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我恐怕受到无妄之灾,决定白天在诊所,晚间却不住在家中,接洽好三四处住宿之所,到门诊完了,就是出诊,出诊之后,也要看明白了前前后后,有无人跟踪,然后进入就近的一个住宿之所。先时还没有调查户口,也没有市民证,所以虽然有种种恐慌,都被我避过。

至于用绳封锁,他们的做法,就是规定十八岁到三十岁的男子,要加入"自警团",由各区各保甲做好名册,每一个团员都要轮值站岗,岗位预先划好,大约每隔十家二十家店铺的街口,作为自警团的岗位,每个团员都预备一根粗绳,只要警笛一响,或是有什么暴乱情况,自警团就采取行动,用绳子把这个区域四周围住,从此人车都不得通过,交通即刻断绝。与此同时他们要用电话通知警局或军事当局,片刻之间,警车或军车抵达,就在这四条绳的中间挨户搜查。小的事情,一两小时可以解决,大的事情,非搜查到凶犯决不解除封锁,封锁地区一切车辆都要绕道而行。记得有一次某处连续封锁了若干日,还搜不到主犯,封锁区内的老百姓连买菜都不许可,所以家家户户在这个时期,都备有罐头食品以及米粮之类,以应不时之需。

这个方法,果然很有效力,爱国分子的任何行动都受到极大的阻力。

苦就苦了一些自警团,每班八小时,不分昼夜,有事情发生就是他们的责任。但是大家都有家务或职业,谁有工夫常做自警团呢?初时都要本人亲自去站岗,后来也可以出钱请人做替身,因此,就有一些人专以替人站岗为业,日班有日班的人,夜班有夜班的人,我也指定了两三个人,作为站岗的替身,这笔钱也花了不少,真成了古时所谓的"结绳而治"了!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